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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日子好像突然窜到我眼前一样令我感到莫名其妙地突兀。噢!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仿佛是坐在公共汽车上闭目养神刚不久就听到司机大声喊到站了。激动、兴奋而又紧张不安地走进考场大楼,还没正式开考就一连三次地匆匆跑去上厕所,每次都以为是涨得很厉害,定能强力冲刷一番,却只能播撒些微滴液。 前天下了一场大雪,虽然很快就融化了,但屋顶与树尖仍然残留着一小堆白雪,老是吸引着我去呆呆地欣赏,扰乱了我的心神,转移了我的关注,于是恨恨地瞪了楼前屋顶上的积雪一眼,发誓再也不抬眼看了,就当它不存在。 坐在教室里感到出奇的冷,冷得整个身子和手脚都没有了知觉,仿佛它们不属于我,早已和我分离,伴我左右,独立存在。脑袋里热烘烘的,一团团的暖流不停地周游,催促手上的笔急促地写,耳听得手中笔在纸上哗哗哗地摩擦急行。教室里静悄悄的,我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回到了高考前紧张而又安静的晚自习时的情景,大家都悄无声息地看书做练习,通明的灯光照得每一个角落都明亮如白日,一片安谧与静穆。偶尔也有考生因着凉后急迫地咳嗽把自己分神在幻想中的思绪拉扯回眼前纸面上进行快速作答。 三天的考试下来,觉得全身上下就像一根被榨汁机榨取抽走了所有蔗汁的甘蔗杆,由原先充满蔗汁的强壮圆滑的甘蔗杆变成了纸片一样的破软空壳,独自一人弱不禁风地摇晃慢行,虚脱无力地走在大街之上,看到街上匆忙的车流,心底弥漫着难以摆脱的空虚与孤寂,顿感人世虚无,自己与世疏远隔离,觉得自己此时真的很像一个甲壳虫艰难孓行在街道上。 这时多么希望有人陪我说说话,可这里又有谁认识我?她们或行色匆匆,或忙于手头上的事,或聚集笑谈。我总不能走上前去对一个不认识的人说:“喂!你好!我刚考完试,和我说说话吧!”那他或者她一定会惊异地望我一眼,然后仓皇避开,嘴里忍不住说声:“神经病!” 其实最希望夏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不停地对她说累死了累死了,头疼得很厉害,她也一定会偎依在我怀里,腾出双手,在我的太阳穴位上温情揉摩,然后以关注、期待和怜惜的眼光深情望着我:“怎么样?考得还好吧?” 我会先假装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闭上眼,叹口气,然后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很严肃又很无奈的表情,同时又偷眼看她的反应,心想要是我失败了,看她还愿不愿意跟我好,是不是觉得我很笨,以后不再理我了。 她会在心理上有一段失望期,一段对我失去信心的失落情绪期吗?还是会马上对我说“不要紧,这次失败,下次再来。”然后再进一步地鼓励我,开导我,并表达对我的继续支持,继续信赖,还补充说依然爱我呢? 可是我害怕出现前一种情况,害怕等待她的心理调整和迟疑,我会立刻笑出声来,说道;“不用担心,我刚才是故意骗你的,我这次觉得很有把握,除了政治感觉不是很好,其它各科发挥得非常好,这次考试非常在状态,如果不出大问题,应该可以录取上了。”然后满意地闭上眼睛,沉浸在胜利的幻想之中。 就这样浮想联翩地回到我上班的学校,刚一进房间,隔壁的刘老头就过来了,直接大声嚷道:“小林,你来了!全校各个寝室都要贴封条了,我上午就封完了,就差你们这个房间了。上午我准备贴封条到你们门上时,王老师告诉我说你参加考试去了,这样吧!你快点收拾一下,早点回家去,看看父母,天气也冷了,食堂也关门了,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冷清清的,还是早点走吧,等会儿我就过来贴封条。”他那说话的意图和气势完全是不容讨价还价和没有商量的余地,说完就走了。 偏偏就在自己自满得意、心情颇佳之际突然间听到这么一个不利消息,毫无思想准备,顿时惊呆在地,等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哎!