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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这时候她又想起她的娘来。那个常年累月坐在灶前拉风箱烧火、在案板上用胳膊粗的大捍杖捍面条的老太太。爹走了五年了。娘一个人在南河堤上的那三间低矮的瓦屋里独自儿过活。想想这家里的事一件接一件的,也有大半年没回过娘家了。这回她就啥也不想干。就想回家。回家看看娘。这心思一有就见风疯长起来。压也压不住。俗语说的好,闺女是娘的贴心肉,这有了委屈哪个不先想起自个儿的娘来。这天一大早,金枝说收拾的一包东西绑在车子后架上,骑上去张楼村看她娘。进了村,拐上大堤,就看见娘的三间瓦屋。娘弯着腰在给屋前的一小畦青菜松土。看着娘的蓝白肚子毛巾裹头,弯弯拱起的背脊,一股子热浪涌上眼眶。金枝在心里叫了一声“娘”泪就在眼里打转儿了。进了院,下了车。娘没看见,倒是从屋里蹿出一个孩子来。响亮地叫一声,“姑。”就往车架后面掏。“金枝妹子来了”,干瘦的二嫂倚在门框边怀里抱一个孩子在奶。抬抬眼皮不冷不热的招呼着金枝。,又转过身子呵诉孩子,“讨死鬼,小心点,别碰坏了东西。拿屋来。”娘回头笑笑,并没有放下手里的锄。金枝把东西解了。小侄子抱了就往屋里跑。二嫂也随后隐进屋里了。院子里就只剩下金枝和娘了。金枝走到娘跟前伸手拿锄头。娘没松手,只是说,“路远,你也累了。坐地边上歇歇吧。”金枝就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菜地头上。金枝叫一声,“娘!”娘回头笑笑,又转过头去锄她的地了。金枝低头看见半晌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稠密地印在菜地畦子上。娘弯着腰一步步向前挪着,似乎一辈子要这么锄下去一样。“娘。”金枝跟到娘的身后又轻声地叫一声。娘仍没有转身,话从前面一串串飘过来。无外乎都是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说来说去也就是她大哥二哥家孩子多日子穷,让金枝和她姐多帮助着点。娘家,娘家,也就是那飞走的小鸟留下的一个窝。再破也还能挡个风雨,闺女在外受了气,到头来还不是指着娘家人给出个面撑个腰吗?这不指兄弟、哥的还能指谁啊!这帮助娘家人说来也是帮助自个儿。又说女婿和亲家公都是薄命的人。脚跟脚的就这么走了。留下那么大个家业。涛子还小,有啥事回家跟哥嫂多商议。多少能拿些主意。儿少母寡容易受人欺负。那么些家业可不能让程家那几个丫头落了去。又叮嘱闺女多长几个心眼,没个人可不能再没个财了。 金枝又坐回到小板凳上。听她娘不停地唠叼着。天近晌午了,太阳热热地挂在天上,到处都燥燥的。金枝眼窝里也干干的了。 娘家院里婶子大娘一天来了好几拨,都说她男人没福,说她男人是死了,可她还是有福的。公公,男人死了,婆婆呆了。留下那么大个家业都是她的了。守着孩子过也罢,再走一家也罢,反正都受不了罪。到底这都是命。 金枝不知来了几拨人。听了多少话。只知道那天中午的阳光可真烈,烤的人嘴干舌苦不说,连眼窝里也能冒出火来。从娘家回来,那条干燥燥的土路骑的她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回到家,做了晚饭给婆婆和儿子吃。她一口没咽,连袜子也没脱就倒在床上,一点劲也没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始终那么干燥着,干燥的人上火焦心。金枝喉咙上火,牙花子也烂了。这日子就这么闷着,就像个大水缸从上到下整个儿地罩着。闷地人喘不过一丝气来。可这人,你又能怎么着呢?它天不落雨,你急有什么用。你就是跺脚骂娘,它还不是该不下雨还是不下雨。再说,金枝她能跺脚骂娘吗?她不能。她只能这么闷着,这么挺着。这一挺就到十月一日了。十月一在皖西北农村都兴给过世的人送钱。尤其是显示小辈孝心的时候。金枝打了几刀纸,回家给爹烧。哥嫂都没露面。只有小侄子一个人跑进屋抓了把馓子跑了。金枝知道这是上次哥嫂要借钱她没给,在记恨她呢!娘倒没说什么。收拾了篮子,娘俩到爹坟上烧纸。用火折子点燃了纸。