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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在雁州终于停了下来,一家人拼了命才挤下车。高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到了几张熟悉但比记忆中苍老许多的面孔,便走过去向姨夫姨妈们问好。面对一个十四岁离开十八岁又出现在你面前的男孩,有的也只能是惊讶世事变迁,他们唏嘘着还像抚摩孩子一样抚摸高城。女人们和高城的母亲李双萍拥抱着哭泣,男人们更实在些,接过父子手中的箱子,一行人相跟着向外走去。 九月的阳光虽然颓废却依然刺眼,月台上青石板间略带枯黄的杂草被行人踩的东倒西歪。高城抬头看去,儿时残存的记忆又一次被润色而显变的鲜明。火车站候车室比记忆中更破旧,墙表面还贴着八十年代款式的瓷砖,有几片已经脱落,屋檐上几片已经空荡荡的燕子窝倒格外的显眼。这火车站就像是一扇门,走进去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未知世界。高城突然想起一个预言:下了火车要右脚先着地才会好运。可是先前实在太拥挤竟然忘记了是哪只脚先着地。大概许多事情上天都作了暗示,只是有些我们没注意而有些我们我无从知道。这疑惑一直伴随着高城走出火车站,伴随着他在这城市经历的林林种种。 高城的新家在河边,他只听说河边有着绚丽灯光和迷人夜景,可眼下他可无福享受,一家刚安顿下来,李光明就打电话过来让高城明天一早去学校报到。 李光明是高城家的老熟人,当年李光明和李双萍在同一初中任教,和高城的父亲高志坚更是老同学。后来李双萍去了南方不得不自降身价当了小学老师,这次高志坚从部队转业本想就留在南方,只是高城奶奶病重,老人恋土又不肯离开,高志坚是孝子,想老人的日子也不多了,一咬牙就搬回来了。 李光明早已扶摇直上当起高中的校长。他上任伊始就以振兴一中为己任,干了几件不算深得人心却也轰轰烈烈的大事。首先把足球场铺上了人造草皮,跑道修成塑胶的;只可惜教学楼不能拆,他只好拿校门开刀。学校校门原在西侧,李光明大手一挥:“拆!”似乎这城市刚上任的校长都对改校门情有独钟,只是校门从西侧移到了南侧,西侧附近的店铺从此一片萧条,再加上因为改门而不得不多走几步路的学生,李光明顿时成了众矢之的。那时正值雁州大搞市政建设,砖头遍地唾手可得,传言有人“欲用砖头拍之而后快”。李光明心胸大,胆子却小。他没到三十岁就已秃顶,常年靠一顶假发掩盖真相,据说他假发里藏了一个月的钢板,终于随着市政建设热潮的结束一切都偃旗息鼓。这次高城的事李光明责无旁贷,一切安排妥当,就等高城来报到。 一顿酒自然免不了。人说酒有三重境界,从君子到勇士最后到白痴。高志坚和李光明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各有一绝活:李的是一瓶啤酒一口喝下,而且瓶口还是九十度向下,据说是因为他扁桃腺摘除了所以畅通;高志坚是喝到兴起操起酒瓶子往脑袋上砸,哗啦一声瓶子碎了可脑袋却没一点事。说这官和酒量有时候是成正比的,当年的猛男现在也都混的不错。可毕竟岁月不饶人,高志坚和李如今只是喝到君子的境界碰碰杯而已。 李光明讲的眉飞色舞,讲他如何和学生早恋现象做斗争。其实他不光说这些,只是其他高城都忘了。看来李也真不容易,这城市小孩的入学年龄都比较晚,不像有些地方的学生高中毕业都还未成年,这里的许多高中生都够了法定结婚年龄。李光明和李光明们靠着铁腕同整个人类的本能做着斗争,而且赫然是站在正义的一边。 “那是文科班中最好的,老师很有经验。”李光明喝酒时说给高城安排好了班级。高城听后觉得别扭,因为“经验”这个词用在老师身上就会变的“暧昧”起来:它可以指教学经验也可以指对付学生的手段。但如果是说班主任那通常是指后者。就像被送进监狱刑讯逼供,一个经验丰富的监狱长通常就是犯人的噩梦。 第二天一早,学校走廊里已经处处回荡着朗朗读书声,高城不得不把脚步放轻。三年二班的班牌已清晰可见,突然教室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后面跟着一个学生走进了旁边的办公室,高城也走到那门前。偷窥为文明人所不齿,但文明如同是遮羞的衣服不过起掩盖作用。高城见四下无人,就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屋子看来废弃了好久,满地的废报纸,宛如文革中被抄了家,现在还保留着现场。男老师翘腿坐在椅子上。他戴着副金丝眼镜,笑容可掬一脸的和善。