又一次出现意外情况,一下子打乱了自己的预先安排和计划,打破了自己的美好愿望和设想,本来规划好了考试完了之后安安静静地与夏在这里呆上几天,学校都放假了,可以像上次暑假我们初次相识时那样在毫无外界干扰的情况下相伴一起,什么都不说,彼此默默地相依傍,以此来重温回味暑假里我们相识相知相亲相爱的那段时光。完了再告诉她自己这次有把握能考上研究生,敦促她早点行动,开始着手办理离婚手续,等一切都办好了,我就可以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到大城市里半工半读了,从此告别了这里的一切,开始全新的不同的另类的富有意义的生活。 哎!想不到这么快美好计划就落空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个专管宿舍的刘老头,真是气人,今天怎么对我这么语气生硬,一说完话掉头就走,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平时他对我还算挺客气的,当然我总是主动向他问好,面带微笑,并亲热地尊称他为刘老师,他也总是以和蔼可亲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今天是怎么啦?自己并没有得罪他呀?是不是自己不小心一时激动,在与学生聊天时,猛烈抨击过他,说他像看门狗一样管学生,也许还真说过这样的话语,最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下可糟了,真是祸从口出,自己平时还是挺斯文老实寡言的,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是和学生在一起自己一激动起来就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千不该万不该这么卤莽说话,图一时之快,逞一时之能,说三道四,批判横扫一切,自己还没有考上研究生,还得继续低头人家屋檐下,凭什么跟人家对抗自断退路呢?!再说老刘管学生管得严,关我什么屁事?与我何干?他又没有来招惹我,我住在他管的宿舍里他没有管过我,我何必与学生一起出气,背后指点戳责他。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后悔自责,有一点儿想过去找老刘请求他宽限我几天,仔细一想还是算了,他那态度还看不出来?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个刘老头真是讨厌,你凭什么说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有意思?我讨厌别人假仁假义替我着想,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意思,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谁要你管有意思没意思?你要我走明说就得了,一道封令下来,你只是执行者,说出来就够了,还找什么借口,显得处处替我着想,为我好,真是的,我最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老是喜欢包办一切,用不着拉上我,显得对我很照顾,很显人情味。 哎!算了,走吧,我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专等夏来,夏前几天打电话告诉我说要在我考试完后两三天之后才能过来,因为她要在教研组里一起阅卷,统分,然后开会。既然要两三天才能来,自己不如干脆回家,回家之后再和她联系。这样想通了,于是很快收拾一下,打点完行装,锁上门,然后到刘老头的房门前告诉他自己现在回家去了,刘老头头也不抬只是嘴里嗯了一声仍是忙他手头上的事,我悻悻离开了校园。 好久没回家了,爸妈见到我回来分外高兴,也没有和我多说几句话,仍去忙她们的农活去了,不过看到她们脸上无比惊喜的表情,自己的心情也受到感染,心想家里还是很欢迎我的。这里既陌生又熟悉,尤其是从情感上来说。