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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二天的早上大约八点多的时候,校园里开始热闹起来,家长带着孩子上学来了。突突突地手扶拖拉机声,一辆接一辆地进校园,停在上坡路的尽头,里面装的是村里几个小孩的家长、学生、行李和几麻布袋谷,人纷纷跳下,大人卸货,小孩则在一旁呼朋引伴,勾肩搭背,拉拉扯扯,欢笑阵阵,同学之间在长长的暑假后再次见面感到特别亲切,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像大人一样,虽然她们才十二三岁,十四五岁,大人却像小孩一样默默站在自己儿子或女儿的旁边微笑等待,或直接去食堂里排队交谷。也有拉板车拖来的,也有直接挑担挑来的,但不多,年纪大的学生是自己用单车驮来的,驮来的是米,够寄宿在食堂里吃上一两个先说,以后再驮来。

  我站在屋里的靠外的窗户边津津有味地看听她们的言行,觉得很有味道,不再那么憋闷得难受,而且感到她们特别亲切,好想下去和她们特别是她们的家长随意聊上几句,同时又会自动地勾唤出自己过去小时侯读书的光景,记得我也是他们那么大时,也就是说读初一时,是妈和村里的书记一同送我和书记的儿子离开家里,到二十里地远的乡中学读书,依稀记得那时仍然叫公社,虽然当时已经开始挂牌改称乡或者镇。我们两家是走路用板车推着我们两个学生第一次上中学的,好像村里上中学的孩子特少,不知是太穷了读不起书,还是大人觉得小孩读书很难考上大学,所以没有必要送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或者根本就不重视、不明白要让给孩子接受正规教育的重要性,因为他们这一辈子大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很多家长就没有摸过书,没有踏进过学校门槛,一般都不会怎么开明,想方设法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反正和我同学过的一些伙伴上完小学后就不再离家去公社那里读初中了。

  我妈是经常对人夸口说我聪明,将来要考大学的,平时家里的繁重农活是不大让我做的,总是督促我要搞学习,要发狠读书。她常对我们三兄弟面前念叨,说她小时侯读书非常聪明,也非常喜欢读书,可是那时社会不好,重男轻女,读了两年就不让读了,回家带你们幺舅,那时幺舅很小,没人带,就让我妈带,妈痛哭流涕,有几次偷偷跑到学堂里,却每次都被狠心的外婆用棍子打回来照看弟弟,一说起这件事妈就会说她恨外婆一辈子,拼死拼活想读书却不让她读,一想这件事她就对外婆怀恨在心,怒气上升,口口声声说恨得她死,要是送她读了书,她不是现在这个命运,妈还说人家春兰她妈就好,送她女儿读到高小,出来就在国家单位上班,舒舒服服,一辈子享福。

  其实我妈是刀子口豆腐心,在我外婆的这几个儿女里面就数我妈最孝顺最心疼外婆。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每逢家里有好吃的妈总会留一点出来吩咐我给外婆送过去,又经常拿外婆的被子啊衣服啊过来洗呀晒呀,若是外婆得了什么病会急得她风疾火燎地找医生过来替外婆看病。而外婆偏爱的幺儿子,也就是我妈被迫辍学天天带的小弟弟(据我妈的说法)是读书蠢如猪,复了又复,年年炒现饭,花了家很多钱,现在大了还不知报恩,经常嘴里骂外婆你讨死嫌,你又不死,多嘴多舌,你死了我们都安静了。

  哎!人啊!还是相互之间距离远一点的好!即使是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亲属,否则就有是非,这样那样的意见,各种各样的说法,久而久之,一不相合,就会冲撞,乃至争吵、打架,关系恶化,即使后来重修如好,还是有那个看不见的裂缝在心坎里过不去抹不掉。尤其是在农村里,亲戚兄弟姐妹住得近,村子里的人家也是一户一户地住得紧密,哪家没有和哪家吵过架?没有和别的人家红过脸?甚至动过拳头。

  想到这些我还是感激我妈让我跳出农门,如愿考上大学,不过自己并不是如我妈所认为的那样非常聪明,考上的大学也一般般,毕业分配工作仍然是回到农村乡镇做个中学老师。

  只有考上大学和读大学的那几年很得意,家里和村里对我很崇敬,换了一种眼光看我,我陡然一下子变了身份一样,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轻飘飘的,云里雾里一般。直到分配工作到这里上班以后才真正接触到生活的现实,基本上有了一点生活的体验,稍微明白了社会上的一些事。自从考上大学后和大学毕业后为了自由,自己都在自觉不自觉地逃避着家庭和单位,企图一辈子游离在这两样东西之外,结果弄得自己很落魄、很孤立、很边缘,现在却是自己主动缴械投降,自愿走进它们。

  可是现在好想再次离开这里,最好是一辈子没有单位和家庭,我也知道人总是很矛盾很奇怪,没有单位时就希望有个单位,没有家时就希望有个家,一旦有了个家,有了单位,又嫌它们束缚自己的自由,限制自己的意愿。

  前几天偶尔经过姚老师家,突然听到她大声呵斥教育她儿子,又是帮他换裤子,拉尿弄脏了地板,又是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我看了只摇头,想当年我们一同从朗州师专毕业,分到这里,意气风发,曾一起畅谈争论过文学作品,如今她是篷头邋遢,说话粗声,往日的艳丽与文雅荡然无存,也难怪!如今身份变了,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女孩子,而是为人妻为人母,多了一份劳累与责任。我当时在想若是我接了婚,成了家还不是一样,过去的单身同事也会这样看我。

  还有开学这两天忽地发现同是老师,可是担任领导职务的老师跟普通老师是有分别的,尤其是校长,看见了他你得点头哈腰,远远地招呼微笑,处处小心,切不可得罪,而他看见了你还爱理不理,我还发现这些同事,特别是老同事就是在这里工作多年的同事,尤其是有一定地位的同事是不大爱理睬我这个新来的,他们仍把我看成是新来的,更何况我以前和校长闹过矛盾,跑到外面去混,没有混出名堂又回来了。所以可以说在单位里人与人之间分成了三六九等,虽然看不见,但等级就在那里,怎么也抹杀不掉。可我就认为人与人之间就应该平等。另外与领导的关系非常重要,而我又偏生不会搞关系,尤其是处理好与领导的关系。

  哎!你看我现在搞得这么糟糕,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可是又跑到哪里去呢?像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适应,恐怕只适宜住在深山老林或孤岛荒漠上,可是又怎样维持体面的生计呢?怎么舍得抛弃现代理念和舒适去回到落后野蛮时代呢?

