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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这种不正常的三角关系以某种隐蔽的方式,就像遮人耳目的地下工厂或晚上才开工干活的黑矿,正常地维持下来,相安无事,比较稳定地发展下去。平常工作上班时间夏属于她的家庭与丈夫,尽到自己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周末她属于我,她极为技巧地跨越往返这两个不同的领域与情感世界。她如此娴熟地脚踩两只船,轻松地驾撑着,我有时会纳闷她是怎样说服她丈夫同意周末放她出来的,难道真是她丈夫心怀广阔,宰相肚里能撑船?

  我不想主动向夏去打听,听之任之,随波逐流,过一天算一天。每次来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刻意打扮一番,神采飞扬,春风满面,见了我兴奋异常,眉飞色舞,叽叽喳喳和我说个不停,我只是微笑着看着她,有滋有味地倾听着,自己早已没有多少话说了,早已习惯了沉默寡言的态势,仿佛一开口讲话就会打乱内心一直以来保持好的平静,她便从此喋喋不休地说,好像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有这么一个男人会认真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我也难得有机会有一个女人愿意偎依着我说个不停。

  她说的大多是她们女人的事,听了后有时会暗地在肚子里笑,有时实在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我的笑声仿佛成了催化剂,她说得更来劲了,话题不知不觉就转移到她儿子身上,她说她儿子又是多么顽皮,多么聪明,说话做事越看越像个大人了,比以前懂事多了,成绩也进步了,她还说那天她遇到他的语文老师张老师,张老师当面表扬了她家柳军,说这个小孩天性领悟力高,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一个故事,然后要求大家举手复述这个故事,他马上就抢着要复述,直大声嚷嚷让他先说,恨不得从座位上跳出来,直接跑到讲台上抓住老师的衣袖同意他复述,手肘在课桌上撞击得咚咚直响,老师只好喊他,他呼地站起来,机关枪似的飞梭地讲,大家一句都没有听明白,最后他还站在那里直得意,又气喘不停,不过他讲得一点都不漏,还添加了他小孩的个人理解,所以老师很喜欢他,不像其他小孩,你就是说上几十遍,他就是讲得牛头不对马嘴,气得老师没辙,说完夏得意地笑了,我当然也陪着她笑。接着夏一时嘴漏,把我当成和她平时拉家常的女人,竟然忘了我是谁,和我谈起了她老公,说了三两句后才蓦然回首,发现我的脸色不好看,立即刹车住嘴不说话,嘴角却仍在蠕蠕地动。好久一段时间的尴尬沉默,我又感到过意不去,主动开口说话,不过换了另外一个话题,彼此言谈又复合在一起,结束了这段时间所带来的不快和压抑。有时她周末不来,起初我并不介怀,不来也好,兴许从此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分手,对三方都有利。我当然最高兴,会幸庆自己提早结束了这种不确定状态,解除了终日悬挂在头顶随时会脱落斩断我头颅的威胁之剑。可是不久又忽地生嫉妒之心,竟想象着此时夏正与她丈夫温存,便会在脑海里闪现蒙克的那幅同名油画,平时每当夏在我怀里时,我就像画中右边果树林中的男青年,正在树下摘苹果,与一个对面披着红色连衣裙,赤露着肉体的女人言欢嬉笑,而画面的左边阴暗角落里站着一个留着褐色胡须,两眼深陷而且上了年纪的男人,我想象着这个人就是夏的丈夫,正处于嫉妒痛苦的心境,而自己却暗自得意,私自在心里以胜利者自居,可现在却变换了角色,我成了左边那个双眼深陷处于极度嫉妒痛苦之中的那个男人。于是心中愤愤不平,妒火中烧,恶毒地大骂夏,如此一个坏女人,自己竟然迷恋至深,深陷其中,其实自己只是她手中的玩物而已,仅仅是供她开心寻乐而已,供她调调口味而已,于是越想越气愤,气得鼓鼓的,发誓再也不理她了,可是下周周末她一出现在我面前,所有的怨恨嫉妒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喜爱都来不及,哪里会不理她呢?不过自从经过上次的历险后害怕被夏的丈夫抓住毁灭打死的担心和恐惧从来没有真正远离过我,惟有在平时常常期待自己考上研究生,然后带上夏远走高飞,在陌生的大都市里住下来,过上半工半读的小夫妻日子。

  时间过得也快,一下子就到了研究生考试的报名时间,一共是四天的时间,这四天的时间我必须精打细算,合理安排,否则错过这段报名时间就会落得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藉此脱离苦海,展翅高飞,翱向美好前景。

  对一般考生来说,四天的报名时间应该是充足的,但对于我这样处在特殊位置的考生来说,时间就显得极为紧迫,在如此长的报名环节上只要一道关口出了问题,就极有可能错过这四天的报名期限。报名看似只有一个环节,就是去报名点报一下名,交上报名费,填个表不就完事了吗?有你这么说的复杂可怕吗?我以前读书做学生时也这么想,直到走进社会,为了办点正事来回奔波,跑了几个部门,盖到了几口公章之后才明白在中国无论你干什么稍微大一点的事,都免不了要盖章,跑了不少腿不算,关键是耗费无尽的精力和时间,直到最后筋疲力尽直至几乎呕吐后才终于盖到全部所需的章。

  一到报名点我就傻眼了,顿时明白我看似是个自由人,没有单位和组织管我,其实是有好多的单位在管着我,要真是没有单位管我,那就麻烦更大了,恐怕连报名的资格也没有,估计一跑到报名点那里,手头上什么也没有,工作人员会看都不看我一眼,冷脸叫我走开,别耽误他们给其他有报名资格的考生办理报名手续。我当时是既幸庆背后有个单位会给我开证明盖公章,可以参加报名,注意我这里谈的单位不是指我目前工作的中山外校,他们给开的介绍信没用,因为它没有我的档案,与我没有组织人事关系,开了也白开,中途被审查出来会麻烦更大,处罚更重,所以还得回原单位去加盖了公章的介绍信,可是一想到马上要在几个地方来回奔波折腾盖章心里就感到无比的气馁、悲哀和无可奈何。这使我想起了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里的一个情节,那就是不管“老顽童”周伯通有多大的本事,武功多么高强神通,一生罕遇敌手,却破不了鱼网阵,败在绝情谷水仙山庄几个武功平平的仆人拉扯着的渔网上,几张渔网罩下来一下子就缚住了,怎么也挣不脱,通天的本领竟然乖乖受擒,再也难以活蹦乱跳,顷刻间就失去人身自由,成为人家的囚徒,由此想到任何一个中国人,不管他多么崇尚自由,他永远也逃脱不了各种无形的网,起初都会像网中的鱼儿蹦跳挣扎,时间长了,也就失去了抗争的精力、体力和意志,都变乖了,或服帖了,或认命了,或圆滑或圆通,总之是成熟与老道了,也就完成了他人生的成长阶段。若是一定要不识时务,偏要挣破鱼网,恐怕大多也会落下一个网破后鱼也死了的结局,网可以再编织,鱼死了则不可再复活。