娘摆上六个碗冲坟头说一声,“她爹,闺女来看你,给你送钱花来了。”金枝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像一条决堤的河,捂也捂不住。先是无声地流泪,再是嘤嘤地哭,后来就扑倒在坟前放声大哭了。她哭地极悲,极痛,哭声不是放,而是挤,一丝丝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冲上去。像喉咙里有个东西哽着,又像喉咙被人掐着,挣扎着挤出来。爹死,男人死,公公死,她都没哭那么痛过,直到哭嚎地嗓子哑了。 娘也落泪了。自个儿的闺女自个儿娘不疼谁疼。男人没了,那么年轻,还留个男孩子,不守点钱还守个啥。不借就不借吧。 她哭的娘心酸,也哭的路过的村里人也站住脚步。村人说觉得她其实是疼娘家人的。只是这钱得留着给儿子。谁还没个私心呢。 不管别人怎么想。只有她知道她哭了。她哭出来了。这一场哭,虽说哭的眼眶红肿,嗓子嘶哑,可心里干净了很多。似乎阴影也去了大半。哭完了,整个身子似乎也轻了许多。心里也不闷那么狠了。那天回家,太阳也不那么烈了。骑车走在路上的树荫里,金枝发现路边的杨树叶子密密地有了秋天的色彩。 日子说快也快。很快就到了程子爷俩的三七祭日。皖西北农村人死三七要烧纸,上坟添土。是很正规的一个当地风俗。其中也有另一种含义。那就是烧了三七纸,男人坟上的土也就干了。女人要再嫁也就嫁人。不过三七就是再急也得守过三七,不然唾沫星子也把要嫁的女人给淹死了。好象过一三七,这夫妻也就两结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给程子烧三七纸的那一天,天有点阴,风倒不大,只是有股子凉劲。程子几个姐姐也都来了。收拾了篮子,大大小小一家人赶到坟地。添了土,烧了纸。一家人没敢让程子娘下地,只有几个姐姐陪了金枝娘儿俩去上坟。纸烧着了,几个姐姐掉几滴眼泪,说了几句话,也就带了涛子回了。金枝收拾了公公坟前的祭品,又来到程子坟前坐下。拨了拨没烧透的纸。只只黑蝴蝶在风里卷了尘土在飞。想着程子生前的光景,想着想着,人就痴了。 想想哭声,程子啊,程子,我的程子。又想想那个盯住李小玲的稠稠的目光的程子,想想那个、、、、、、 恨一声,骂一声,一辈子你都没拿我搁心上。可谁给你生了儿子?谁给你做饭洗衣,端茶送水,洗脚捶背?是谁?你说是谁?你还有啥不知足的,啊!你说说我姓张的,一进这个家门,我哪一点没对不起你?啊!你说说?你到死都养着那几只鸡。一天到晚在心里不知叫唤多少遍,小玲子,小玲子。你说说,啊!你说说都干了些啥事啊!你说说,你说说,你咋不早死啊! 又一想想,男人白着一张脸躺在床板上被抬回来。想想男人死了,家也塌了,婆家娘家村人邻居这些唾沫星子淹死人。 怒一声,怨一声,程子,你这个孬货。你到死都没疼过我一回。你走了倒好。留这一个大烂摊子给我。程子,程子!到那世来托生成鬼我也得找着你。我找着你,我吃了你,我吃了你!我一口一口地吃了你。 程子。又想到那个冰冷漆黑的夜,她坐在朱风义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信这世界上还有羊不吃麦苗的吗?想到那职高池塘草地上,程子那雾漫漫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又悲嚎一声,程子,程子,你这个冤家!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张金枝谁也不嫁,我生生世世守着你,生生世世给你当媳妇。程子,程子啊! 金枝在程子坟前从晌午坐到傍晚,哭哭说说,想想说说,想了说,说了想,说了哭,哭了说,一直哭到月亮星星都上来了。眼也肿了,脸也肿了,喉咙也哑了。她还是哭。哭得程家庄的老少爷们都为她伤心。说这女人好日子正过着,就遭了这事,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她的福都是男人给的,男人走了能不哭吗?看这哭的,说明这女人对男人是情深着呢!城里住过的就是不一样,比乡下女人懂事知礼。男人死了的时候不哭。那是人家要看住丧事,看住礼钱。现在啥都收拾好了,才到男人坟上哭。