  我怎么会有一段时间想和女人结婚成家呢?嘿嘿!真是糊涂!不过目前就是再想也不现实了,我这臭名声,谁愿意嫁给我呢?倒也好,又回到过去习惯了的冷清、静寂和孤独。

  站在窗户旁看着进进出出的学生和家长,又回想起自己读初中时一些记忆片段,我十一岁就到离家有二十几里地远的乡中学读书了,一进中学就寄宿,才十一岁就得独立生活。那时一周的工作作息时间为星期一至星期六,只有星期天才是休息日。我们当时是星期六下午放学,然后背着书包和同村附近村里的同学一同有说有笑地往家里走,到了冬季,走到家里天就黑了(一到天黑就特别胆小,怕鬼,总疑神疑鬼地觉得前面黑暗深处有很多野鬼恶鬼等着自己。),然后星期天的下午吃过午饭后又开始走路返回学校,晚上就住在学校宿舍,这样一直到下周六。哎!读初中这三年真的是自己最快乐的一段人生经历。那时也真是不懂事,又野又贪玩,到处乱跑,爸妈也管不着,而且很奇怪读书成绩还很好,总是前几名。

  那时侯日子很苦,生活条件差,很多寄宿的学生一周吃的菜就是从家里带来的一瓶坛里菜,像什么咸菜呀榨菜呀辣椒呀酸萝卜呀豆柿呀腐乳呀,或者油炸鱼。我家里经济条件相对好些,因为我爸是木匠,是个手艺人,只有农忙时才下田干农活,平时大都外出做工夫,所以家里稍微条件好一点,妈就让我吃桌席。所谓吃桌席就是一周交食堂几十块钱,然后和其他七个学生一共八人一桌坐在一起吃,食堂里会做几个菜供我们交钱的学生吃,菜也无非是蔬菜之类的小菜和少许肉,当时买肉是需要肉票的。食堂里喂有猪,每年学校里会有一次免费会餐,就是将这些猪杀掉,也分给全校学生一点肉汤和残余猪的内脏,运气好时还会捞到一块精肉,羡慕地其他人直流口水,这时学生会把手中盆子敲得震响,像庆祝节日一样喜气洋洋。

  还记得学校里的那口井经常出问题,抽不起水来,没水就没有早饭吃,我们是上完早自习吃早饭,仍然是吃米饭,只有老师才有馒头吃(看着老师端着热腾腾的馒头出来我们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几个勾引我们食欲的馒头。)。这时学校就会发动我们寄宿生用我们私人生活所用的塑料桶从河里提水到食堂的小水池里,中学背后就是沅江,若是在冬季,可就苦了我们,天气冷不说,关键是要脱鞋打赤脚打水,当时我们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她就问有谁积极,去下河打水,果然就有一个男生拖鞋下河打水,大家一个一个的桶子递给他,他一个一个地打满水递上来。记得他成绩很差,却很爱图表扬,可能他身体底子好,我当时是生怕老师要我下水,我才不敢在这么冷的天气赤脚下水,当然心里很佩服这位为班里做出贡献的同学,老师也的确好好地在班会上表扬了他一番。

  又还记得学校当时在修宿舍楼,晚上我们就暂时住在镇上的电影院里面的后面舞台里面,因为没有老师过来管,我和班上一个同学连续几个晚上很迟才去上床睡觉,我们躲在电影院阁楼上下棋,拿着手电筒照着,后来很晚了我们还是一动不动地蹲着苦苦思索着招式要将死对方,很久之后才发现我们身边竟然站着一只老鼠,眯着眼好奇地看我们,我们哈哈大笑,老鼠这才倏忽逃离,它一定以为我们是不动的死人。

  说起新修的楼房,我忽然记起初一时我的一次险遇。记得当时学校在修一座四层楼高的楼房,我星期天下午就到了校,看见楼房新砌的墙边搭建的竹桥板还没有拆卸掉,而周围又没有人看管,于是很好奇地爬上竹桥板,并一直走到四楼,后来恰巧看见另外一个认识的同学也在上面玩,于是我们开始在竹桥板上玩抓人游戏,就是我先跑,他随后追我,直到抓住我就算他赢。这个游戏很刺激,因为竹桥板只是一块一块地搭在木架子上,并没有钉住,用力过大就会滑动,这可能是因为负载上面的人受力不均而导致这几块竹桥板连人带板一起跌落,所以平时小工挑砖时会特别小心,一步一步踩稳慢走,有时遇到质量差的桥板即使是小心慢走也会歪歪倒倒,站立不稳,别说要跑了,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越跑就越会让他抓不到我,于是就飞快地跑,心里只想远远地把他甩在后面,还要让他打心眼里佩服我的胆量和技巧,你看这里这么危险我还能健步如飞。我一开始就是小跑,虽然也有几步都让竹桥板梭动了,我却并不引以为戒,反倒是一心想拉开彼此的差距,后来我猛地一溜,明显感到身体险些失衡,并且及时地抓住了手边的一根木桩,接着刚才脚下快步踏过的三个竹桥板哗啦哐啷一起掉了下去,顿时吓得我两腿发软,两手几乎失去抓紧木桩的气力,冷汗直冒,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里,嗵嗵嗵地在耳朵上蹦跳,久久地瞠目结舌,惊呆无言。后面追来的同学也及时停住,彼此就像战栗在被突然断裂分隔开的悬崖两端,惊恐地望着对方,好久才回过神来,慢慢抽身谨慎下去,再也不敢涉足这里。

  哎!初中三年可以说是自己过得最快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回想起来总是那么甜蜜和难忘,又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清晰,一点都不觉得久远,真是岁月匆匆,掐指一算,都已经过去了九个年头,难怪人们说人生如梦,真的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可是一个人一生又有多少个九年呢?过去的将近三个九年一晃就过去了,剩下的岁月还有几个像这样的三个九年?