  报名的那天我既兴奋又紧张不安地跑到报名点,在省城里报名就方便多了,有很多报名点,可是在中等城市,一般就只一个报名点,至少在我所在的朗州是这样,那就是在市教委,于是整个地级市下辖的几个县的所有考生都会赶来报名,当然也有因特殊情况到外面别的报名点去报名的,不过人数极少,这也就意味着平白又给自己增加了麻烦与烦恼。不过再怎么麻烦总比古代的知识分子赶考方便,他们有的要走几个月才能到达京城参加科举,我们有车坐,快捷多了。

  可是等我坐车到达市教委门前就惊异地发现门口贴了一张公告,原来报名点改在教委的新办公楼那里,顿时心就慌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赶忙出来,急忙在街上招手停在路旁的摩托仔,要他快点托我去新的教委办公楼。还真有那么远,摩托车在城市里的小巷子里熟练穿行,忽左忽右,拐弯抹角,我坐在摩托的后座上感觉就像身处迷宫一样,被弄得晕头转向,难辨东西,又好奇刺激,原以为对这个城市很了解很熟悉了,想不到还有这样一片天地,今天借此机会目睹涉身而过,也算是一快事。摩托仔指着前方新的办公大楼后我才放心了,时间还够。

  这栋大楼孤立地搁置在一个四方形的草坪中央,草坪四周是用高高的铁栏杆围着,算是围墙了,等快到了门口才觉得这栋四四方方、高高耸立的大楼有威严的气势和豪华的气派。下了摩托付了钱,提脚就朝里面跑,跑到了楼下,一下就被两边好大两头正张牙咧嘴的石狮子吸引住眼球,接着抬眼看见上面的石级台阶就鼓足干劲匆匆拾级而上,开始的时候还感觉自己是身负重任赶着拜见皇帝而上朝的臣民,越登越发现石级在收紧变窄,后来因一时着急和不小心,一连绊倒两次,心里便开始一个劲地咒骂这个鬼台阶,干吗弄这么高,这么陡,真是害人,过了一会儿又自己提示自己别这样遇事慌乱,别办事不稳重,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没有一点男子汉持重的气魄。

  终于爬完了这些台阶,进到由两根罗马圆柱撑着的开阔大厅里,看见那里已经有好多人了,这儿一堆,那儿一团,都在埋头填写着表格,有的是占先抢到了装修后丢在墙角的一张旧桌子,四周边角已经伏满了认真填表的考生,有两个还在热烈争论该这样填,那个说该那样填,没有挨上桌子边的考生情急之下就直接趴在大厅光滑平整的地板上填写,曲卷佝偻着身子,活象过去贫困时代的小学生,还有的干脆就扯过同伴的背来,吆喝他蹲下,让自己有个铺靠的地方写字,完了再贡献自己的后背给对方用。

  在楼梯过道的对面有一个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更多的人簇拥在里面,原来是在交钱报名,领取各种报名表格。我抬眼望过去,天啊,这么多的人相拥着排着队,并不是整齐划一的一队或两队,倒像是一条藤沿着藤条下来,中间多枝外生节,分叉蔓条的,我一看就心烦了,哪有耐心和时间排在最后面,直接问一下工作人员,问他可否通融一下,因为现在在朗州上班,但是我的人事关系和档案在龙阳县,能否先交费领表,然后回到龙阳县将报名表里单位签意见盖上章后再一同与单位介绍信带来,免得我一连跑两次,再说报名时间也就四天,其中还有两天是周末,我原单位的领导不上班,所以对我来说实际上只有两天的报名时间,如果来回跑两次的话,不一定能办好。

  站在门口的当儿我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这些申诉理由,心里琢磨着等把自己的特殊情况托盘而出后再请求他理解我的难处,允许我交费领表,以后再补交单位介绍信,并承诺若是不在规定的时间内补办好规定的手续,自动取消报名资格,可是临到办事员的工作台前,看见他一脸严肃疑重的表情我心里直打退堂鼓,算了,算了,还是别试了,他又不认识我,怎么会听信我的话,即使信了我的话,他也不会变通一下,去破坏上级领导制订规定的报名程序,他怎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自找麻烦让自己个人去承担一份完全可以避免的责任?换了是我,我也不会犯傻,何必为了一个考生挨领导的批评呢?正在狐疑不决的时候队伍里有人嘀咕道:“排队吧!大家都是从外地赶来的,时间也一样宝贵,不要搞特殊。”

  我一听见就马上面红耳赤,我知道他指责的是我,当着这么多人被人说多没意思,于是低头赶紧往外挪,刚好看见门的侧旁贴着一张告示,就借势过去看告示。原来是报名程序说明,上面明白清楚地告诉我们各位考生,先交单位介绍信,然后交费,领取表格。没有人事单位的,可以由所在居委会开出介绍信,或由考生人事档案所在的人才市场开具,下面还醒目地用红色笔圈划出来:请考生正确填好表格,确定无误后方可离开,否则后果自负。又匆匆地把目光转回到中间的条目,无非是要求要到县级以上的医院体检之类的规定,这些我早已知道了,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于是催促着自己早点离开,可是又担心会遗漏什么重要信息,又按着性子继续看下去。逐条内容地扫到底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注意的条目,于是抽身抬腿就跑,匆匆上路,又恰好看见路旁停着一辆电动慢慢游,挥手招来,一冲上去,直奔车站。

