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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要说一个城里的热闹,尤其是一个小县城的热闹,那就要说是菜市场了。这人吗?不管他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活着就要吃喝拉撒,你说咱这当平头老百姓的不就惦记着个吃吗?咱今说的就是这个北方小县城的菜市场。这时候是早上六七点了,菜市场里一片乱糟糟的人间生活景象。一条泥泥水水的街道,两排柜台上堆码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萝卜,青萝卜,水灵灵带水的芹菜,圆骨碌的大西瓜。就连上不了台面的掐菜也齐整整的码在篮子里放在路边叫卖。才过了早上六点多一点,早市里就热闹的不得了,人嚷鸡叫的,这个小县城的城北小菜市场进门就是水果摊,再下来就是青菜摊,肉摊,末了是鸡行鸭市,中间斜出了一个大场院是鱼市了。 一个扁平脸,黑面皮,宽肩肥臀的二十岁出头的女人挎了个菜篮子这会就夹杂在青菜摊上,她就是咱们的主人翁金枝,皖北小县城某国营铝厂的青年技工程四海的新婚的老婆张金枝,在距县城四十里开外的张楼村娘家排行老四的张家四丫头。用她娘的话说,“小四,你这个倔货”,用她婆婆的话说,“俺老程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几辈子也没娶过这么丑的媳妇”,她男人程四海从不在她的面前评论她的长相。男人的朋友来了喝酒都说,“嫂子,再上一碟拍小黄瓜”,喝兴了说,“程子,你这小子有福,看老婆把你伺候的,给你一比,俺这都不叫男人啊!”喝高了就拍程子的肩膀,“程子啊,老话说的好,丑妻、近地、破棉袄,人生三大宝啊,俺那口子倒俊,还不是当个祖奶奶伺候着,一个不待见就骂,俺那鬼孙子当的,虽说眼享福了,可人他遭罪了啊。这女人吗?晚上灯一拉还不都是一个样吗!”程子从不喝高,他总淡淡地瞅着朋友,淡淡地说,“一个破车子,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骑着乱晃荡,搁哪都放心,都省心。”“省心,省心就是福啊,福!”几个喝高了的男人大嚷大叫,每次都要把程子封为厂里最有福的男人这才红脖子粗脸东倒西歪的出去,直到邻近的几家门里传出骂声,这场子才算完。但不管是醉了,还是醒着,大院里的这些男男女女可都不得不承认,这程子的老婆丑是丑点,这程子是大院里最有福的男人,这却是事实。 这会儿金枝在菜市场里挎着个篮子幽闲的转悠,她一天就这段时间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光了。早上早早起来,要弄好饭,收拾好屋子,给儿子穿衣洗脸,伺候父子俩吃好饭,给男人拿好包,拿好手套工具,把男人送出门,看他骑着那辆半旧的凤凰车出了胡同口转过了街道再回来。来不及做什么就急忙忙的拿书包叫儿子,赶着送他上街区幼儿园,好在幼儿园不远,也用不着再买辆自行车,再说就是买了也没地方放,先是她前儿子后的走着,而后就是她连拉带拽的拖着儿子走,到后来不行了就背上儿子,一直送到幼儿园。把儿子一送到老师手里她就急着回来,一进了那个大院子里的小院子她就又忙活开了。把自己仔细洗干净,仔细照镜子。她不美,这她打小就知道。但老辈子说的好,长的美的不一定是好女人,皮相好的身上不一定有货,她也不错啊,虽说面皮黑了点,鼻子塌了点,脸盘方了点,肩宽了点,腰粗了点,腚大了点,可她眼长的还不错,大大的,还是双眼皮,两个奶子可是圆圆挺挺尖尖翘翘的,她金枝哪丑了,现在还不都说了吗?