  自我感慨之余忽地回忆起自己在初三毕业前做的一桩丑事。记得那时是临近中考,我们初三毕业班的学生连星期天都补课,好像只是下午才休息,星期天下午我就没有回家,半天之内赶回家又返回学校太累了,缺用的钱就委托村里低年纪学生给我带来。那天下午闲着没事,就和班上一个叫做刘思源的通学生(就是因为家里住在镇上,离学校近,可以每天跑通学,不用晚上在学校寄宿的学生。)到别人的寝室里玩,有的低年纪寝食没有关门,反正关门不关门无所谓,窗门都千疮百孔的,里面也像牛栏一样破乱脏糟,我们一会儿睡在这个铺上,一会儿躺在那个铺上,享受着奢侈和宽阔,人小心眼也小,估计是初一初二时被初三的大同学欺负惯了,现在轮到自己作威作福了,于是乎大摇大摆铺而摆之地躺在别人的床上,心里特畅快遐意,翻滚扑爬,为所欲为,毫无顾忌与同情怜悯别的同学之心,肆意作践、糟蹋、沾污与破坏。和我一起玩的那个同学还到处用腿乱踢,把人家的箱子桶子踢得满地都是,不堪入目。我们伸长脖子哈哈大笑,得意轻狂,手舞足蹈,活象一对牛鬼蛇神,感到非常开心!非常满足!真的是属于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这时我眼尖,看见面前箱子的锁环脱开,就惊喜地过去探勘,果然没有锁住,立即翻箱倒腾,经过一段短暂探索,终于有所收获,在箱底找到一小叠用橡皮筋捆住的饭票菜票,估计够一个人吃两三周的了,毫不迟疑地据为己有,还兴庆自己今天运气好,天上掉下馅饼,竟然自动落入我的口袋,此时不拿别人就会拿走。想不到今天还有如此收获,沾沾自喜,美滋滋的。当时稍稍还是有一点顾虑,是否自己在偷人家的东西,转念一想,我又没有撬人家的箱子是它自己开着的,我只是顺手拿走而已,还想到此时只有我们两人,谁知道是我拿的?并且为了封口,我抽出几张票给那个通学生,他说他不要,他又不寄宿,又没有在学校食堂里吃饭,中饭晚饭都是回家去吃的。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贪心独吞了这笔意外横财。

  我从小到大从来都不属于那种做了坏事就心安理得的人,反倒是一阵冲动做完了之后一段时间里会突然心生悔意,只想马上退还赃物,求个心理安定,免得老是担心被发现,毁了自己的名声。要是别人在我背后甚至当面说我是小偷,那多丑啊!多难堪!多难见人啊!

  顺手牵羊后的一两周里我的确时时担心穿包,不过过了两周之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心里就塌实起来,觉得自己躲过了,从此没事了。

  好像是又过了两周,学校主管纪律的副校长特意找我谈话,当时是他先找到我们班主任,班主任把我从教室里喊到他房间里,然后留下我和这个副校长单独谈话。

  副校长问我最近犯了什么错误没有,要我主动交代。我一听傻眼了,还以为是找我有什么喜事,原来是来审问我了。

  我不敢相信是一个月前的事出了问题,就说让我想一想,他说你好好想想,要老实交代最近所有违反纪律的事,我说我上周和班里的一个同学打架,双方打得很厉害,不过我们现在和好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打架了。

  副校长说不是这个,继续讲。

  我说我上周星期三起床起来迟了,没有做早操。

  他仍是不满意,开始不耐烦起来,语气严厉地吩咐我要我好生想一想,不要不老实,故意隐瞒自己的错误。

  我说我真的是老实交代了,实在记不起最近犯了什么错误。

  他说你要是真的忘记了,我给你一个提示,你四周前的那一周的星期天下午你做过什么犯错误的事没有?

  哦!天啦!他怎么会知道的?!难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难道真的是人做了坏事老天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了一段时间看你老实不老实,是否主动承认错误,现在可好,自己错过了考验期,所以上天派人来惩罚我来了。

  我当时一听到副校长的提醒,心里顿时一惊,噶咚一下,接着像一件重物一样一直往下沉,直落入深渊。心想完了!没得救了,心底里哀叹绝望,只好低头认罪,并做好了接受批评与惩罚的心理准备。

  副校长说看来你是想起来了,你还是要自己主动交代。

  我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整个偷窃过程,副校长的提问我也毫无隐瞒地回答,没有丝毫替自己掩饰的意向和表示,所以副校长很满意地走了,在他站起来准备走前对我说考虑到我交代错误的态度很好,他们会考虑从轻处分。

  召见我后的第二天下午就召开全校师生整风大会,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很晒,我们学生站在操场上,操场就在教学楼前,教学楼是破旧的木砖结构,就是楼板和部分框架是木的,墙是土砖的。班主任和一些老师都站在二楼木走廊上,我们十多个被整治的学生站在教学楼的高台上示众。校长和副校长相继在高音喇叭里声音雄浑地发言,狠很批评我们这些偷窃打架的坏学生。然后要我们一一站着检讨。我当时真想干脆一头撞死,又一千次一万次地假想着脚下的地面能够马上裂开,让我钻进去,等开完了全校大会我再爬出来,真是羞愧难当,耻辱满面,渴望着隐身躲藏,两眼低垂到了地上。等我们都当着全体老师和学生的面做完口头检查后,校长宣布对我们的处分,对我处分是公开批评,取消校三好学生的称号,取消入团资格,取消保送县一中的资格。我听得头都大了,可是又听到下面学生群里传来小声惊呼声和啧啧惋惜声感到一丝丝安慰,他们倒是同情我,并不是完全鄙视我。