  今天是星期六,不如先到自己家乡的县人民医院体检,反正现在坐车回去办介绍信前要经过县城,完成体检之后再去横港我原单位开介绍信。幸好那个管盖章的副联校长就住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他老婆在中心小学教书,直接去他家里得了,当然得提上些水果之类的礼物进门,求他行个方便给我开介绍信。相信问题不大,我跟他私人关系不错,有一段时间我在他办公室干活,专门负责帮他整理全联校老师的档案,更拉进我们关系的是前一个暑假我还给他读高三的儿子补习英语,那么这次要他下楼到联校办公室里去替我开一个介绍信,盖上他锁在办公柜里的联校公章对他来说乃是举手之劳,却对我来说可谓对我的一生几乎起了决定作用。拿到介绍信后再返回县城,等到周一县教委上班了,到人事组盖上县教委的人事公章,顺便还可以到档案室把自己的大学成绩表拿出来复印,也顺便一同盖上教委的章,并写上材料属实,这样也完成了回到原单位开介绍信的任务和使命了,然后马上赶回朗州市教委新大楼报名点那里交验这个让加盖有两口公章的介绍信,接着就交费领取报名表格,当场填好自己可以填好的表格部分,然后回到中山外校,还好周一没课,周二有课,上完那里的课后,还有外面的课,周五没课,那天早晨就再次坐车回横港联校,在其中的一张表格的工作单位签意见栏里找副联校长再次签字盖章,关键是那口宝贵的盖章,签写什么意见自己可以代写,一般是自己先写好草稿,到时让副联校长照抄就是了,他哪里有耐心帮我想什么评语。这是最后一关,这样就可以连同体检材料一起寄给报考单位了,就此报名手续才算终结。

  在车上这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步一步地规划着,心里的焦虑和急躁也慢慢冷却下来,人也清净了很多。不过自己设想的景况都是最利于自己的最佳情况,临到实际时不是这个领导不在,就是那个管章的一时找不到。还好,这次出行我的运气特好,办事一路顺畅,只是周六周日周一这三天下来事情就被我搞定了。

  先说体检吧,我有位同学在县人民医院体检科工作,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二班级调整时我们同班,他右手有点残疾,不知是他小时侯不小心摔的,还是小时侯生病留下的后遗症,现在只能这样曲肘担着,不能自由伸展,别的同学一般都不愿理他,他也愤愤的,不大理睬别人,又多心,即使是和人家说话,总是疑心人、挖苦人,不大讨大家喜欢,他老爱说人家的坏话,尤其擅长当面弄得人家下不了台,他平时在班上很孤立,性格也很孤僻,我却和他关系很好,不是他不挖苦我不攻击我,是他攻击我时我不还嘴,由他说,也不是我气量大,能容忍人,是我那时嘴笨,不知道怎么反击,几个回合下来,他看我是这样的人就主动和我好上了,还在周末时到他家里玩过,当然我也接他到我家里玩。初中毕业后我们都考上了县一中,他读理科,我读文科,关系也一直不错,高中毕业后他考进了省卫生学校,毕业后分回到县人民医院工作,在检验科做检验员。我考进朗州师专,毕业后分配到横港中学当初中老师,平时上县城看病总会找他,他非常念旧,很热情地带我到相关科室看病,请我吃饭,即便是他上班,也会暂时离开检验室,指引我去到那个科室,然后快速返回,当时我还怕他摆架子,不认我这个下面乡镇来的老土,没想到他依然保留着对过去彼此之间友谊的怀念,虽然分隔了三、四年,大家的关系依然如同初中时一样亲密,人长大了,音容笑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可同学之情却依旧如六、七年前,并没有随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起相应的变化,他仍把我当成初中时要好的朋友,双方在一起时也会回忆在初中时的美好岁月,彼此徒增嗟叹感慨而已。

  当时我从朗州坐车过来,一到县城就直奔县人民医院,去检验科找他,他不在,问他同事,开始的时候不大搭理我,过了好久才说他不上班,又埋头看那显微镜里去了,我只好讪讪离开,又寻到他的集体宿舍里去,门开着,里面只有一个仍穿着白褂戴眼镜的男的,以前就见过他,每次都冲他笑,每次他都不回应我,我也知道他并不是什么专业医生,只不过是个开B超的医务人员,心想这里的人都很神气,不大理睬我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这次没办法,只好走进去开口问他刘辉去了哪里,他看我比较着急的样子,就示意我坐下来等,淡淡地说:“刚出门,上街去了,应该不是去租录像带了,就是去借武侠书去了。”

  我看他肯搭理我了,虽然说话时没有拿眼看过我一次,我就主动和他攀谈起来,闲聊了一会儿,彼此都因说话投机爽朗大笑起来,一下子化解了戒备、猜疑和偏见情绪,他突然对我说:“跟你说话聊天觉得你很好相处,一点也不像你这位同学,真是奇怪,你这么通情达理,怎么会和他是好朋友?原以为你和他是一路的。他心理有问题,你知道吗?嘴巴像锯齿,老是要找人麻烦,专门与人作对,总是出口伤人。其实大家同居一室,也是一种缘份,我不想把关系搞得这么僵。我也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工作上好像不大如意,谈的女朋友又吹了,但也不能乱发脾气,找人出气,发泄嘛,谁都有自己一本难念的经。不知你最近注意到了没有?他现在身上穿的全是名牌,就那领带,够他一个月的工资,钱不够花,就到外面借,何必呢?这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自卑。”

  恰在这时我同学进门回来了,那个医务人员若无其事地掉转身去,假装在收拾桌上的东西,然后站起身来,捡起房间地上的一对哑铃练起来,还抽空腾出手来,握紧拳头朝空中用力一击,仿佛那里有他的仇敌,他要一拳把他打瘫痪,一下子趴在地上,毫无反抗还手之力。

  我立即笑脸迎向自己的老同学,却笑得极不自然,内心忐忑不安,生怕他进门时听到我们的谈话,身为他的朋友,却任由他的敌人在背后污蔑他,坐视不管也就算了,还和他拉家常,聊天,友好,这是背叛同学友谊的行为,不过从刘辉脸上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已经听到一切的迹象,并没有讨厌憎恨我的意思,反倒是一脸的喜悦,见到我很高兴的样子。我打量了我同学一番,果然如旁边那位哑铃锻炼者所言,我的这位同学从头到脚全是崭新漂亮的装备,一派星光灿烂与耀眼醒目的气势,我望着他看了很久,看我这么欣赏他,我同学更高兴了,问我找他有什么事,这时我才想起我要办的正事。