高城听不清里面的谈话,只是看见男老师把手温柔地搭在那学生肩上,又窃窃低语说了些什么。高城想:看来老师还是挺和蔼的。突然男老师瞬间给了那学生两个响亮的嘴巴,高城一下子看的傻了眼,张着嘴半天合不上。一会,男学生走了出来,脸上两个血红的巴掌还清晰可见。男老师也走了出来,依旧面戴微笑。 “老师好!你是白老师吧?我是高城。”“哦,你是高城呀,我都知道了。”说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高城瞬间感到鸡皮疙瘩从肩膀扩散到全身。“好好学!”白老师语重心长的说。看着那凝滞的笑脸,感觉这话倒更像是威胁——学的不好有你好看。高城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第一节是语文课,发现语文课正是白老师教的,他眼镜片被阳光照射的反光,也不知道那双杀气腾腾的小眼睛正看哪呢,笑眯眯的站在那。 “帅哥,叫什么?”旁边的男生先说话。刚才看他还眉清目秀的,现在笑起来竟觉得有点尖嘴猴腮。“我叫高城。”讲台上老师有意识的咳嗽了一声,高城只好闭嘴。 “好了,我们开始上课。今天该谁演讲了?”白老师说罢,下面走上来一个男学生。好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恶狗扑食状摔扑倒在讲台上,全班一片哄笑。男学生站起来,很狼狈的扶了扶眼镜说:“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是…”“是”以后的话像是口香糖被他嚼来嚼去却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台下都急了起来:“是什么呀?快说呀……”男生终于说:“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怎么能在人生路上少摔几个跟头。”班级里都成了煮大劲儿的饺子,全都笑开了花。 “这是怎么回事,每天上课都还要演讲?”高城问道。旁边的男生笑的鼻子眼睛眉毛凑到一起开会,笑罢小声说:“是,每节课都有,按学号轮。”高城悬着的心放下了,心想终归没自己什么事。“对了,你叫什么?”高城问。 “我叫秦洪波。” “什么,吉隆坡?”高城惊讶道。 “不是,是秦洪波。”说着在纸上写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来秦洪波真的被叫成了吉隆坡。 台上男生的演讲终于结束,台下反应远没有他摔倒时来的热烈,只稀稀拉拉几声拍蚊子的掌声。白老师走上讲台说: “下面那位同学是新来的,”高城脑海中掠过一丝不祥,“今天就算了,时间不多了,明天课前,你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你还不如杀了我呢。”高城想他最怕的就是演讲,旁边秦洪波又和他小声嘀咕什么,这次白老师真的怒了,看来是眼睛里容不下半粒沙子,抄起黑板擦冲秦洪波奔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白老师手里的黑白擦已抡了出去,秦洪波自知凶多吉少赶忙用胳膊护住脸,可白老师的手竟然停在半空。过去差不多十秒钟,秦洪波正纳闷呢,刚把胳膊放下漏出半个脸,一个半个月没清洗的黑板擦就啪一声拍在他脸上,顿时成了阴阳脸。“果然是高手!”高城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白老师实在惹不起。 高城对抛头露面有着本能的恐惧,一站在台上大脑空白的像他的作业本,久而久之竟成了心理障碍。仿佛是被判了死缓,高城整晚想的都是明天怎么死才不至于死的太难看。思维拽着词汇在大脑里飞快地穿梭,撞的头破血流却怎么也排不成队形不成章句。一觉醒来,昨天的想法如同昨天的晚饭,都成了无从利用的废料,仅从废墟中挑出六个字:“首先”,“其次”,“最后”。 第二天清晨,高城精神恍惚的朝学校走去,看见校门旁的超市突发灵感:人说酒可以壮胆,这倒可以一试。 老板听说高城买酒有点诧异,高城也觉得这和他一身的学生装扮不符。虽说这年头酒徒和早恋都向这低龄化发展,像高城“这把年纪”早恋的头衔就免了,但还是要和酒徒划清界限。灵感来的让高城目不暇接——他装着一瘸一拐朝老板指的酒水专柜走去,生怕老板的智商不足以领悟他的良苦用心,回头苦笑道:“脚扭了,买点酒搽一搽活血。”东北人嗜酒如命,从琳琅满目的酒水柜台可见一般。高城生怕酒劲不够,选了瓶红星二锅头,付了钱还没走出去超市,老板突然问到:“唉?