  第二天的下午班上和要好的一个同学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个僻静处,偷偷地告诉我,他说是刘思源那个通学生出卖我的,要极力怂恿我找人打他。

  我问他是怎么出卖我的。

  他说是这样的,你知道的,我们班上出了败类,就是昨天开大会上台亮相的盗窃团伙,他们天天晚上深更半夜一起出动到教室里搜东西,翻人家的桌子,偷钱偷票偷有用的东西,到了第三天就被预先埋伏在那里的副校长逮了个正着,你猜有多少人?一共有九个,全是我们班上的,真是出我们班的丑,给我们班抹黑。副校长要他们相互检举揭发,可以从轻发落,所以他们就把你抖出来了。

  我当时感到很惊讶,原来是这样,可是他们这伙人是怎么知道我的事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嘛!我这位朋友眨巴着眼睛卖弄地说道,有一天夏小春,他是三次都参与了黑夜行动的,他和刘思源聊天,他说我们班上除了林风你之外,大家的手都不干净。刘思源说,谁说的,他哪天哪天亲自看见你撬人家的箱子偷人家的饭票,还收买他,他嫌少,不要。

  天啦!原来是这样!做梦都没有想到是这样!我的运气也太差了,怎么就一下子撞上了。我平时真的是很老实,一般不会轻易做坏事,很少跟他们一伙一浪,怎么做了一点点坏事就马上败露,受到惩罚,而且是这么严重的处罚。我想起一句话,那就是“莫要人莫知,除非己莫为” 。

  我旁边这位好友替我抱不平,还在一个劲地鼓动我找人打刘思源,谁叫他嘴巴大,乱扯,一定要打他,反正就快毕业,打完走人,学校也管不了,他还说由他出面替我出气,不用我露面,只要点个头就可以了。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

  他问我你知道你那个三好学生和保送一中的名额给谁了吗?

  我说不知道,又摇了摇头。

  他说你怎么这么笨啦!什么都不知道!平时看你读书那么聪明,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也没看见你怎么勤奋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我们都说你挺冤的,划不来,你又一个人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躲着我们,其实没有必要这样,再说这样下去会影响你的中考。你知道吗?你那个三好学生和保送名额给了校长的女儿,谁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就你一个人不知道。我们都不服,她的成绩哪有你好!她成绩那么差,真是糟蹋了一个保送名额。

  当时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仗义,心里很感激他。不过我那时也不是很懂事,过了几天也就仍然回归到平时的状态,后来中考还是自己靠本事考上了县一中。

  一打开回忆往事的闸门就管不住思绪,纷纷杂杂,飘飞逸游,穿梭窜动,头脑发热,引得自己骚动起来,于是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想平静心态。

  忽然听到有人敲我的门,我欣喜地奔过来开门,从昨天起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就没有出过门,好想跟人说说话,现在倒好,有人上门来找我了,我太高兴了,可是打开门一看:是你?!

  我掉头就走,粗声恶气地说:“你来干吗?你走!我不想见你!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一辈子也不想见你!”

  我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根本就不看她,只想一下气走她,免得再来找我烦我。

  她轻声长长哀叹一声,静静地把门关上,磨蹭着走到我跟前,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看我,我就是不和她对视,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此时抬头看她一眼,看见她那可怜的表情和神态,我的心肠就会马上软下来,就会一下扑过去,一把拉她入怀,抱头痛哭,倾诉着相思之苦。所以我强行抑制对她爱怜之情,让憎恨和厌恶畅行心胸,同时一次次警告自己长痛不如短痛,再也不能胡来。

  她看我冰冷绝情,而且态度如此坚决,也斩金截铁地说道:“不可能!我告诉你,我们之间没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想甩我?!你做梦!我别以为我好欺负,我不会放过你!”

  我顿时头皮都麻了,手脚微微发颤,呼吸开始沉重起来,我越想越怕,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多么像一个巫婆,她有魔法,她要一生一世地纠缠我,让我一生一世地不得安宁,我怎么也躲不过。

  我用双手捂住头发,闭上眼睛,极力回避这一切,我想起了儿时经常重复做的一个噩梦,就是有一个黑色的小球,开始很小,还没有拳头那么大,眼看着它慢慢变大,越变越大,变变变!越变越大,大得几乎要涨破我的脑袋,撑得我的头疼得尖叫醒来。现在也是,此时等我睁开眼睛看东西时我的目光已经模糊了,嘴角开始歪斜颤抖,上下牙齿磕磕绊绊,手明显抖动,心情越来越紧张,结果连神志也不清晰了,突然间觉得自己变得像一条被追打的狗,直往床底下钻。又如同一只逃避的鸵鸟,只顾藏住头了不顾还有露在外面的尾巴。嘴里喃喃地说:“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低头认罪!你饶恕我吧!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招惹任何人了。”

  我变得歇斯底里,哀嚎着,痛哭着,泻放着,接着撕扯着头发,用头撞击着床沿,用手捶击着胸膛,等了一小会儿隐约感到似乎有一个另外的我在我背后冷眼旁观,露出一脸鄙夷,鼻子里小声哼哼道:“真象个女人,可耻!”顿时从脊梁骨里升起一阵凉意,直透心底,接着遍及整个身子。