因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并走上独立生活的自立道路,就像一只长硬了翅膀的鸟早已离开生养自己的父母,在更广阔的天地外寻食,早已不回到这个窝里来了,但未成家立业,真正独立门户,节假日都会回家,应该说是回父母的家,再加上在外漂泊日久,流浪不顺,回到久别的家,除了有获得心灵抚慰的意外收获外,还得从心理上调整适应这个从小就长年累月熟悉的家,这个在自己眼里显得破旧、衰落和狭窄的家,走一条从陌生到熟悉的情感道路。 安顿下来,见爸妈都出门了,自己也没有心思一个人待在家里。于是走出家门到附近的白杨村去给夏打电话,白杨村与我住的那个村子中间还隔着一个村,穿过这个中间的村子,就会跨过一座高高隆起的水泥桥,桥的两边铁栏杆都被撞损得只剩下两三根残留的钢筋弯弯曲曲地孤悬在桥上,过了这座桥就是白杨村了。一河之隔分属两个不同的乡镇。白杨村和夏所在的镇同属一个镇,打电话属于市话,若在我所在的村子里打电话给夏就属于区话了,农村里打电话收费乱来,只有打市话没有那么多纠葛,一分钟五毛钱,讲好了的,双方都甘愿。我倒愿意多走几步路,一来可以省钱,二来可以一个人在乡村里走走看看。 从五岁起就在这个村里长大,按说对周围几个村子里的人还是比较熟的,如今在路上碰到这些熟人,特别是自己小时侯经常挂在嘴边喊的舅舅姨妈们,今天遇到我都不理我了,虽然我主动示以微笑,但她们的脸上毫无相识的表情。边走边诧异之时忽然明白她们已经认不出那个昔日小小的我了,我不禁默然笑了。是啊!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模样身高已经变得让她们难以辨认,不再是儿时的小不点儿,如今长得瘦瘦的,戴个眼镜,一副清秀的样子。长年在外读书,接着是在外乡毕业工作,回家少了,与她们见面的机会几乎为零。她们又怎会把眼前这个陌生男子与过去她们亲切称呼的风儿联系在一起呢?她们若是知道我就是她们过去认识的风儿,不拍腿惊异大笑,指着我哈哈大笑才怪呢!这么多年了,她们依然是儿时记忆中的音容笑貌,没有多大的变化,似乎依然是穿着过去朴旧的衣,依然是那样的说话腔调,依然是过去熟悉的性情,时光似乎在她们身上没有起多大的作用,至多脸上多了皱纹,脸色晒得更黝黑了。偶尔也会遇到一些陌生的媳妇和小孩从这些舅舅姨妈家里走出来,和她们说着话,边走边回头听她们说些什么,很快便明白她们是舅舅姨妈们家里的新添人丁。 附近儿时的同学和朋友都结婚育子了,自己还是孑然一身。一想到自己依然还是独身,便陡然心生焦虑,就想马上抓住一个女人成家立户。真是奇怪,一个人住在城市里生活时根本就感觉不到有要结婚的愿望,没有急着要结婚的意愿。可一回老家,结婚就骤然提上紧急日程,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左邻右舍看我回来了,在串门时都会纷纷关心地问个不停,比如:“风儿,什么时候带个媳妇儿回来让你爸妈喜欢一下,她们天天想着早点抱孙子呢!我们也想帮她两佬作个参考,提提意见。” 我知道她们是好意打听,我却听到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时甚至很气愤,觉得她们好管闲事,不尊重我的个人隐私,尤其是现在心里有鬼。这是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面临的新课题,开始遇到这样被人家问到脸上的情况下自己总是笑笑,说没有,然后很尴尬地躲一边去。以后每次回家都免不了这个话题和场面,所以尽量减少回家的次数。别人经常这么问我什么时候带个媳妇回来也不是个奇怪事,因为村里和我一般大小的同学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她们的小孩都在读小学,而每次回家都是单身一人,也没带个女孩回家让爸妈看过,让村里人亲眼目睹过,她们当然好奇。爸妈倒好,不逼我,不问我。不过隐约记得有一次妈偷偷把我拉到一旁,悄悄问我外面有没有相好的同学,带回来让她看看,我当时很生气地说不着急,还说我没有时间找女孩,在一心一意考研究生,还说男子汉以事业为重,妈以后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现如今怎么跟她们交代呢?说自己准备跟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结婚,年纪比我大将近十岁,而且她还有个在读小学的儿子。