哭的心实意,哭的死去活来,这才叫城里女人的作派。不像乡下傻货,光知道哭,还不叫钱都让外人拿了去。那么多姐姐,她一个女人家能撑得住就不容易了。这事搁谁身上,谁能料理那么周到。好在现在男人走了就走了吧。还有前楼和后院两座房子。有儿子。的几十万块钱的存款。人家的日子还是好过的。 金枝在男人坟前哭到晚风吹地草哗哗地响。庄上几个女人自发地走到地里来劝她回家。几个女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劝住,把她架家去。女人又帮她收拾好家,帮她安排好婆婆和儿子,又帮她喂好猪羊。最后留了一个近门的侄女陪伴她过夜。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做为一个女人,受了大悲痛的女人被人照顾着,睡在自己屋里。侄女倒明事。扶持老人和孩子睡下,关了猪羊圈,自个儿在客厅铺了个床睡下了。 金枝睡在自己床上,一个人独自睡在宽大的屋子里宽大的床上。床软软的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托着她一波一波,预知柔柔地抚摸着她松软的肢体。室内暗淡温暖的床头灯亮着,照在屋内温暖明黄的窗帘上,干净的粉蓝底色上印白荷花的被褥拥在怀里,雪白的东墙上挂钟是个可爱的小鸭子,两只大眼睛一张一闭的、、、、、、 浓浓的暮色从窗缝里挤进来,带着淡淡地夜凉弥漫了满屋子。有一股淡淡的杨树叶的清香。她一反多日的烦躁,心平静了下来。似乎这两场哭如两场雨洗净了她心里的阴影。她开始想到儿子,家,婆婆。家里没有别人了。只有她们三个人,这个家以后就只有她们三个人相依为命了。以后有的规矩也得改改了。 明天她将让儿子放学后帮奶奶去放羊。以后照顾奶奶的事就要靠他了,这家也就他一个男子汉了。小也得当个大人使。明天给儿子制定一个学习计划。把他调到学校里最严的黄老师班里去。让黄老师好好管管他。婆婆要让她去放羊。明天要是天气好,就把公公和男人的东西都拿出去烧了。大床,被子,柜子找一个好天都抬出去洗刷一下。哪一天叫四姐夫来搭把手挪床,让儿子睡他奶奶屋里,两个人有个照应。她明天去找汪洋。初中时汪洋追她追的最紧。可那时候她满心满眼的都是程子。都是程子二进的院子。哪里会看上他。再说他家和她家一个样,又穷又破。直到她嫁了程子,他才死了心。初中一毕业,大家各奔东西就再也没见过面。没想到在李小玲的婚礼上见了。那汪洋居然出息了。人长的又高又帅。说起话来才知道他早年辞职了,在南边混了几年,发了。那天他送了她一张明片,用那一如多年前一样的眼神看着她说希望她有时间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那时候她正忙着过她幸福的生活。再说她还有程子和她的宝贝儿子。可眼下,她是一个无助的女人。她怎么说打心里也不想张口问他借钱。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公公活着借朋友的钱是个人情,可公公没了,人情也就没了,人家又催那么紧。她能有什么办法。先借汪洋四万块钱把人家的账还了。姐姐们的两万多明年再说。明天是星期三,她要到学校里去找黄老师把儿子转班的事办了。回来收拾东西。下午儿子放学,娘俩要去北地把那两畦萝卜起了。还有后院菜地里快长老了的那畦韭菜也得收起来。集市上多少也卖到五毛钱一斤呢。后天赶早送到集上兑给菜贩子多少也落几十块钱呢、、、、、、 她躺在床上盘算着明天的生计。这时她听见窗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呼呼的。似乎还有树枝轻微的断裂声。她不禁一惊,明天可别下雨啊。 她起床,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表正指上午夜一点。侄女睡的正熟。她进了婆婆的卧室,看见婆婆和儿子都睡的正香。返回客厅,她就在客厅门后的衣架上拿了一件外衣披上,走了出去。出了门,进了院,满天星呢?晶莹璀灿的星星挂了满天,淡薄的月光照着院落里的花,花开得正美。明天是个好晴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