  我立即收敛了我的放肆丑态,这时夏静静地走过来,哀叹了一声,轻轻地抚摩我的背,我波动激烈的情绪慢慢趋向平静,却又换来了畅行的泪水。

  夏无气力地开口道:“你不要这样,你刚才的样子真吓人。我刚才真的很恨你,发誓一定要狠狠地报复你,要弄得你丑名远扬,无处立足,无脸见人,可是看到你快疯的样子,我又于心不忍,再逼紧了你也许真的会疯掉,我也曾经有过你这种状态,再走一步就真的会变成癫子,变成一个赤身露体,神志不清,被大人嘲笑,被小孩追赶的可怜的癫子,所以我明白这一切,也体谅你的苦衷,虽然你并不体谅我的苦衷。也许你做的是对的。哎!我以后不找你就是了,你放心好了。没想到我们的关系就这样完了,想不到是这样一种结局,是这样收场的。问世间情为何物!我为什么不能像你那样说放就放,去找别人,为什么你一再伤害我,到今天背叛我,这么绝情这么冷酷地赶我走,一点点情面都不留,还不如你家里养的一头猪一条狗,哎!我却死皮赖脸地不走,也难怪你们男人说我们女人贱。哎!我怎么还是这么傻,这么痴痴地爱你?!我真的想不通。难道真是我前世欠你的,要到今生今世偿还?哎!我真的好累了,只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我接口道:“我也是。我现在一点点都不留恋这个世界,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死?好的,你愿意。那我一点也不孤单了,到了地底下我们有个伴,从此永远在一起了。我下去到镇上那个卖化肥农药的生资部那里去买一瓶甲氨磷,一口喝下去,什么都没有。你是在这里等我,还是同我一起下楼去?”

  夏听到我要买甲氨磷喝下去似乎一怔,然而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说要和我一起去。

  我们尽量不惹人耳目地下楼,我要她先走,在校门边等我,把自己关了一两天,终于可以出来透口气了。还好在校园里没有碰到老师,偶尔碰到老师家属,我装做没看见,把目光移向一边,到了校门,我和夏会合,一起绕着学校的围墙小路走,是想避开熟人。刚走不远到上坡的那里,听到拐弯处传来三个人的嘻嘻哈哈声,知道是同事过来了,其中两个就是昨天被我邀到我房里吃饭却被夏赶走的两位新老师,我也不避让,迎着向前,等大家碰面,都一惊,她们三人的说笑声嘎然而止,惊奇地看着我和夏,仿佛我俩是怪物,然后很快收缩目光,低头饶过我们走了,我鼻子哼了一声,心想这个世界真小,这就叫碰鬼,早碰不到,晚碰不到,偏偏这时又碰到了。

  夏看见她们又心生嫉妒,开口说道:“没想到我们就分开几天你就变心了,你对她们那么亲热,还邀到家里一起吃饭了,一脚把我踢开。你真的就忘了我?真的就喜欢上那个女老师?我们一年的感情还抵不上你们几天的相识?”

  我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此时很不情愿开口,仿佛会破坏心中的一片庄穆与宁静,不过还是无力地回答道:“我也是被逼的,我们关系再这样下去大家都玩完,这么个小地方怎么可能会隐藏得住我们这种关系,所以出此下策,我已经跟你道歉了,请你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在临死之前,不要再争吵了,我也没有气力争吵了,也不想解释了,真的是很累了,我只想安安静静走,平心静气地离开这个世界。过去对你的伤害就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原谅我吧!”

  夏没有了言语,默默地随同我爬上一段小土坡,然后到了老堤,望着河中的清水,心中越发静默。

  我提醒夏等会到了那个生资部那里不要做出一副哭丧脸,不然人家不会卖甲氨磷给我,何况我们的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插田种土的,夏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生资部就在镇派出所和信用社之间,里面清淡寂静,一副萧条歇业的样子,双抢都忙完了,没有人来买什么农药和化肥了,我装做从容无事的样子,初次进来,还不太适应这满屋的农药化肥味,闻到鼻子里很反胃。暗想待会儿喝甲氨磷时还得捏着鼻子,快速去喝,咕噜咕噜昂头伸颈灌下去,否则闻到刺鼻的味道就呕吐出来。

  我走到柜台前,问道:“有甲氨磷买吗?”

  “有,你要几瓶?”店员是个瘦个子中年人,估计是一直几天没有生意了,连说话都没有一点生气,仿佛没有睡醒的样子。

  “那你们这里买多少钱一瓶?”我平静地问道。

  “六快五。”

  “那我先买一瓶。”我说着就掏钱,没想到甲氨磷会这么便宜,我还以为很贵呢。

  我们仍然沿着原路返回,这时天已经阴了下来,太阳也不见了,走在老堤上,看到堤上破旧老屋前坐着干着家务活的妇人,旁边还有一帮拉家常的邻居,时而碎言碎语地小声簇拢聚头扯谈,时而哈哈大笑,并时时抬头四处张望探视,附件有一群小孩都趴在地上围成一圈在看什么东西。我渐渐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幽幽脱离肉体,看到眼前人的形象,幻觉她们是诸如虫子走兽之类的东西,定神一想,应该自己是虫子,没有了心志和灵魂,只是行尸走肉地如狗一样闲荡到了这里,眼前自己用肉眼看见的活生生的世界跟自己毫无关系,我是一个来自另一世界的人,一个来自一个遥远地方的异类,偶然降临到这里,眼前一切都那么陌生,跟自己毫无牵连,毫无瓜葛。

  又回想起一个月前用借来的单车驮着夏经过这里的情形,当天她要赶回去,说是给她老公做生日,到了这堤上不知怎么搞的,她竟然从后面单车架上甩下来了,好像是废弃的电线恰巧缠绕到了后面的夏,把她扯落在地,惹得堤上的人哈哈大笑,指着我们狼狈逃离的背影说中学老师的堂客刚才给电线拉下来,那个老师还一个劲地踩,好久才发现自己的堂客掉在地上了,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们倒成了他们的笑料和开心果。回想起这些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可及,触摸掌控得到,进而引发源源不断的亲切甜蜜回味,可是一怔之后,忽又变得心冷如灰,漠然无情,坚定生硬,心想这一切很快就会远离我,再过十几分钟眼前的房屋、河水、三三两两的人和这里的猪狗猫鸡以及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将彻底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当然它们依然存在,是我自己的消失,是我本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消失,是一个叫做林风的我的永远的消失,再也不可能回归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到了我的房间,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夏坐在我的木床上,我打开甲氨磷的瓶盖,一股难闻的气味顿时飘散开来,还好,闻了之后,觉得并不是刺鼻反胃到了要呕吐的地步。

  我说道:“我先喝,然后是你,一人一口,喝完为止。”

  说完我昂着头俯视着她,同时我对自己在死的面前心境会如此冷静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和畏缩感到惊讶,但当时也没有多少思想活动,心如止水,有一种酝酿已久,孕育定型,暗流涌动,水到渠成,坦然接受的味道。

  夏一下子就哭了起来,眼泪唰唰直淌,呜呜地哭道:“我们到外面去喝,好不好?到田野上去喝,好吗?”

