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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北京的天气真冷。 大马路两边高高的杨树已经掉干净枝头上所有的树叶,只有干巴巴粗黑的支叉。靠近市中心道路两旁那些一人两手合抱的法国梧桐树,顶尖上挂着一、两片虫蛀的大叶子,在寒风中抖颤着。路牙子边上膝盖高的冬青树,树叶子没有春夏的那种油绿,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煤灰,脏兮兮的。唯一还有点儿绿色的就是那些松树和柏树,孤零零地顶着“呼—呼—”小哨子般发着声音的西北风。 杨解放两手揣在棉衣的袖口里,缩着脖子,从厨房里走出来,仰头看着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鼻孔里吸进煤烟燃烧后溢出的焦油味,自言自语地说道:“看起来今天要下大雪啦!” 才上午十一点钟,大院的食堂里像往常一样,又是无规律的、噪声极大的敲盆砸碗的“钉铛—钉铛—” 胸前挂着油污白色大褂的杨解放弓着腰,满头大汗地两手端着一大盆白菜猪肉炖粉条从厨房里出来,重重地将大盆放在长条的案板上。 “怎么今天还吃这玩意儿?” 每次都挤在人群前面的小平头大声儿地嚷嚷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的不悦。 “咱们食堂里就剩这点儿东西了,每月都有定量,您叫我们怎么办?” 杨解放左手接过小平头的白瓷碗,右手抄起黑色的大铁勺,给他满满的盛了一勺。 “他妈的,咱们天天就是大白菜、胡萝卜,没有别的!” 拥在小平头身后的年轻人们举着饭盆,掂着脚,看着热气腾腾的大菜盆,大声儿地埋怨着。 杨解放只得苦笑地看着他们的目光,一手接盆,一手掌勺,一下一勺地为他们盛菜。 围在他面前的人数渐少,他瞄了一眼饭厅窗户的外面,已经是白皑皑的一片。 天上不停地飘落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带着寒气,裹着煤烟。 白雪盖住了灰蒙蒙的水泥大楼,砖红色的办公楼,低矮的平房和破败的四合院。盖住了马路两边高高的杨树,街边的法国梧桐树,院子外边的冬青树,院子里面的松柏树。盖住了马路上压出的车辙和路边乱糟糟的脚印。 一群杂毛的山麻雀从电线杆子上张开翅膀,“哗啦啦—”地扑腾下来,在雪地上蹦着、跳着,低头寻找着,留下一片丫丫的爪印。 食堂的饭厅里空无一人,大房间里充满了湿冷的寒气,那个打扫楼道卫生的姑娘身上斜挎着一个灰书包,推开挂在大门上的厚棉布帘,灰色的帽子上、灰色棉衣的肩膀上、发白的旧胶鞋上都是雪花碴。她站进饭厅的大门,摘下帽子,用力地拍打自己肩头上、衣服上和裤脚上的残雪,然后,跺了跺脚,抬起头,看见站在厨房敞开的门口,两手端着白瓷饭盆的杨解放,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一头齐耳的短发,两只大眼睛里面充满了感激的目光。 “趁热吃吧,外面挺冷的吧?” 杨解放将手中端着的白瓷饭盆放在她坐下的方桌上,然后,从自己胸前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双干净的筷子,递给她。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筷子,坐在板凳上,掀开饭盒盖,“真香啊!” 看着自己面前狼吞虎咽的她,杨解放既是高兴,又是心酸。 高兴的是,这位在人面前永远毫无表情的姑娘终于在自己的面前笑了,这是对他杨解放的信任。 心酸的是,这位身体瘦弱而不知姓名的小女子要天天干比男人们还累还脏的工作,这是他杨解放帮不上手的地方。 天底下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 杨解放不想打扰她的幸福,便默不出声儿地退回到厨房里面,收拾那些灶上的锅碗瓢勺。 等他再次走出厨房时,他发现,姑娘已经趴在饭桌上睡着了,她手底下还压着翻开黄旧纸页的中学数理化课本。 他连忙跑进自己休息的房间,取出自己厚厚的新棉袄,轻轻地披在她的后背上。 “我真没用,又睡着了。” 姑娘本能地抓住自己身背的棉袄,挺直了上身,仰头看着自己身旁的杨解放。 “你太累了,除了工作还要学习,怎么熬得住啊!” “没事儿!” 她从条凳上站起身,脸对脸地看着身材渐宽渐高的杨解放。 “现在看这些书还有用吗?” 杨解放瞥了一眼饭桌上的课本,皱着眉头问。 “谁说它们没有用啊?” “连大学毕业的人都下乡种田,恐怕是用不上了。” 杨解放摊开两只手,耸了耸肩。 “我坚信,总有一天大家还是要重新拣起它们来!” “旦愿吧!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她拿起方桌上的白瓷饭盆,翻过底,“能吃上热菜热饭真有福气!” “小事一桩,谁叫咱们是一个单位的呢!” “也是,互相帮助嘛!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说话啊!” 姑娘大方地看着脸有羞涩的杨解放。 “好的!说句实话吧,那些整天闲待着的人吃饭最积极,什么都要抢。我要是事先不留着点儿,恐怕连刷锅水都没有啦!” “哈—哈—哈—” 姑娘禁不住地用手捂住嘴,笑起来。 墙上的指针对着一点半,“我要走了,会议室还没有打扫完呢!” 她把饭桌上摊开的课本合上,整齐地放进自己斜挎的灰色书包里,“改天咱们再聊!” “好的,下次再聊。” 杨解放举起右手,高兴地示意着。 姑娘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比小英更美、更纯。 杨解放看着放下的厚棉帘,细细地品着刚才的对话,不由地闷着一乐,转身要返回厨房,孙勇的手下,那个每次开饭总是站在第一个的小平头气喘嘘嘘地跑进来,“小杨子,今天晚上孙主任要开会,准备点好酒菜啊!” “开会?酒菜?” 杨解放神情呆滞地看着比自己才大一岁的小平头。 “对啊,边吃边开呗!” “哦,边吃边开!” 杨解放终于明白了,嘴里哼着,向厨房走去。 “喂,别忘了,两瓶二锅头,还有炸花生米和红烧肉啊!” 小平头双手插在腰间,肚皮朝前挺着,瞪着一双小老鼠般的眼睛,冲着杨解放的背影大声儿地喊着,生怕他听不见。 杨解放头也不回地答道:“听见啦!我晚上准点儿给你们送过去!” 食堂外面的雪下得更大,灰蒙蒙的,五米不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