那整个村里的人不笑掉大牙,不说上几天的新闻话才怪呢!爸妈不气得半死才怪呢!辛辛苦苦送你读书,毫不容易如愿以偿地考上大学,到现在终于熬出了头,分配了国家上班的工作,竟然比人家小学毕业没文化的同学都不如,讨不到黄花闺女,竟然讨个别人的老婆作媳妇,简直是祖宗三代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一想到父母的反对心里就打了个冷颤,我肯定不会让她们得知任何有关我与夏的消息,会一直用力用手捂着藏着,一点儿风声都不能透漏出来。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快到了桥边,刚走完一段下坡路,转向桥上去,这时伺立在路边树荫下的一辆摩托车突然窜到我的跟前,嘎吱一声猛地刹车停在我面前,惊吓得我张皇失措,胸腔内的魂魄似乎就要突地向上跳到口中,心一直在扑通扑通活蹦乱跳,我好久才缓过神来,抬眼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搭客仔,他却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地凑到我脸上,“去哪里?要摩托吗?”我连忙厌恶地从他热望的目光照射下移向前面河面,脸上绷得紧紧的,忍住没有破口骂他无耻,要钱不要脸,也忍住了没有开口叫他给老子滚蛋,滚得远远的,他仍还在望着我,多么像一条饥饿的狗,望着我手中捧在碗里的饭菜,望穿秋水地渴望我倒点出来给他,我冷漠地摇了摇头,一脸厌恶的表情,他才识相地慢慢开回树荫下,我长长嘘了口气,终于摆脱了他的纠缠。 我在心里暗想他一定很失望(并由此暗喜,谁叫你吓了我一跳?),按他的常识,他算定了像我这样穿着体面的人是不会一个人在乡间小路上走的,要到哪里去打个摩的多方便,不会在乎那几个小钱的。哼!你看错了人,老子偏生就爱一个人走路,走路有什么不好?!现在的人有了几个钱,就都变了龙,成了精,都贪图享乐,招摇吹捧,城里摆阔风气也跟风传染到了农村。农民原本的朴素厚道、勤俭节约和劳作耕耘的精神被看作是老实无用,日渐遭践踏和唾弃,可谓民风日下。村里若是谁到广东打工回来发了财,哇!那整个村子都在兴奋地自动宣传这个唯一的话题,彼此奔走相告,而那个过去不起眼的老板或富婆也就一夜之间成了英雄,大家羡慕得不得了,都满嘴里津津乐道,道个不休,念个不停,摇头感慨,啧啧赞叹,仿佛谈了这个话题自己也会沾光,说不定自己也会沾上好运气,也会分得一杯羹,真是可笑又可气!哎!时代的悲哀,人的心都掉在钱眼里去了。 一路上原本恬淡适闲的心情一下子被这个跑摩托的冒失鬼侵扰破坏了,代之而起的是满肚子的愤慨、憎恨、厌恶和烦闷。 走上一段又长又窄的水泥石桥引路,接着努力抬脚迈上拱型坡桥,河风顿时呼地直往脖子里灌,冷飕飕的,却并不急于下桥,反倒想停步驻足观望河中清水。每次看到平静的河水面都会自动想起一句成语“心如止水”,可是此时的我的心怎会是如水一样的平静呢?虽然外面寒风萧瑟,河边丛林树木枝桠光秃,遍地枯枝败叶,心里头却如一团火,又如一股热气在胸腔内冲撞激走,渴望着期待着听到夏的声音,渴望着她忽然现身在我眼前,兴冲冲地从桥头那边跑来与我在此会合,我要让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全部毫无保留地和她粘贴合并,由此消融化解一切愁苦。我害怕眼前的孤单与空虚,痴呆地望着眼前枯干的河水,那么清澈明净,无所思无所虑,人又怎能轻易做到呢?佛法上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直都觉得自己在一时不小心之际跌落入感情的苦海,泅渡日久,虽时有回头顾盼之意,甚至尝试着调头返身,意图回岸,但最终一一化为乌有,仍沉迷于前行,回头是岸遥遥无期。 想起高中语文课本上的句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却希望沧浪之水可以濯我的灵魂,替我彻底洗涤那灵魂深处的罪孽,彻底清洗那些藏污纳垢之阴暗角落,让它变得如眼前的清清河水那样明澈洁净。 哎!屈原是怀石投河葬身鱼腹之中,我也想从桥上纵身一跳下去,从此深入河底,不再露出水面,最好是化成冰块融入水中,成为这蜿蜒长河水的一小份子。 真是可笑荒唐的念头,一跳下去,怎可淹死我?