  “不可以。”我态度很坚决,同时很鄙夷她死到临头的胆怯与退缩,我还解释了否决她的建议的理由,“因为我不想我妈收不到我的尸体,在这里死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我已经很对不起我的父母了,不想暴尸野外,无人认领。”

  夏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把瓶口凑到嘴上,一股强烈冲鼻的辛酸味的药水味让脑门晕旋,我不假思索,倒头就喝,夏突然窜过来,一把抓住药水瓶,抢过去放在桌子上,哀求道:“别喝!别喝!我走!真的走!再也不来了。”说完泣不成声。

  我哇的一口把还没有入肚的药水吐出来,死死地盯着夏,很讨厌她临阵变卦脱逃的举动,心想女人终究是女人,嘴里说要死要活的,真正要她死,她一点也不敢去死。然而自己也紧接着开始动摇与撤退,也许是因为两个人携手一起走向死亡感觉不孤单不害怕,也相信死了会到达另一世界,在这个与活人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我俩会永远结合在一起,彼此相伴,相亲相爱,天长地久,再也没有第三者,没有合法非法道德不道德的说法,虽然对那个世界感到莽然无知和不可捉摸。又也许是因为此时处于茫茫无际的绝望和无路可走中的我听到夏的承诺开始看到一线希望,仿佛四周围困自己的铜墙铁壁一下子撤掉了,陡然让我看到光明,感到轻松,找到出路,更何况一个人走向那阴冥地府是多么的气馁和胆怯!多么地像一个孤身一人在黑夜里磨蹭摸索和颤抖前行的小孩为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胆小所包裹!虽然自己过去无数次假想过死亡,精神上神往过死亡,痛苦绝望时渴望过死亡,虽然过去无数次一相情愿地渴望过死亡,认为它应该能彻底免却自己的无穷无尽的困苦与烦恼,带给自己最终的永恒安息。可是如今到了最后的鬼门关前我也是本能地后撤,幸庆自己幡然醒悟和及时的掉头返航,避免了驶入那吞噬一切和消融万物的无底深渊,我在心里自问道:“难道刚才真的是鬼迷心窍和神使鬼差,就这样稀泥糊涂地走向死亡,可是一旦踏过那门槛,那关口,就再也不能回来了的。”

  唏嘘了一阵,我叹了口气,随后恢复了平常的理智,我轻声地对夏说:“我送你下去。”

  等夏拭干了泪水,擦好了脸面,我陪她下楼,一路无语地到了校门口,便转身走回,仿佛在梦境中一样,毫无知觉和情感参与。

  快到我住的那栋单身宿舍前明显感到体力不支,头脑昏迷,心志不灵,只想马上躺下来休息,恰好这时许天诚遇见我(他从大卫那里辞职回来几天了,仍然在学校里干老本行,做食堂工友,兼管水电。),看到我虚弱欲倒的样子,赶忙上前搀扶住我,估计他闻到了我身上的农药味,连忙问我:“怎么啦?!怎么啦?!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身上怎么会有一股农药味?!”

  我越来越感到神志迷糊,觉得似乎生命在被一丝一丝地抽走,嚅嚅吐露道:“刚才和女朋友吵了架,喝了一口药,但是吐了出来,没有喝进。没事。只是头有点昏,你扶我上去,我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不行,马上去医院。我背你走!来!上来。”许天诚睁圆了他那青蛙似的圆鼓鼓的大眼睛,一脸的急切、紧张与担心,还用力一把抓住我。

  “我不去医院,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真的没事,都吐出来了,我好想回房休息,你扶我上去。”我说话的气力越来越衰弱。

  许天诚温厚地劝导我说:“我们不去镇医院,我们去老张那里,他有一个小诊所,地方也偏,里面很安静,没有闲杂人员。你看你的脸色,跟死人一样,一定有问题,来,我背你。”又开始动手着急地拉我。

  我连忙无力地摆手:“你不要那么大声,我同你去那个诊所就是了,也不用你背,我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的手搭在你的肩上一起走就行了,现在就走吧!”

  许天诚摇了摇头,故意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痛恨的样子,苦笑道:“你们知识分子死要面子,快死了还要讲究,还要注意影响,死撑面子,怕别人笑话。真拿你们这批人没办法。”

  许天诚身形魁梧,体格高大,我把一只手搭在他宽厚结实的肩上,顿然感到他身上存在着一股支撑自己的力量,那么坚实,那么绵绵不断,使得自己能够侧后紧跟随他前行。相较之下,我瘦弱矮小,所以我可以躲在他的背后,达到了掩人耳目的效果,刚好免除了我的顾虑。

  许天诚才小学文化,斗大的字就只认识几个,整天听到他乐呵呵的笑声,也不知是什么事让笑得他老是把嘴唇卷曲起来,当他意识到别人在注意他那变形的嘴唇后才会慢慢地停止笑,慢慢恢复正常的嘴型。平时在学校没事就编织竹篮子,很爱主动和我说话,主动帮像我这种只会读书什么生活小事都动手做不来的老师一些小忙,还常常当面讨好我,说最佩服我的英语说得流利好听,跟电视里外国佬说得一个样。