  一听说我考研要体检,他二话没说,放下手中的几本破旧的书,应该是租来的武侠书,都翻得不成样子了。他以前和我一样喜欢读经典名著,相互借阅,分享读书的快乐,还一起随意谈彼此读后的感受,激扬地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记得他还把他写的一篇散文给我看过,我当时是不停地叫好,真心地钦佩他的好文笔,可如今他为什么单单只迷上了街上书摊出租的武侠书呢?我心里很纳闷。他随即带我出门,直接去了门诊部,一路上他并没有谈及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B超医生,让我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他只是告诉我他最近心里很苦闷,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也许真的堕落了,又说他很佩服我的毅力。我说你不要这么想,我考研是逼不得已,在那么个隔河渡水,来县城一趟都不容易的偏僻地方教书实在是太郁闷了,太压抑了,我不想一辈子霉在那里,而且我又与领导的关系处理得不好,很难适应那个环境,只好逼迫自己出来,其实在外面漂泊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现在的单位不错,效益又好,又住在县城里,周围都是熟人,社会关系也顺了,又受人尊敬,经常有人找你要帮忙,不像我们当老师的臭老九一个,现在连家长见了我们都不客气了,上次我们几个老师在开学前下到村里家访,号召家长让他们的孩子来读书,你猜他们怎么说,有一个女的说‘读书有什么用?辛辛苦苦让儿子考上了大学,欠了一屁股帐,到头来还找不到工作,一个大学生竟然回家帮爸妈养猪,昨天电视上播的,还是什么名牌大学的呢。’还有的家长一看见我们就偷偷地对邻居说‘这些老师是下乡来找钱来了,学费这么贵,经常交这个钱,那个钱,都烦死了,我才不会让我们家湘菱去读什么鬼书,再说她也不想读了,过两天就让她到浙江去扎珍珠,早点赚钱,还落个实在。’你说这样的环境你能呆下去吗?”

  刘辉默默得听着,没有吱声,似乎是听了我的话后开始重新审视他的生活,觉得似乎还过得去,何必像我这样自讨苦吃,自己折腾自己呢?不过我也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真的会满足于他这个瓶瓶罐罐,天天看显微镜下的屎尿与血的生活?

  刘辉带着我到了门诊,我说我先去挂号交费再去体检,他说不用那么麻烦,要我等一下,进了他的检验科,拿给我一张空白体检表。他刚回到我这里,迎面就来了一个穿白褂的白胖胖圆脸大护士,故意快速走到刘辉跟前,贴他贴得很近地嬉笑道:“喂,又在干什么违法犯纪的事?是不是又在给别人开病假证明啦?”然后哈哈笑着走开了。

  刘辉瞪着她的背后,狠狠地说道:“没男人要的肥婆娘,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一张鸡嘴巴真她妈的讨厌。”

  我忍不住笑了,又替他担心,惟恐那个护士听到,连忙说:“你说话小声点,人家会听到的。”

  “听到又怎么样?就怕她听不到。”

  还好那个护士又忙赶着她前面的一个护士去了,俩人大声拉着家常,声音又大又响亮,加上她们的大笑声,震得整个走廊里都有说笑声在回荡。为什么她们不学着小声说话,以免打扰正在看病的病人与会诊的医生呢?我不禁纳闷。

  有了刘辉的领路,十分钟不到,管他什么内科、外科、五官科、X光胸片与验血什么的,只不过是随刘辉爬了几层楼梯,过了几个通道,见了几个不同的白褂医生而已。进这些科室前我要刘辉等我一下,我说我去先买几包烟,他却没有耐心,说不用,直说没事没事,果然他一进到这些科室,就亲热地称这些医生是张老师黄老师,又是什么李名医王名医,一连串大帽子扔过去,把他们弄得醉醺醺的,彼此都哈哈大笑,时时见到他们有称兄道弟,握手言欢,拍肩搭背的举动,又是一阵惯常的互相吹捧与谦虚,如同流水一样地顺畅,我永远也学不会,我只是傻傻地陪着笑,其实也一心想凑趣恭维一番,却木木地不知说什么,总是语塞,想不出好辞,也没有胆气开口。

  也有个别医生不买我老同学的帐,冷冷的,不吱声,搞得我好紧张,好担心,以为他不会签字,沉默了一会儿他也签了,还盖了章。一出门我同学就直骂死老头,死心眼,小心出门被车撞,有什么了不起,神气个鸟,我又忍不住在心里暗笑,好想当面劝他收敛点,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一切顺利完成之后,我看时间还早,就要马上动身去横港,他看我要走了,说道:“那我也不留你,先去办你的正事,办完了落我这里一下,陪我玩玩。”

  “好的,好的,真的要感谢你,要是我一个人去办,还真不知要体检到什么时候呢?我跑完事后再回来找你,你以后有空也到朗州来玩,当然最希望自己能考上南粤大学,到时接你到大都市里玩。”

  “哈哈哈,好的,我等你的好消息。”

  离开刘辉我匆忙赶着走向东门外的车站,大约十分钟的行程。一路上我颇多感慨,真是应了人家常说的那句话“在中国办事,要是有熟人,办起事来就轻车熟路,快捷方便,若是不认识人,那就是过五关斩六将,随时都会被卡在某个环节上停滞了,等到最后所有手续终于都办完了,黄花菜都凉了,心也凉了。确实是经典之言,肺腑之言。于是我进一步推想到,凡是在中国做事没有关系和后台而把事办成功了的,那一定是经过长期滚打跌爬,炼就了通关的本领了的。又联想到自己身上,再一次证明自己口笨舌呆,不善言辞,不会交际,为此经常苦恼不已,好在自己以后只会朝当老师方面的职业努力,做个老师,糊口饭吃应该还凑合吧。