我是泅水的好手,一落入水中就会很快浮出水面,略一本能地伸展手臂,蹬腿缩脚,就可以轻松地游到岸边,爬上岸来。 记得读初中时在暑假里常趁大人不注意时一个人从家里偷偷跑到这里来游泳,如果恰巧看见有熟人朝桥上走来,还会特意即时从水中爬出,跑上桥来,湿淋淋的一身扑通一声从桥的最高处跨步跳下去,激起特大水花和声响,咕咚咕咚地沉入水中,吓得熟人回头惊看,自己很快就浮出水面,像小鸭子一样逍遥水面,得意地向他挥手示意,招摇炫耀。而那个熟人后来顺便经过我家门口时特意拐进我家,告了我的状,我被妈招来恶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现在年纪大了,再也不愿到这样的河水里游泳了。心想要真是从这么高的桥上跳下去,急剧落入水中,沉入水底,保不准还真会在水中一口气接不上,咕噜咕噜地灌水入喉,进而奔袭涌至气管,涨满肺腑,则阻塞呼吸,窒息致死,呜呼一命顷刻消逝,最多也不过是在淤泥中无谓地挣扎几下,便没有了动静,最终停止了血液流通,冰冷湿透而变得淤肿肥大的尸体还是会重新泡浮在水面,引来行人停步惊呼,惊动桥边附近住户和路人熙攘闻讯前来,指指点点,纷纷议论,又捞尸拖至岸边空坪上,多方壮胆前来猜测、辨认和疑问,最后还是有人认出我来,连忙跑到我家里通知我爹娘。听到噩耗的爸妈,一个顿时昏倒在地,一个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旁人大都陪泪哀怜,也有相好的好心相劝,柔声抚慰,也有人在旁毫无顾忌地指责我不孝顺,读多了书,越读越蠢,读出了问题。好端端的,不缺吃,不忧穿,大学毕业,国家安排工作,安安稳稳铁饭碗,风吹不到,雨打不到,太阳也晒不到,偏偏就为什么想不开自寻短见呢?!于是又摇头又叹气又砸舌,真是想不通。 心想自己以前一直是父母的骄傲,平时听话老实,又争气地考上了大学,是村里少数几个有大学生的家庭,爸妈平时出门就觉得很光彩,很荣耀,村里人也很尊敬她们,可如今……不但什么都没了,还要让白发人送黑法人。俗话说“养儿防老”, 儿女要报答父母养育之恩, 自己不但不感恩,不图报,反而给她们带来耻辱、伤害和痛苦,逃避着为人子的责任。 一想到这一层,我马上在桥上向后退,惟恐不慎跌入河中。因为过去有时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就是内心正在彷徨苦闷,激烈矛盾斗争,不知该如何抉择,如何行动时,这时会突然失去控制地采取了一种下意识暗地里渴望和喜欢做却严遭压制的事,事后连自己都惊讶不已。就像我和夏的第一次,当时真的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做出越轨的行为,可后来却失控了。现在也是,内心底层竟然有一股往下跳灭亡肉体的冲动,这种强烈的冲动如在梦幻中一样模模糊糊,遮遮掩掩,一时之间难辨其真实面目,难分清其真实意图,却一直隐伏在那里,从来不甘放弃,总是伺机而动,在我的理智和意志疏忽、薄弱或懈怠之时猛然突袭发作,往往弄得自己茫然无主,惊惶失措,悔之晚矣。 我急忙回头转身就走,算了,我不给夏打电话了,我们的关系从现在开始over, over, over 了,我竟然出乎自己的意料喊出声来,语气那么坚定,声调一句高过一句,仿佛我在众人面前宣誓,在赌咒,在演讲,接着我竟然坚定有力地挥舞着紧握的双拳,咬牙切齿地叫嚣。我害怕极了,回望四周,幸好没有人经过,要是有人经过,她们一定会惊奇地回头望我,以为我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我加快步伐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如同是蒙克同名油画中的情景,那深陷的双眼,惊恐万状,双手如喇叭形放在嘴前,在紧张地大声呐喊:“回去吧!回去吧!一切就此结束吧!回到原来的正常生活吧!” 可是当我经过原先那个拐角,走在一条又直又长的宽阔大道上时心境陡然通明起来,尤其是抬眼看见路旁右手边港汊沟渠里的清清河水,我停下脚步,我到底是怎么啦?又开始纳闷,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原先好端端的想法为什么突然心生悔意呢?以前不是多次临场反悔,决定与她一刀两断吗?可结果呢,不是立刻感到生不如死,痛苦不堪,比死还要可怕的寂寞虚无,看不到尽头的绝望,还有各种可怕怪异的意象纷繁沓至。