人家还有气质吗?多少比起那些乡下丫头婆娘她还是有那么一股子气质的吗?比起她那圆磙子大嫂和细麻杆二嫂,她可不知道好看多少了。相貌是爹妈生的,可这打扮可是后天养成的,她知道该怎么打扮自己,她穿了件黑色大宽口的长裤子,上身套了件粉兰色绣大白花的羊绒线衣,线衣下摆是黑色的,和裤子一衬,只打眼的就是圆圆滚滚尖尖翘翘的那对大奶子了,黑油油粗长的头发盘上去,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扎上一个紫色带金边的头花还是蛮不错的。临走了,篮子挎在手上又回头拿过镜子抹了一下子粉。像她娘说的她那黑脸一抹上粉活像羊屎蛋子上下了霜。可她偏不信这个,那是她刚进城那会子,没有化装经验,现在她知道抹了然后再用软毛巾轻轻抹那么一下,只在脸上留那么一层淡淡的影。她打扮好了,就挎了篮子出门,碰见谁就给谁响亮的打着招呼,一直到菜市场,从这头看到那头,头一趟她东问西摸却从不肯轻易往那小篮子里放进去什么,直到从鸡行鸭市往回走,篮子里才渐渐有了内容。一斤有一个女人巴掌宽那么长的小草鱼最先进住,这是她在鱼市逛了三圈半下来的成果,要不是鱼市里到处鱼肠烂泥,她还要再逛几圈,大点的草鱼她一般从不买,买那可不划算,太贵,一个手长的都要3块钱一斤,过了半斤的都要5块钱一斤,这巴掌宽的活蹦乱跳的讲讲价才1块2毛钱一斤,买好了临付钱的时候她又以只有1毛零钱了为由又磨蹭掉了1毛钱,这就算1块1毛钱买了一斤小草鱼。她算的很清楚,大鱼小鱼营养是一样的。洗好弄好,裹上面放油里一炸,焦脆可口,男人孩子都爱吃。要是清炖就一直炖,直到炖化了,过滤出渣滓,纯白浓鲜的汤放入豆腐,炖开磕个鸡蛋,出锅洒把香菜,滴几滴香油,又糯又香又有营养,对口刁怕油腻的男人是个好补。接着她的篮子里又进了一把蒜苗,三把菠菜,一根半莴苣。一根是买的,半根是饶的,本来那半根也是完整的一根,她看见那绿皮上有块黑斑,她说坏了,摊主拿小刀削了一下,一刀下去没剜出来,还是坏的。摊主就给她称了那一个好的。称好1斤1两,要她1块钱。那根坏的摊主拿小刀削掉坏的说这半截还能吃就放在她篮子里,她共花了四块钱就买了满满一篮子菜。出了菜市场,想想又转回头,到肉摊上买了1斤五花肉,3块5毛钱。一篮子菜有荤有素。算算也在菜市场泡了两个多小时了,她该回家了,家里还有衣裳要洗。出了菜市场,到了门口,看见那出口处一堆堆高耸的水果山。又想起儿子早上说的话,儿子说他想吃西瓜。她问了问,初春季节,正是缺市,西瓜都买到2块钱一斤,还不如买苹果,她左挑右检,买了三个又红又大的富士苹果。还是买苹果好,摆在桌上不吃有人来了也是个景。三个才1块6毛钱。从菜市场走出来,她看见对门百货大楼上的大表正指上9点半,她没有再在街上逗留,她挎着篮子快步向家走,拐过路口,出了淮海路,进入翠微路,没走多远就到她家门口的那条胡同了,她碰见了一个人,确切的说那是她娘家庄上的一个小姐妹,她叫丽丽,是个从小就有点憨憨傻傻的一个丫头。用丽丽妈的话说那就是一个傻x,小时候和金枝一个班,一上数学课就少不了要挨打。那个近40岁了才当了人家后娘的女数学老师常常三句话没说完手里的小树条子就嗖的一下抽过来了,丽丽整个冬天都穿两件大棉袄,穿的像个小肥猪。老师的小树条子抽上去她照样睡不醒。长大了倒又出息了,嫁了个城里人,风风光光的走了。全村人都说这个憨妮子有福,憨人有憨福吗?同村的小姐妹都眼热的不得了。金枝也是那眼热的人里的一个,还是那种特眼热的。她说你丽丽凭个啥呀,就凭那大圆脸,凭那圆圆的奶子,圆圆的屁股,那也不比她金枝的好看哪去哪,就算比咱金枝白那么一点,可同村的小姐妹哪个又不比她丽丽长的好看呢?她凭什么就嫁了个城里人呢?