  快到了东门车站的出口, 我看见一辆大客车刚好从出口开出来,上面玻璃窗上贴着酉港至龙阳的牌子,我看得一清二楚,赶忙招手,匆匆地跑,司机也眼尖,早已停下来等我,两厢情愿,各取所需,一拍即和,非常默契。他多上一个客就相应多赚一些钱,我上车后慌忙扫视,几乎看不到空位,还好后面最后一排有个座位没有人占,于是穿行过去。

  前段路上一路颠簸得厉害,我并不介意,反倒兴致勃勃地透过车窗望着路旁的田边风景,在城市里呆久了就很想到农村里的田田土土边走走,看看田里的秧苗和土里的作物,颖然自己就是这些田间作物的主人很欣喜作物的茁壮成长。

  一个多小时之后从曲曲折折的弯路转入一条直路,虽然平整了些,仍然有些坑坑洼洼,车开起来依然跌宕起伏。等到经过夏所在的小镇时顿时有一股亲切感涌上心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蕴涵了可亲可近的无穷魅力,多么渴望下车与她短暂相聚。车虽然停下落客,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转而等客刚一下车就开足马力,向右转了个弯,便呼啸急奔,五分钟不到就抵达轮渡码头。如此的快速根本不容许自己下定决心下车,也只是在迟疑徘徊之中,现在自己的身子仍在车上,面对眼前的滔滔江水,依然神情恍惚,意犹未尽,却又惊魂未定,在自我劝服一番后才吃下定心丸,觉得还是应该先办完正事为要。

  轮渡的下坡道上停满了一长排各种车辆,小汽车、客车和货车,各种型号的都有,早已等候多时,我们的车排在最后面,一眼望去,前面长龙一般,早有人伸出头数起来,大声抱怨道:“妈的,前面还有一十六台车。”于是车里的乘客心里都明白了我们这台车根本挤不上这趟轮渡,只有等下一班渡了。哎!只有等了,一等估计至少一个多小时,本来单边一趟二十分钟就够了,可是轮渡开到了对岸不会马上就开过来,它要等对岸的车足够有一满船它才磨磨蹭蹭地开过来。

  此时我望着远处江上,根本看不到轮渡的影子。这条河叫沅江,不知屈原在投河自杀前是否经过这个地方,或者还没有到达这里之前早就投江了,他在《涉江》中说:“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还说我们是南蛮,真好笑。

  车上的人有一半人下了车,去透透风,或上厕所,或三三两两地在堤边的小店铺里吃点东西,粉啦面啦炸豆腐炸鱼之类的小吃,又便宜又好吃,我却嫌那里不干净不愿下去吃,虽然心里痒痒地想去尝尝味道,再说应该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了。但也不怎么饿,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歪头靠在坐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河中的清清流水。

  就在自己安静地等待的时候,车上就窜上一个留着平头的中年人,高大的块头,四方脸,黝黑黝黑的,眼睛却又小又亮,朝车上一个劲儿地扫视,手中摞着一大叠杂志和报纸,嘴里没有多大气力地吆喝着:“有多种流行杂志报纸啊!内容精彩,不容错过,买的快点,好消磨时光。”,我以前就在等轮渡时见过他,所以他一出现,觉得他特熟,很亲切,本期待他嘴里像以前一样声音洪亮地说上一套滑稽好笑的词儿,什么一张报纸就一个打跑符的醒钱之类的话,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会笑起来,他就会接着顺口溜地说出一大串奇闻,惹得听众痒痒好奇。怎么今天恹了呢?估计是一年多来车上的乘客听的多,听得乐的笑的多,要看的人少,掏钱买的人更少,毕竟这里是农村,认识几个字的人只是少数,所以他说笑的付出远远超过报刊卖出的实际收益,也就意懒心灰,不大情愿得开口,多费口舌了。每次我在这里等轮渡看到他,心里总是免不了纳闷他堂堂正正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怎么做这种农妇讨吃的小生意,看他长相和气质,应该有所作为,估计他太过懒惰,心无志向。

  我正在这样思索他时,他已经把希望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看我戴着眼镜,我默然地摇了摇头,他悻悻地转身下车了。

  接着轮番上来提篮子的中老年妇女,一个比一个臃肿肥胖,粗衣粗手粗声气,在车里大声嚷嚷,肆意穿行,挤在车里走道上竞争兜卖,我的眼睛只好去注意她们篮子里的东西,里面内容丰富,有口香糖、饼干和各种塑料包装的小吃物,瓜子、花生、姜片、牛肉干、葡萄干、辣萝卜等等,还有人专卖油炸鱼、油炸虾、油炸螃蟹,用一个竹签举着,香气盈室,煞是诱人,吊人胃口,弄得我暗地直流口水,直往肚里大口大口吞咽,并不想掏钱买点吃,怕不卫生,还是不喜欢在车厢公开场合吃东西,还是懒得动弹,懒得与小贩讨价还价?总之是萎缩在角落,看着别人吃着,听别人说笑,议论着味道好不好吃,等她们吃完了,实在忍不住,下一拨上来卖甘蔗的,就直接叫过来,一块钱买了一截长长的甘蔗,交钱后放开手脚,剥壳咬皮,一口一口地嚼吮着,甜甜的,润透心肺。

  刚吃完又来了卖唱的,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男的一张苦瓜脸,仿佛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没有一点生气,小姑娘倒是很机灵的样子,扎着一对马尾辫,她们带着简单的音响设备,提着个破旧的老式录音机,装着电池,锈迹斑斑的音箱上的彩灯一闪一烁,吸引着小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大人们都是露出鄙夷讨厌的表情,中年人却不以为意,更没有退缩下车的意图,而是扯开嗓子抱拳说道:“各位大婶、大哥、大嫂、大老板!你们旅途劳累了,趁大家休息时间,我和我女儿特地给各位献上几首歌,祝大家身体健康!家业兴旺!招财进宝!幸福美满!您若是喜欢,赏我们几个钱,多少不嫌。我们是外地来的,家里有病人急需钱看病,一时凑一不齐,只好出来讨几个钱。谢谢啦!”,接着他就弹奏起手上的一个旧电子琴,小姑娘拿着一个小话筒,另一端连接到录音机里,声音很清脆地唱道:“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把我的泪吹下,又是一个春夏。”接着又是一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河旁”