整个心身犹如引发地震一样山崩地裂,脚下的土地摇摇晃晃,自己的身躯几乎战立不稳,随时都会跌落入黑暗深渊,又如同是一个在茫茫大海里快要淹死的人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渴望得到夏的施手援助。每每经历到这种心理体验,我才认识到自己反抗与彻底决裂的毫无出路,明白自己的灵魂深处对夏依赖太深,难以剥落,牢不可破。 自己能够离开她吗?真是可笑,荒谬,愚蠢之至!又在做无谓徒劳的抗争,又在重复演绎着笑话和闹剧。 我折转过身又走向桥边,过了桥,拐进一个村子,在那里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点,那是一个小卖部,顺便做公用电话的生意,店里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我问道:“打个电话到镇上多少钱一分钟。” 她看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迟疑了一下,说道:“五毛。” 我拨过去,手略有些抖动,心猛然加速跳动,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调整自己激动紧张情绪,听到听筒里嘟……嘟……嘟 ……的声音,不在家?若是她男的接的,我就不说话,直接挂上,或说声打错了。 正在焦急等待,担惊受怕地担心会是他在接听我的电话时,一个熟悉柔和的声音从听筒线的遥远处传过来:“喂!谁呀?” “喂,是我。”我压低声音说道。 她在电话那头困惑了一下,然后很快弄明白过来确认是我,问道:“你在哪里打电话?” “我回家了,现在在隔壁村里打的。” “不是说好了的在朗州等我吗?我们组里的卷子已经提前阅完了,后天就开会,开完会就没事了。” “我住的那里要贴封条,食堂也不开饭了,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都走光了,我就回来了。” 彼此在电话里沉默了,自己都在问自己,真是奇怪,打电话前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一股脑儿泼泄而出,可真正到了通话时却口舌呆笨,陌生难言,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该提什么话题,一片茫然,迟定中她打破沉默:“喂,考得怎么样?” “感觉还可以,应该没问题。”我直截了当地说,毫不掩饰自己的信心,去掉了谦让的言辞。 “那好啊!祝贺你!” “我们结婚吧!你先办理离婚手续,然后我们就登记。应该在六月份就可以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九月份就开学读书了。” 她在迟疑,过了很久才说道:“我的结婚证放在他爸妈家里,明天我刚好没事,你陪我去拿,他爸妈住在刘家咀。” “好啊,那我明天过来,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九点吧。” “好的,那我们九点在镇上的桥上见。那就这样,我挂了。“ “好。“ 我满意而又快乐地挂上电话。 第二天早晨天还是蒙蒙亮时自己就自动醒来,平时也是这样,只要计划第二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办的话,那第二天早上都会醒得很早,心里装着事,睡得不安稳,总是警醒着,时时提防自己会睡过了头惟恐误事。睁开眼睛看天色,知道离起床动身的时间尚早,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床上翻来覆去,期望着早点天亮,时光早至。接着浮想联翩,幻想着和编织着清醒心境下的白日美梦,自我设计着各种美好愿望和各样光明前景,进入自我满足和自我欺骗的境地,如万花筒一样精彩纷呈,如幻灯片一样清晰明辨,简直堪称艺术创造,故事的发生开展展开递进进行得有条不紊,顺畅如山涧中小溪流水。 也不知在床上自我梦幻了多久,听到路边的第二趟中巴车鸣笛经过,于是赶紧醒悟过来,马上掀开温暖厚实的被子,穿衣,洗漱,因为十分钟后这趟车就会在前面桥边那里掉头开过来,几分钟后就会从我家门口的路上开过,我得赶上这趟车,然后在另一个地方换车去夏所在的镇。 