后来听说原来那个男人有点大舌头,可就是大舌头也是个城里人啊,她丽丽也不配啊。直到金枝也到了城里,她这口气才顺了。又直到金枝把程子从城郊区的铝厂单身宿舍里弄到这县城翠微路的一间小出租屋里,金枝的气才更顺了。那天邻居家帮人看服装店的小王从老家来时带了一袋面粉。下了车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到了家那个三轮车夫帮小王往屋里扛面粉的时候,在门前洗衣服的金枝就认出了那张脸,那是张让张楼村女孩子们都很熟悉的脸。丽丽的城里男人。再往后就顺理成章了。金枝跟那男人到了他们的家。两个同庄的小姐妹又见了面。这才知道丽丽男人的哥嫂在县城里上班。后来调到市里去了。因为弟弟大舌头说媳妇不好说,就把县城里的这套老式楼房,三楼一室一厅的房子给了弟弟,老家的老人出了点钱给大舌头在县城摆了一个小摊卖水果。大舌头后来有了女人孩子,小摊就让老婆守了,又拾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干起力气活来。那天金枝从丽丽的那一室一厅底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羡慕丽丽城里人的身份了。等出了那栋楼她也不羡慕丽丽在城里有那城里人住的一室一厅的房子了。她的男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城里人,是城镇户口,是县铝厂标准的正式工人。现在是青工,一个月500多块钱,可以后男人会是班长、科长、厂长……、、一步步走下去,房子会有的,三室的,四室的标准的城里人住的大房子。她只要守住她的家,伺候好她的男人,她会有一切的。 今天,她没想到能那么巧碰到丽丽。丽丽响亮的向她打着招呼。两个女人又说了一阵孩子的事。而后又说到男人。丽丽说,“还是金枝姐你有福啊,孩子孩子乖巧,男人男人是国家工人。你也越来越有气质了。”金枝笑着说,“哪儿啊,没你有福气,你那男人勤快,对你多好,见天就有三十,五十的进项,你还有一室一厅的房子。”丽丽就说,“那哪能跟姐夫比,姐夫有前途呢?以后姐姐做了厂长夫人,可别忘了我这个妹妹。”金枝就笑,是那种幸福满意的微笑。心说丽丽这个傻x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可也没白住,越来越会说话了。她不说金枝的儿子漂亮而说乖。这谁都知道金枝生了个儿子,老程家七个闺女一个儿,她金枝给程子生了一个儿子,这就算传了老程家的根了。可那孩子长的可不敢说,一点不像程家人,活脱脱像老张家的,比他妈妈还不如,硬是更像了他那个秃头、眯眼的大舅。弄的程家老太太一看见孙子就痛心。所以丽丽说她儿子乖也算是会说话了。又说她男人有前途,这可是没一句错的。两个女人寒暄过了,金枝就拎着篮子往家走,心里就像那满满一篮子菜,充实而幸福。她走到翠微路朝北的第四个胡同口,拐进胡同往北走20多米就进了一个大院子。院主人是一对老头老太,儿女都在外,老两口给儿子看孩子去了,这么大个院子都租出去了。 金枝住的这个大院和附近这样的院子大都是和金枝一样的住户。原来的住户大多都搬出去了,只有个别的几家没有走,也都起了楼房。显示着与众院的不同地位。因为这片地方原是个村庄,也就是所谓的城中村了。本来也没这么热闹,因为后来这附近建了步行商业街,又离城中心淮海路较近,就成了来城里的各色人员的杂居地。就说金枝这院。大院坐西朝东,门前一条窄胡同,一溜儿排下去,一色的大院有好几个。被他们戏称为一院、二院……、、这条窄胡同由南向北共有十一个这样的大院。外面都差不多,灰头土脸的,里面内容可老丰富了。