  两年前我看他手艺不错,就把他推荐给了大卫,试了几天工,大卫觉得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手艺匠,远远达不到独立制作他设计的竹器家具的要求,何况这些竹器产品是要运到欧洲去卖的,但是还是留下了他,主要是发现许天诚做事很勤快,公司里的闲杂事他总是主动去做,而且还做得很好,让大卫很满意,大卫当时还对我说他一看见许天诚就觉得他可靠,值得信任,尤其是许天诚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绝对的忠诚,决不会出卖他,玩他的把戏,骗他的钱,所以留他下来,放心用他。后来大卫还出面找关系,帮忙把许天诚十岁的女儿安排在朗州一所很好的小学读书。

  当时许天诚的老婆扔下他父女俩跟一个做生意的男人跑了。当年那个野男人还来过学校几次,每次许天诚都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他,至少面子上过得去,我还见过许天诚和男人以及许天诚的瘸腿老婆三人去镇上集市买菜过,所以单位里同事都说许天诚老实没用,是个活傻瓜,有一位说得激愤的老师还嚣张地挥手舞脚,口口声声说若是换了是他,他早拿起厨房的菜刀,一刀砍死了那个男人,然后砍断那个瘸腿女人的另一条腿,看她到外面还招男人不?另外还有一位老师当着众邻居的面问到许天诚的脸上:“你是怕他?还是怕你老婆?”

  许天诚则是讪讪无言,低头走开。从此单位里的同事越发看不起这个平时就不起眼的工友,越发觉得他没用,老实,懦弱,呆笨,是一颗软柿子,都可以上来随便捏的,是一头蠢驴,人人可以爬上去骑的。

  我当时也是这样从心底里鄙视他,看扁了他,可是跟他接触过几次后发现他为人心地善良,自己受了欺负或受了委屈从不抱怨,既不还手也不还嘴,只是默默一个人走开,也不大在意别人的议论,而且他是个热心肠人,乐于帮别人,特别是一些小事。

  记得在我刚分配到中学那年有一次发现我房里的电线露电,下去找他,他二话不说,丢下手上的活,带好工具就走。大热天的,用黑胶布绑好电路后在我房里停留,看到我桌子上堆满了书直咂舌头,满脸的尊敬与崇畏,在他眼里我仿佛就是古代的圣人,连连摇头说中学里就我一个人房里的书最多,还问我这些都看完了吗?那要多长时间,天天不吃饭不睡觉也看不完呀。颇让我得意,也很愿和他多说几句话,从此和他亲近了很多。

  还有一次学校的食堂翻修,请的是湖北来的困难户,他们家乡受灾,以政府间协议到我们学校来建设,学校和县政府各付一部分工资。有一个民工晚上喝了点酒,估计是思乡寂寞,他晚饭后爬上食堂顶棚加班,不知是赶工期还是赶着弄完后早点赶回老家与亲人团聚,那天天气很冷,都快放寒假了,下了点小雨,上面吊着的灯又不怎么亮,加上喝了酒,头重脚轻,上面又滑,他一不小心就从顶棚斜坡上梭了下来,啪的一声如重物一样跌落在水泥地上,曲卷着身子,一滩干血,痉挛抖瑟,痛苦呻吟,他的另一个老乡连忙跑去找校长去了,这时引来很多人来围观,大家纷纷惊呼转告,有可怜他的,有埋怨他的,总之是七嘴八舌地围着看着议论着指点着,我也在人围里,虽然我没有说话,也仅只是心里很怜悯他,又略有些害怕,尤其是一想到从那么高的顶棚上掉下来,多吓人。这时许天诚过来了,他抱来了一床他家里的旧棉被,替这个遭罪的外乡人盖上,让他少受些罪,至少不让风寒飘雨落在他身上。围观着中有几个在食堂卖菜的女人,她们都说许天诚是个好人,在为子孙后代积德。我心里默默好笑,大不以为然。心想这些女人连做好事都想到那么深,需知许天诚本人并没有这些想法,他只是天性驯善,看不过去的事,他总会动手去做,较少考虑功名和回报。而我们只是袖手旁观,无关己事,认为躺在地上的是个外乡人,与我素不相识,况且应该轮到领导出面解决这个问题,不过从此我倒变得敬重许天诚,也觉得他的确是个好人,很愿意亲近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好朋友,后来我到大卫的公司里当翻译,还推荐他也到老外那里做事。

  此时我虽说是把手搭在许天诚的肩上,实际上几乎全部的身子都挂吊在他身上,只剩下两条腿还支撑在地,因为我感到人越来越虚弱,而且已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机械地随同许天诚往前走。我只觉得我的身子像一个气球一样被许天诚牵扯着一路飘摇晃荡,一路上我们没有开口多说话,许天诚也知道我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虽然我闭上了眼睛,我能感觉到他稳健扎实的步伐,还有他那担心我的生命安危的朴实、忠厚与焦急,以及那份润融我肺腑的体贴与关照,因为他时不时回头问我还能不能走,走不了就让他背,别撑着。我知道他虽然非常想飞快小跑,但是又不能那样做,否则会拖倒我,可是喝了农药要救下一条命就得争赶时间,要是抢救不及时,死在他手上,他也会自我良心不安,更何况他是个那么善良的人,可是要动粗背我又行不通,得尊重我这个读书人的意见。

  好在老张那个私人诊所离中学不太远,就在我买农药的生资部的斜对面。私人诊所设在一个小店铺里面,大概是因为诊所的生意不是很好,得靠卖点杂货做点小生意才可以维持生计。

  我以前不认识这个老张,他看到我们进来,就端来凳子让我们坐下,不冷不热地问我怎么了,很平淡的语气,我哪有气力回答,许天诚替我回答道:“这是我们中学新来的一位老师,刚才和他堂客裹了几句嘴巴经,一时糊涂,喝了几口农药,你帮他看看。”

  老张就轻声和蔼地问我:“喝的是什么药?”