临行前跟妈交代了一下,说我去同学家里,约好的,中午不回来吃饭,下午回来。半个小时的样子就到了夏所在的镇,一下车就自动紧张起来,犹如身处人多公众场合的小老鼠惴惴不安,四处警惕张望,生怕有人认出我来,又一遍遍地扫视搜寻,看不到夏,一看手表,八点半都不到,来早了,又不敢久留此地,于是就往刘家咀方向的大路上走去,走得很慢,纯粹是打发时间,不想走得太远,必须能在半个小时内返回到桥上与夏相聚。 我悠闲地在路上走着,设想夏此时定在家里急急地换衣服,匆匆地准备出门,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返回镜前端详自己的容貌与打扮,挤眉弄眼地一次次冲着镜中的自己甜蜜娇笑,仿佛镜中的她就是我一样,也会报以欣赏赞美的微笑,接着会有数不尽的甜言蜜语,让她乐滋滋,喜呵呵,开怀畅快。想到这一点,我忍不住抿住嘴唇,卷起嘴角会心地微笑。哎!女人真是可爱又可笑。 我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在大路左边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展过来相接,我抬眼一看,陡然心惊,前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个令我朝思暮想的女人姗姗走来,是夏!我惊喜在地,定定地看着她,一时间喜悦在心头如潮水般翻涌升腾,扑没了我的理智和持守。因为我似乎马上就要如野马一样奔腾跳跃到她身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放鞭炮一样倾诉自己的思念和打算。可是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仿佛突然看见路旁树丛中潜伏着夏丈夫手下的虾兵小将,如同暗探一样在路旁暗处守株待兔,只要我一露马脚,现出不端行为,他们就会随时纵身而出,先打我个半死,然后拎着我交给夏的男人好邀功请赏,大献殷勤,争着说自己是如何耐心谨守,终于如愿以偿,当场逮住她们俩人大庭广众之下不知羞耻地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真不要脸。 我警惕地环顾四周,敏锐张望,打探周遭情形。还好,暂时没有发现险情,于是我低着头,装作不认识夏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又回过头来冲夏眨了一下眼,接着匆匆摆过头来向前看,仅只是一瞬间的暗示,并未停下脚下的步伐。夏很诧异的表情,神色也开始有些慌乱。不过好在彼此都发现了对方,不会再去桥上去碰头会面,于是她掉转头尾随跟在我的后面。 这时迎面开来一辆大公共汽车,有些破旧,前面挡风玻璃上挂着龙阳---刘家咀的牌子,我匆忙招手示意搭车,同时又向夏招手示意同我一起上车。车在离我就几步路远的地方停下等我,我疾步赶上,可车门总是咔咔咔地响,嘎吱嘎吱地挣扎了几下,还是没有打开,接着是呲呲呲的放气声,我还以为司机不愿开门让我上去,很急,用手不停地拍车门,幸好站在门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有脚揣了两下,哗啦一声车门迅速打开,我急忙窜上来,感觉就好像被人追杀逃进公安局的院子一样,刚站稳脚跟就喊道:“司机!等一下,还有一个人。”又下来看夏,夏正摇摆着柔软身子碎步跑来,特别精心的打扮使得她看上去很年轻,脸色白皙,头发盘了一个髻,以前看起来消瘦的脸此时看起来显得圆润光彩。看她快上来了,我朝她微笑了一下就先上了,紧接着夏上来紧贴着我,扑哧扑哧地朝我喘气,彼此都兴奋地用火热的目光望着对方,喜悦地微笑,都不开口说话。 车门吱嘎一声一下子就关上了,继续隆隆地前进。车身里人很多很拥挤,我最喜欢夏此时贴我这么近地站着,我平时坐车最讨厌车厢里人挤人,肉贴肉,自己的鼻孔吸进别人鼻孔里发出的热气,又混杂着众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和香烟味。 我激动而又贪婪地盯着夏看,夏今天特别好看,虽然脸色略显困顿与少许睡意,她上身穿着一件棕黄色紧身皮衣,黄褐色的貂皮毛领,活象一只懒洋洋的温柔小猫,一只对外界毫不在意只顾自己睡觉的猫,好想让她现在就偎依在我怀里,让她睡个安稳觉。 