就说金枝她们这三院吧。一进门,是七间门朝东的砖瓦平房,北面是一溜十二间,南面是十二间,一个院三面房子都是砖瓦房子。这临大门的东墙门两边还搭了四间偏厦子。金枝他们一家三口住的就是西屋最靠南的一间。北边邻居是个啤酒厂的小伙子。本来程子开始就没看中这间房。嫌它靠南墙边留那么一条小胡同,胡同有一个小饭桌那么宽,里面人屎狗尿熏死人。可金枝不嫌,金枝就要了这间。当场就给了老东家四十块钱一个月的房租。老东家给她们打开门就走了。程子想说什么,金枝不让他说。金枝让他回厂里上班,下午回来的时候把厂里宿舍里的被子带来就行了。他还想说什么。金枝说这地方她看过了离厂子里的班车点近。走几步出了翠微路一眼就能看见厂里的班车站点。程子陪她转了几个小时了,早烦了,就啥也没说起身走了。到下午5点多程子带着两床被子从厂里回来,进了大院简直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走错了。又退出门,看看,徐家胡同3号,没错。这时候金枝围着围裙出来了,笑着招呼程子,程子才如梦初醒般走进来。不怪程子,要说这金枝就像仙女,手中仙棒这么一挥,茅屋就变金屋、狗屎就变金条了。只不过这仙女多少丑了一点。 也别说程子吓着了,就是邻居几家人回来了也吓了一跳。这么一半天工夫,靠南墙的那间西屋门被刷的鲜亮,门上还贴了一张山水画;门前土地扫的平平坦坦、洒了水不起一丝尘土;靠门北边顺墙根摆了一排四个花盆,两盆1块5毛钱买来的开的正艳的小红花,两盆大叶子的植物、大家看了眼熟,原来是南墙根边上疯长的野草大叶子扬。更绝的是屋南边的那个一桌子宽的小胡同,上面搭了十几片石棉瓦,成了一个简易的小屋。到里面一看,有炉子、有案板、有菜橱子,还有一口锅在炉子上烧着、锅里冒出阵阵香气。棚屋里居然还有一张蒙了花塑料布的餐桌。程子还没吓够,金枝就叫他进屋放被子。程子进了屋又吓了一跳,屋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连水泥地也拖的干净,白粉墙也扫过了。靠西墙放了一张木制大床,铺着全新的竹席子。南墙站一个老式的衣橱。靠门的左手边是一扇窗,窗上挂一蓝底白花的素窗帘,窗下是一张一米多高的写字桌,桌前有一把小圆高脚铍皮小凳子,小凳子边靠墙是一个一人高的一米见长的黑色书橱。金枝让程子坐凳子上歇着,她把程子拿来的一床红花被子铺床上,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蓝底带白羽毛的单子铺上,再放上另一床程子拿来的黄白相间条绒面的被子,这家就成了。 程子看的有点傻,金枝笑着走过来给程子倒了一杯茶,给他讲。厨房是今天她去叫丽丽男人帮忙买了运来的,棚子也是丽丽男人帮忙搭上的。还有这些家具都是丽丽男人搭棚屋时她去旧家具店买的,讲好价付好钱,店员运来,丽丽男人帮忙摆好。她送走了他们,就把这些东西该擦的擦,该抹的抹了。弄好了就紧出门奔五金日杂店买了炉子、锅、把子,叫老板让人送来,丽丽男人帮忙安置好。她又坐了人家的车子紧赶紧买了菜赶回来,收拾下锅。这才有了家。 程子在那一晚饭时吃了白米饭、两个菜一个汤,又睡在了铺了新床单的床上。程子知道他有一个能干的老婆。程子早知道他有个能干的老婆,就像他早知道他有一个能干的娘一样。可在那一晚之前,他还不知道他老婆比他娘更能干。那晚后,他清楚的知道他有一个比他娘更能干的老婆。这一点他不用想,以后他的老婆,就是这个叫金枝的女人,她用她的行动一天天的证明了一个强硬的事实。她是一个多么能干的女人,就像她的婆婆,程子的娘一样能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