  简短的两首歌完了,中年男人拿出一个旧铁盘子,伸出来一一走到乘客跟前,小声地说:“赏点吧!赏点吧!”,可是大家不是默不作声,毫不理睬,就是继续聊天说笑,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过什么歌似的,即使听了,也是她们父女俩强迫我们听的,谁要你这个小丫头上来唱的。

  小女孩的父亲走到我跟前,我连忙转头朝向车窗外,别人都没有给钱,我……我也不想给,其实不是不想给,略有些动心,想掏出五毛或一块钱给她们,人家毕竟特意为我们唱了两首歌,还不赖,听了唤起了一种情感回忆,在座的谁没有儿女和亲戚在外打工漂泊呢,而且我自己也是打工崽之一,还有那首小芳的歌,富有意味,挺有意思的。可是在场的人一个都没有给,难道由我来开头?我决定退缩,不出风头,不显出与众不同,如果我给了钱大家都会回头看我,我不愿意显山露水,虽然我从心里怜悯这外出乞讨的父女俩,又一想现在社会上骗人的把戏多了,还是不上当受骗的好,于是心就硬了。

  中年男人很失望地木然回转身来,一声不响地下去了。父女俩刚一下车,一个中年女人大声嚷道:“吵死了,耳朵都被她闹聋了。”

  另一个女的气愤地接口道:“有什么事不能干,跑到车上来卖唱,真是丢人现眼,一个小女孩,唱那些鬼东西。谁相信她们的鬼话,什么得了病,没钱治病,全是骗人的鬼把戏。”

  “这个世界人话鬼话说得太多了,也分不清哪些是人话哪些还是鬼话。”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头插话道。

  我没有吱声,也不敢吱声,在公众场合,特别是陌生的公众场合我一般是不大敢于开口发表意见的。不过在心里倒是有很多活动,有自己的想法,就拿现在来说,我就觉得车上的乘客不该这样说她父女俩,人家毕竟免费给你们唱歌,你不说她唱得好听,给她鼓掌也就算了,反倒还要派上人家一大堆不是,她们也只不过是想讨你们几个小钱,你们既然小家子气不愿给,再说人家到底真的是骗人还是假的是骗人,你们又没有真凭实据,凭什么就一口咬定人家是骗人的鬼把戏?在心里怀疑人家倒还说得过去,若是如此尖刻有理地说出口,未免也显得自己太心窄了。恐怕是因为在此场合检验暴露出大家彼此的小气形象和无仁爱之心而伤了自己的虚荣心和自尊心而要迁怒他人。

  一想起父女俩下车时黯然失望的神情,觉得她们很可怜,又责怪自己,既然觉得觉得听了人家小女孩的歌,而且唱得还不错,况且她的歌声唤起了我的种种情感回味,那就该给人家五毛钱或一块钱,自己平时对于一块钱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哪里不随意用上一两块钱,怎么如今现在却如此苛刻小气?她们父女俩一定在心里痛恨我们没有一点点人情味和同情心,一点儿也不懂得欣赏音乐。

  正在为此惭愧不安时,从车门外走进一个瞎眼的老头,干瘪干瘪的,佝偻着腰,外表如同朽木枯枝,说话的声音却气量充足:“讨一下嫌,不论多少,给几个钱,我孤老一个,就靠你们好心人,你们在坐的各位老板的打发糊口饭吃,您积善积德,积儿女子孙福,会报到子孙后代身上的。”

  有两个妇女掏了钱,一个给了一块,一个给了五毛,接着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女人给了他一张五元的,他颤颤地把钞票反复摸了很久,说道:“这是一张五块的,多谢多谢!您好人一生平安!”

  “讨钱的眼睛瞎了,心却没瞎,多少钱能弄得清清楚楚。”一个没舍得给钱的中年妇女说道。

  老头快走到我跟前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总觉得他是全瞎,一点都看不见,会一下撞到我身上,压得我呼吸困难,于是连忙掏出裤子口袋里的钱,抽出一张一块的,上前递到他手上,声音略有些颤抖地小声说道:“给你。”然后如释重负地退回座位,头仰向靠背上。老头自然又是一番感谢,听到心里还是很舒服的,不过还是希望他早点离开我的好,早点下车。我其实是最想给前面来的那个卖唱的小女孩一点钱的,觉得她唱得不错,这么小就辍了学,挺可怜的,而自己却因为全车的人都没有给,也随同大家没给,等她们走了,心里一直不安和后悔,现在有个机会把这一块钱送出去,送给一个孤寡老头,也算是称了自己的心愿。

  老头仍然舍不得离开,又四处张望,底气很足地问道:“还有哪个老板打发一点?”

  “你还嫌少?!”刚才那个没有给钱说他心里没瞎的妇女忍不住就斥责起他来。

  “听说他就住在这条江堤下面,家里有两个儿,都修的楼房,有吃有穿,还要出来讨钱。”另一个女的帮腔道。

  老头知道她俩没有给钱,却要在车上当众揭他的底,很生气,说道:“钱是他们的,纵有一千有一万,也与我无关。我是有儿,是不错,可我不愿意去讨他们的嫌,我愿意厚着脸皮出来讨,自由自在,图个耳根清净,我讨一块钱是一块钱,一块钱可以买一块粑粑,今天我就不忧吃的了。人老了是不值钱的,你们也会老的,儿女儿媳把你不当人时,你就会学我的。”老头说完就怒气满面地下车了。

  终于在广阔的江面迎来一条轮渡,远远望去,因枯水季节,在洲岛之间的狭窄河道水面上徐徐蠕动穿行,越来越近,呜呜拉着长长汽笛,如同是农妇丧夫失子的哭泣声,渡船肚板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设若让刻舟求剑之古人陡然看见了定会惊讶不已,想不到车也竟然可以在水中逐波踏浪驶来。