有几周没有与夏见面了,现在离她如此近,彼此几乎粘在了一起,肌肤相贴令自己身上的混沌惰性因子一下子全部活跃兴奋起来,纷纷扰扰,联想翩翩,脑子里仿佛有一万只蝴蝶在冲撞乱飞,连日三天来因考试而导致的极度疲惫和大脑的隐隐痛疼如同被涂抹了一层沁人心脾的膏油一样在润滋消散,人也恢复了神气,焕发出朝气,滋养出蓬勃。 我闭上眼睛,面带微笑,把头顺势靠在夏的肩上,我仿佛看见我俩都变成了幼儿园的小朋友,手牵着手,一个劲地跑呀跑,跑到一座陌生的山上,挑了一个山间湖边坐了下来,望着对方,开心地笑着。又呆望着湖中的清清碧水,终于跑到了一个没有人来的地方,可以开开心心地玩了。真是风和日丽、神清气爽的好天气,到处都是万物苏醒,春意盎然与生机勃勃的气象。在我们背后有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几只嗡嗡响的蜜蜂竟然飞到我们身边,一定是夏身上的幽香引来的,还以为她是一朵花,它们可以飞上采蜜。应该是夏在出发前在脸上身上擦了什么香,我又忍不住暗地笑了。 突然车嘎吱一下地停下,有人要下车,我连忙睁开眼,天啦!今天是怎么啦?!车怎么开到了镇上的桥边,这不是我和夏约好了见面碰头的地方吗?车不是开往刘家咀吗?怎么往回开了呢?难道我们的行踪与意图已被夏的丈夫发觉,司机现在也已经与他连通一起,他们一起合谋来捉拿我和夏?我顿时惶恐不安,如同一只不小心闯入捕鼠器里的老鼠,在伺机寻找出口逃窜,这时车门已经打开了,这次很顺利地打开了,有三四个人围拢过来争挤着要上车,看见车里这么多人,嘴里纷纷抱怨道:“又是一车人。”我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惟恐其中一个突然伸出手臂,一把逮住我拉我下车,幸好他们面相看起来都不像凶神恶煞的样子,手上都拎着东西,冲锋陷阵般往上挤,全没心思分神注意我。 此时我是该下来呢?还是干脆这样坐错车去县城呢?就在自己犹豫不决的时候,身旁一个中年胖女人急冲冲地下车,并大声喝道:“挤什么挤?!等我先下去后你们再上啊!急什么吗?!”她死劲地往下挤,而堵在她前面的人都像固定木桩一样丝毫挪动不了,车下面的人又都拼命地踏上车脚板往上挤,胖女人抖擞精神,拿出粗劲,竟然把我像转陀螺一样也连同她那滚圆的身体牵扯着带了下来,我莫名惊诧,好久才站稳脚跟在地,车已经开走了。 等我回过神来后,我立即抬脚就走,沿着公路一直不停地快速地走,这里是夏的丈夫的势力范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于是心里老是在疑神疑鬼,总觉得他已经预先布下天罗地网,专等我的到来,我竟然天真无知地自投罗网。若是被抓住,我并不害怕他施展在我肉体上的拳打脚踢,我主要是受不了旁人指着我的鼻子肆意辱骂,那沉重的指责与谴责,还有那些冷言冷语与挖苦评论。他们会慢慢地治我,会剥光我的衣服,捆绑我手臂,敲锣打鼓,游街示众,会有很多毫不相干的人上前啐我口水,赏我耳光。 我几乎跑起来,可是又不敢,我怕由此暴露目标。就在我惶惶不安,似乎危险就在背后旋而即至而感到紧张焦虑时,从后面来了一辆中巴,我立刻不停地挥手示意坐车,还好司机停下了车,我紧跑上前,一跃而上,沉重的心情才轻松下来,如同进了保险箱一样我紧紧抓住车顶的吊杆。中巴在笔直的公路上飞速急驰,我的心像一只鸟儿在飞,是呀,自己多么像一只误陷蜘蛛罗网中经自己拼命挣扎后终于逃脱的飞蛾,现在正扑愣扑愣地自由飞翔。 夏此时在哪里呢?她也随我下来了吗?她一定对我今天的的行为和表现感到莫名其妙,难以理解,然后是深深的失望,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我竟然如此的失态,在关键时刻在考验面前现形出自己的本色,竟然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一只惊弓之鸟,在自己假想的危险面前弃夏于不顾,单独一人仓皇逃窜,多么可耻!没有一点点男人的勇气、胆量与尊严。这么一个时刻你都顶不住,这么一个小问题你都解决不了,将来怎么指靠你一起抗争,一起度过难关,共同生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