  我小声回答道:“甲氨磷。”

  “喝了多少?”老张继续问我。

  “喝到嘴里,没有进肚就全部吐出来了。”我如实交代。

  老张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没有喝下去就好,不过还是要洗肠,肯定有残余毒液进了肠胃,留在那里也会伤身体,再说你的脸色很黑,人又很虚弱,一定是中毒了,必须马上洗肠,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麻烦。这样吧,我先给你配一桶清肠胃的药水,你要全部喝下去,如果能够把胃里吃的喝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全哇出来,那就没事了,如果哇不出来还得受罪洗肠。我这里没有洗肠设备,就要转院了。”

  听完老张的话后我的心里忽地涌起一浪接一浪的悔意,后悔自己太过冲动,后悔不该如此轻贱自己宝贵的生命,等到他叫我去他后院里,坐下来喝他已经配好的一小桶药水,我乖乖地用他提供的木瓜瓢舀着喝,一口接一口地喝,如枯喉干唇之遇清凉甘霖,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念攫取了我的整个心神,我渴望着活命,渴望战胜死神,仿佛是在和死亡一点一滴地抗争着,拼命地拉扯着一丝一丝即将游走远方的生命,要它们都慢慢地回头归返我的肉体,继续支撑我的生命。俗话说“人死如灯灭”,我此时多么地害怕我微弱颤动的生命之灯渐进熄灭,我知道只要熄灭了就永远不可能再点燃了,永远地陷入黑暗之中。我害怕黑暗,我渴望活在人间,看到人世上一切活动,听到人的声音和发出的各种响声,哪怕只是用眼睛看见或者只是用耳朵听到也会心生慰藉,不再那么恐惧和害怕。我终于明白生命的宝贵,终于明白为什么世上那么多的人真正在死亡面前是多么地渴望着继续生存下去,终于明白什么叫苟且偷生,苟延残喘,因为即使是赤裸裸的现实非常明显地注定了或决定了要死了,可是都还会妄想着多活一会儿,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分钟,短短的一分钟都会显得无比珍贵,情愿用自己的手中掌握的一切东西来换得这一分钟,而且等真的换来一分钟后,又会渴求着另一个一分钟,总之是渴望能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就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仿佛这些药水会向我的体内注入生机和活力。老张看我快喝完了,又去配药水去了,等他过来时就问我:“怎么还没有哇出来吗?”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有点想放弃,因为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水,再也没有办法再往里面装了。老张劝我还是再喝几口,兴许一下子就会全部呕吐出来。

  我只好再喝,胃与肚鼓胀得很厉害,应该像个青蛙肚皮了。

  到了第三口后忽地感到一团温热的黏糊浊物从胃里直往喉咙上涌,很快就失去控制地辟里哗啦地吐了一地,接着肠胃翻江倒海地滚涌,污秽食物全都奔涌出来,一阵阵恶心难闻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后院,连我自己都明显闻到一股强烈刺鼻的甲氨磷农药味,我连连摆手,示意许天诚和老张离开,又为自己的呕吐之物感到羞耻万分。

  老张离开后很快就返来了,带来了一撮箕灰,撒盖住那几堆厌恶的稀糊垃圾,我心里感到很对不住老张,不但让他闻这种恶心之物,还污染了他的清洁后院。

  吐完了人感到特别虚脱,似乎整个身子变得像羽毛一样可以漂浮飞荡在空中,我已经无力支撑自己,许天诚过来搀扶着我,在老张的带领下进了他的房间,硬挺挺地躺下,很快就昏迷过去,即使老张给我输液时扎针我都没有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灵魂在幽幽游荡,似乎它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途,在我持续不断地召唤下终于回心转意同意回到我的身边,但仍然在体外徘徊着,踌躇着,在思想斗争着,我不停地哀求着劝说着,这才附体进入,和我的心贴合在一起,我才放心地长嘘了一口气。

  这时我隐隐约约感到我的床头有人站在一边,我一直以为是幻觉,猛地睁开眼睛,竟然看见蔡老师站在我的床前,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一阵迷糊,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觉,我一直定定地看着蔡老师,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的思维。心想一定是许天诚回到学校里后她从他那里打探到的。

  我把头扭向一边,闭上了眼睛,不愿理她。这种场合不想看到她,再说事情已经败露了,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了,更何况我此时也没有任何丝毫想和她谈爱,追求她之类的想法,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孤单一人在毫无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平静地生活,至少目前这段时间我想远离爱情。

  她并不介怀,柔声道:“你怎么这么傻?!”

  是啊!我怎么会这么傻?我自问。顿时泪水如滔滔河水直往外涌,我拼命忍住,我不想让蔡老师亲眼目睹我抛洒热泪,如同是在急刹车一样一个劲地致力强忍,除了几滴漏网流露出的清泪滴落在被单上,大部分泪水都被逼了回去。

  蔡老师依然站在我的床边,哎!我虽然此时不希望见到她,但此时此刻也希望有人陪我说说话,心里一片凄凉和孤寂,说想孤单一人清净其实是自己骗自己,是一种感到即将被社会遗弃和孤立后被边缘化的激愤之语。

  这时听到门外校长和教导主任说话的声音,蔡老师赶忙从后门悄然隐退。看见校长和主任推门进来,我连忙强行从床上挣扎起来,对校长说道:“校长,我没事了,明天可以上课了。”

  校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立即转移视线,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四周,然后就转身退出,主任也识趣地退出,并带上了门。

  刚才用力挣扎起来损耗了本已极端虚弱的体力,马上感到头疼得厉害,然后很快就混混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的清晨我自动醒来,感到头脑很清醒,浑身充满了力量,起床到老刘后院前的菜园里撒了一长泡尿,神情气爽,呆呆地看着那些长势旺盛的青菜,顿觉生命的强盛。

  老张一家还没有开门起床,我从后门出来绕道走向学校,一路上微风吹拂,衣角拂摆,路上行人稀少,我仿佛是从鬼门关逃回人间一样颇感孤单,但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感觉,是的!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特别是三个一年级班的英语课等着我去上,我有一份责任在肩。同时也明白人不能只为了自己而活,这个世界人与人是相互需要,并不能彼此隔绝。我隐然看见一张张灿烂而又充满期待的笑脸在等待着我走进教室给她们上英语课,我由此加快步伐,心中充满深情地快步走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