  这时坐在搭蓬小铺里休息吃喝的司机马上离店上车,发动汽车,站在外面水泥路坡上的乘客也纷纷回归车内,原先松垮懒散的气氛一下子陡然紧张起来,司机都赶忙把车开到紧跟前面的车的屁股后头,又不时地探头出来盯看后面,惟恐留出足够的空地,后面的那台车突然窜上来,霸占了自己的次序,若是赶不上这一班,下一班渡又不知要等多久。若是开中巴的,那自己排的班次又要推后,甚至没了,如此环境逼迫司机练就成精,个个都是操盘抢位的好手,练成了通身的本领,在如此狭小拥挤的场地,方向盘玩得滑溜,没有办法,利益、生存和条件所致,迫使他们去适应这种争夺强取的斗争之中,难见国人所引以为骄傲的优良传统美德,特别是经常所宣讲的谦让和守礼。外地司机一般是不敢来这里的,若是不明真相地糊涂跑到这里,那一定要艺高胆大,而且还要小心谨慎,察言观色,看准行情。若是胆小怕事,或者开车技术差,那只有挨骂和遭受白眼的份,或者干脆停在一旁让本地司机过去。过去因为发生争抢上渡的优先位置或大打出手,或撞车破损,听说竟然发生了因互不相让而导致有一台车掉进河里的惨剧,还上了电视登了报,于是有关管理部门召开紧急会议,制定整改方案,痛下决心,加强安全措施。

  第一大措施就是在渡口下坡路上修建设置水泥柱桩隔离带,一边是下渡的出口通道,另一边是上渡的入口通道,这样就大大减少了窜车、抢先占位和争先恐后的现象,相应也就大大减少了因某些司机霸道的行为而导致的混乱拥塞车并影响延误了正常摆渡时间的现象。而且在出口道的最前端设置了一道铁栏杆,铁栏杆要等到轮渡拢岸,上面搭载的车辆出渡上坡后才打开放行,这样就大为减少了司机投机篡位的发生机率,铁栏杆的大小位置也是在实地考察后精心设计的,不大不小,合合适适,刚好够一台大型车经过,容不下两台车同时通过,这样后面的车就很难窜越前面的车辆抢先上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抢渡行为就完全杜绝了,遇到都是小车时,司机就得提高警惕,严防后面的小车篡夺上渡位置,于是前面的司机会故意打开转向灯,左右蛇行,直到安全上渡为止,总之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人就必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二大措施就是严禁人车混装。以前是轮渡一靠岸,车呀人呀甚至是牛猪牲畜都抢着往钢板吊桥上爬,不是人让车,就是车让人,有时也会车不让人,或人不让车,都争抢着先上,这样就自然避免不了人员伤亡,尤其是双方互不避让,在火气冲突之下一条命就这样在转眼之间化为乌有,做了滚滚车轮下的死鬼,活泼泼的生命就只剩下一具残损血污得惨不忍睹的尸首,接着就是双方家属亲戚之间的文攻武斗,找关系,搬熟人,涉及卷入多层人物,最后相关人员或坐牢或赔钱,闹腾了一段时间后人们又回复到原来的生活之中,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因为出了人命案,主管部门又总结经验教训,制定严厉措施,划定责任人,进行专项整治,严防类似事件发生。出事后轮渡依然在宽阔的江面上来往摆渡,不过在车辆上渡前甲板两边站了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都威猛高大,威严吓人,高声呵斥,手臂上都戴着治安字样的袖章,严防人上渡,只允许车上渡,制止人离开车上渡。一连认真严格地执行了几天后戴袖章的工作人员就撤了,只有一个大家都认识的中年人穿着一件旧制服在认真负责地监督执行,但是权威性就大大减低,一些妇女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蜂拥而上,他抓住这个,拉拉扯扯之际那个却从急行登渡的车辆间如破网之鱼钻到了轮渡甲板上,而这个被拉扯住的妇女会破口骂道:“你神气什么?你在这条船上搞得一世?你少神点!小心老子的儿子打断你一条腿。”

  中年人也不甘示弱:“老子就是要神,就是不让你上船,老子在这里一天就管你一天。”

  说归说,骂归骂,轮渡上装满了车也就扯足了气嘟嘟几声趾高气扬地开走了。时间一长,中年人再认真再负责也支撑不住,只好放任自流,人车混装的现象又恢复了,因为贪图便利的人太多了,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一时之间照管不过来,弄狠了就会有人挥拳头,而且他也遇到几个狠对头,吃了一些苦头,也就心冷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得过去就算了,何况人们又淡忘了那个和车挣抢上渡而被压死在甲板的可怜的倒霉蛋,于是刚定下的好规矩又破坏了。

  这时车里的人欢呼起来,原来江面上又来了一班轮渡,上面也一样满载着汽车,雄姿英发地踏波而来。

  “这是加班渡,肯定是加班渡。”车厢里有人说道。

  “管它加班不加班,接我们过去就行。” 另一个人附和应答道。

  “你是无所谓,司机就有所谓了,是不是?师傅!听说上加班渡要交双倍的钱?”

  “双倍的钱我们愿意,只要他们收,我们也愿意交。就怕它不开渡,在这里等,一等就误了我下一个排班,哎!我们哪里会在意那几个小钱,惟愿它天天加班。”中巴司机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看来加班是两相情愿。”那个爱聊的人说道,司机再没有应声,一心一意准备着上渡。

  很快我们的轮渡就靠岸了,我坐的这辆车左摇右晃地上了渡,爬进了轮渡的肚舱,我一直悬着的担心才终于落下。

  河面正值枯水期,船在弯曲狭窄的河道中穿行,一波接一波的白浪拥挤拍向岸边,说是岸边其实是泥沙堆积而成的水洲,洲上还能看到一群一群的水牛在上面悠闲游荡,可是到了七、八月间的涨水期,这些小洲早已淹没,只偶尔看见浑浊水流中露出几棵高高芦苇的叶尖站立不稳,逆流摇晃。而整个江面不断抬升,高悬堤岸,让人看得揪心,惟恐一天大堤承受忍耐不住,突然崩溃瓦解,那满江鼓胀的洪水就会一溃千里,摧枯拉朽,泛滥淹没无数的村庄房屋和农田土地,降天灾于堤下的世世代代生活于斯的老百姓。但是若是带有一颗闲心走在堤上,倒会看到一种水天一色的盛况,放眼望去,见水面宽阔,浩瀚无边,浊流涌动,滚滚向前,会颇感景色壮观,顿觉大自然的神伟气度和人的渺小。这时轮渡就会停开,以免加重大堤的负担,其它大吨位的船也停航泊岸,免得兴风作浪,震垮损毁堤岸。过去躲藏在不起眼角落的机帆船纷纷粉墨登场,往来穿梭于两岸,解了一时燃眉之急,车辆运输停滞在轮渡口,再也过不了江面。