我记得你扭的是左脚,怎么现在成了右脚。”高城被噎的没话说,快步走出去,心想这老板事儿真多。 二锅头只能语文课前喝,而这酒瓶太显眼,高城不得不又买来一瓶矿泉水偷梁换柱,喝了半瓶下去肚子里实在挤不出空间,只好倒掉。就像临刑前的断头饭,再丰盛嚼到嘴里也是索然无味,数学课上,高城始终无心听讲,而先前喝进去的半瓶矿泉水又在体内兴风作浪恃机决堤,整堂课都遭受着心灵和膀胱的双重折磨。下课铃声响起,高城先冲向厕所,回到座位拿起二锅头一饮而尽,喝完后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心想:“不好,喝高了。” 上课铃如丧钟般想起,语文老师给了台下的高城一个眼神,他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惊喜的发现自己居然还能把步子走成直线。酒精开始麻醉他的视觉神经,眼前的每个人脖子上都长出不止一个脑袋,台下瞬间变的万头攒动。高城感觉自己像是检阅仪仗队的将军,心就好像从湍急的河流驶进广阔的大海,竟瞬间变的平稳了。灵感在他体内乱窜,稍微想了想,高城开口了。 “在演讲之前,我觉得有必要老实交代一下我的底细。”教室里回荡着善意的笑声,高城对这气氛很满意决定趁热打铁。 “我叫高城,男,十九岁,身高一米七四,未婚。”(台下哄笑,语文老师的脸有点黑)首先我谈一下我的身高问题。有人说男人怎么也得长到一米七五,言下之意一米七五以下的都不是男人,所以别人问我多高,我有点扭捏的说我一米七四。(笑)像我这么饱经沧桑的人也会扭捏的说,这是很不正常的。(台下笑)我觉得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高城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已骑虎难下只好继续胡说下去。 “之后我为什么说我未婚呢?…为什么呢?…”高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什么呢?”想了半天憋的脸通红挤出一句:“首先我肯定不是来征婚的”,教室笑的开了锅。“人说只有结了婚的男人才叫男人,我觉得这也是完全错误的,我认识到这一点还是在我父亲那里。当然,可不是因为我父亲未婚,那个年代可没有那么摩登未婚先育。(台下哄笑)”高城突然想起一件事,像是突然抱住了救命稻草,心里踏实些,收敛起笑容继续说下去。 “我父亲是军人,今年才刚刚转业。他常年驻守在南方,我们聚少离多,每次他都尽可能的给我关怀,现在看来甚至是溺爱。我十岁那年和母亲去部队看他,闲不住就到处转悠。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玩火,在一个角落里,我把收集的枯木点成了一个火堆。突然我感觉后面有人,一回头才发现是我父亲。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给我一巴掌。那一巴掌打的那么重,我嘴角都流出了鲜血。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我记得的最后一次。后来我才知道,离我五十米就是部队的弹药库。”教室里安静的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 “许多年过去我没有怨恨他,不是因为我觉得他做的对,而是我理解他当时为什么那么做,那是他的责任。人长大了,有些事情就必须要面对,有些责任也必须承担。就像我父亲,一个连就是他的责任,我也有我的责任。只有懂得承担责任的男人,才算得上是男人。” 台下响起近乎神圣的掌声,高城有点飘飘然了,但又觉得这话题过于沉重就又微笑着说:“这就是我,一个男人的自白。”(台下轻笑)“感谢语文老师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语文老师站在教室的最后面,表情复杂的好像中美关系,此刻她也无话可说)还要谢谢同学们听我在这胡说八道(心想的确如此)。还有我要声明自从那次刻骨铭心的毒打我就再没玩过火所以大家不必担心和我一起有被烤焦的危险。(台下大笑)。谢谢大家! 时间的胶片在那一刻定格住了。当高城迈下讲台,他听到了雷鸣般的掌声中夹杂着笑声。只是高城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模糊的有点飘飘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