  此时河水正值枯水季节,前方高压线铁塔的塔基都看得清清楚楚,远远望去就像小孩露在外面的屁股,很不中看。铁塔上还挂着几个醒目大字:血吸虫水疫区。

  记得读中学时,经常会在热天放学后偷偷伙同几个同学下河游泳,中学就在江堤脚下,从校门口走出来十分钟远的路程。那时玩得真开心,全然不懂得防止感染血吸虫,只知道玩,不理会危险。也不知现在我体内还有没有血吸虫,反正爸妈都有血吸虫,去年妈还趁农闲时上血防医院服药杀过虫。

  一回忆起中学时光就觉得回味无穷,那时是我一段最自由玩得最开心的人生经历,人才十一、二岁,可谓混沌未开,无忧无虑,不知烦恼为何物。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开了混沌,开始觉察到人世的烦恼和痛苦?仔细一想,小学初中时是糊涂如米汤如稀粥,懂个什么?到了高中,稍稍懂了些事,但那时主要任务是考上大学,当然也免不了偷偷地接二连三地喜欢上班上的女生,甚至到了高三竟然大着胆子给一个暗恋已久的女生写情书,还约她出来,单独和她在一起谈天,其实不是老师同学日常所说的谈情恋爱,仅仅只是扯些闲话,主要是聊班里的事,还聊得非常起劲,非常开心,为如此接近她和她说话而感到内心欣喜,朦朦胧胧的情愫被激奋起来,却胆小得连对方女生的手都不敢碰一下,惟恐她说我是流氓,从心里看不起我,所以表现得害羞、规矩和持重,渴望留给对方一个品行端正与高尚的好印象。等终于上了大学,又认真读书,也曾追求过班上三两个女生,均相继一一失败。整个大学期间多空虚少痛苦,也不怎么真正领悟和体验到人生痛苦和烦恼,直到毕了业,走上工作岗位,开始一个人的独立社会生活,并认识接近了女人,才明白原来人生在世多不如意,多痛苦烦恼。而且懂得是女人真正让男人成熟起来并由此带给男人无穷无尽的烦恼。

  十一月中旬的江面湛清湛清,中巴车的车厢门打开了,有人下车到轮渡甲板上透透气,看看江面景色,我也随同下来,手扶船舷铁栏杆,低头看着一波一波荡漾开去的波浪,纯白色的水花都匆匆向后急流涌退。凝视时间稍微长了便会产生一种感官错觉,以为自己的身子连同这艘正在匀速行驶的轮渡此刻是固定停泊于江中,只是眼前这些一波接着一波翻涌的水花在向后流逝而去。这种失神的时间一长,就自动焦虑起来,担心船出了问题,若是如此下去没人理会,岂不误了自己的报考大事,好在转眼之间就回过神来,原来只是一时的幻觉而已。

  这次去找秦校长也不知他在不在,应该在家,周末了能去哪里呢?小小一个地方,交通不便,出门也不方便,一般都待在家里,这次就直接去他家,买点水果之内的东西好进门,让他下楼去办公室开个介绍信,盖一下章然后就返回到县城,等周一教委上班,再拿到政工人事组盖一个章后就可以赶回朗州市教委研究生报名点正式开始履行报考手续,领到报名材料后还要回来一趟,让秦校长在报名材料上盖章,因为报考材料上有一栏人事单位意见,我是预先写好让秦校长抄,免却他替我构思写作的苦恼与麻烦,关键是要再次盖上那口决定我拿到准考证的单位公章。

  简简单单的一个报考手续竟然让我往返奔波于三个彼此距离较远的不同地方,磕头求见不同脸面的官员,连续花上几天的时间,中间还要耐心等待,我觉得处于如此景况下的自己多么像一条自认不是害虫的昆虫,一会儿被这个组织放在显微镜下检验,一会儿又被另一个机构拿去验证,直到各个祖宗机构千真万确地确认我真的不是害虫类才放马走人,这时耗尽了我的心血,碾碎了我全部美好愿望和期待,折腾得自己心力交瘁,心冷气短,好在熬出了头终于完成了这一整套报名手续。

  每当我开始接触到这种如同搅拌机一样的公文体制时就会马上退缩,然后是愤怒,一个人忍不住破口大骂,咒骂完了冷静一想,还得低头,既然想进到里面,那还得买它的门票,遵守它制订的各种烦琐、荒谬、自我矛盾和内耗的细则,谁叫自己削尖了脑袋也想钻进它所掌控的组织机构呢?那就得遵守它那一套游戏规则,你认为它不合理,它觉得天经地义,这是没得商量的,必须无条件接受。

  于是自己就乖乖走上前,服服帖帖地跑腿,附首听命地求开恩赏脸签意见盖章,又一次领教到什么叫权力,认识到当官与当老百姓的区别是什么,以及认识人与不认识人的区别,还有人际交往的极其重要性。等到了领导的办公室前就会自动焦急而又紧张起来,极其有耐心地等待领导回到办公室忐忑不安地望着领导的脸与嘴,生怕从这些部位发出拒绝的信号和信息,若是这样,当时自己就会惊呆在地,不知所措。幸好我这次遇到的几位领导都在最后以不同的方式给我签了字,盖了章。哎!在人家领导眼里像我这种签字盖章的事只是芝麻点的小事,哪里值得我那么感情投入,紧张兮兮,一副点头哈腰的做作样子,领导一定在心里暗中笑话我这种书呆子了,一定在心里说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傻。哎!傻就傻吧!别说只是在心里认为我傻,就是当面说我傻,我也会尴尬笑笑自认如此。闹腾了几天终于盖好了所有的章,填好了所有的表格,通过邮局以挂号信的方式(当时还没有特快专递业务)寄给报考院校了,寄出去的不单单只是这些表格和证明材料,更多的是自己死灰复燃的期待和希望,期待和希望自己早日拿到准考证,期待和希望自己这次能终于考上研究生,摆脱困境,从此改变自己的人生,否则又得再次重复尝受这些情感与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