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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前院的灵棚搭起来,公公停在前,程子停在后。几个姐妹都来了。一时间院子里哭声大作。二叔走了进来。“程子家的,人死不能复生。死的走了,咱还得讲活的。再咋说程家也是个大户。这事不能办差了。你看这寿衣,这坟地,这待客、、、、、、” 金枝闭了闭眼睛,擦了把眼泪,站起来,到楼上卧室里去。再下来,手里拿了一把钱递到二叔手里,“二叔,这钱你先拿着,先看看该买的啥先派人去买。能记账的先记帐。到时候不够了,你再到人这来拿。” 二叔走了。金枝在水池边用凉水洗了把脸,回屋换下了鸡棚里穿地工作服。出来到楼下东屋婆婆的卧室。婆婆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四姐和五姐,一个坐在婆婆床头,一个坐在婆婆脚后。金枝进来了。四姐站起来。金村枝扯一个小板凳坐在婆婆头前,把脸俯在婆婆脸上,慢慢地说:“俺娘,俺娘!”婆婆慢慢地张开眼,看一眼头发顺溜,衣裳齐整的儿媳妇一眼,又慢慢闭上了眼睛。金枝把被子给婆婆盖好。金枝知道婆婆是指不上了。这一大摊子的事真的就只有指自己了。金枝转过头平静地对四姐说:“四姐,你去把姐姐们都叫进来,咱开个家庭会,说说这家里的事。”四姐看了金枝一眼,没说什么,起来出去了。不大功夫,七个姐姐说都聚到了婆婆屋里了。 金枝看了眼姐姐们苦笑了一下,“俺姐,你们看这咱爹和程子都走了。咱娘又病倒了。这个家就只有俺一个站着说话的大人了。俺就得主这老程家的事了。我今天找你们来,就是想给你们说说咱老程家的事。”看几个姐姐都不说话,金枝就继续说下去,“咱爹病了两年半,里外花了五六万。我喂这批鸡又折了八千五。这家里满打满算就还有七千五百块钱。刚才我给二叔拿了六千。手头只有千把块钱。外面到今算该人家六万三千块钱的账。这家除了刚盖的这楼房,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了。十八亩地也不能这就长出钱来。你们看咱爹给程子的事该咋办?” “六万多块钱的账”,二姐张了张嘴,“咱能该人家那么多钱的账?”五姐接过话头,“盖楼咱姐妹七个出了七万块钱。再说程子从城里回来,人家厂里不是还给了十几万块钱来吗?咋说没有钱了就没有钱。” “五姐”,金枝面无表情地看了五姐一眼,“这老程家都是你娘主事。你问你娘咋没有钱了。” 二姐忙拉了五姐一把,回过头来对金枝笑笑,“金枝,你看咋办?” “我看”,金枝抬的抬眼皮,“我接了这个家,你娘可没交给我一分钱。账却留下了六万多。家里就这七千块钱,还是我在学校代课的钱。我看,我没法看。再咋说你们都是姓程的一家子。我可姓张。你们几个说咋办就咋办。我没啥意见。” “你!”五姐刚冲了金枝一句,就被三姐拉住了。 “程子家的啊!”大姐抹了把眼角的泪,“你也别说气话了。”大姐又扭头对几个妹妹说:“你们都别说了好不好?不说也没人把你们都当哑巴。咱这老程家门里,爹没了,兄弟也没了。说来说去就只瞅着涛子这一根独苗了。”大姐说到痛处,声音哽咽了。眼泪从红肿的眼缝里一个劲地往外掉,捂也捂不住。哭了两声,抹了把鼻涕说:“咱老程家啊。三辈子都是单传。咱姐妹七个啊!可就守着咱这一个兄弟,你忘了咱娘以前是咋交代咱几个的了吗?咱娘说就是咱都难为死了。砸碎了骨头卖了,咱姐妹几个也得护着咱兄弟这个家。护住咱老程家这一门人啊!你们看就这样脚跟脚的,咱爹走了,咱娘倒了,咱兄弟也没了。咱这老程家是塌了天了啊!啥时候了,你们这群不成事的货还吵闹。怪不得咱娘说生一堆丫头不如一个瘫痪儿来。你说说,你说说,咱姐妹还闹啥闹,还嫌咱老程家不够糟心咋的。啊!”几个姐妹都低了头,不再吭声。 大姐转过头,拉住金枝的手说:“金枝啊!你可不要跟她们几个一样。啊。咱这老程家说啥就涛子一个人了。你是涛子的妈,你不主事谁主事。再说你是城里人。是有学问的,也不能给了这几个货一般见识。啥钱不钱的。一家人说钱多外气。这会咱先不说欠人账的事。欠人账咱不怕,人在账不烂。以后咱再慢慢还。你看先把眼前这事过了啊。金枝,姐的话,你听见了吗?” “姐”,金枝吸了口长气。慢慢吐出来,“这坟地,咱爹病着的时候就选好了。就还让程子跟咱爹住吧。也好有个伴。”金枝抿了下嘴,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发送时,人家有啥咱有啥。不能让人看矮了去。钱,我看几个姐姐商量一下,按各自心意吧。差多少都是我的。没有我借。程子没了,还有涛子。我咋也不能、、、、、、”金枝眼睛红了,鼻子也红了。 老程家的丧事用村里人的一句话说,那真是排场。轰轰烈烈地唱着,喇叭声震动了四邻八乡。轰轰烈烈地悲着。七个闺女一齐真心实意地哭。那可真是悲。前头抬爹,后头抬儿。前头有人喊,跟着啊。后头有人应,跟着了。看的人是里三层外三层。从程家大院到北大沟程家坟地。大人挤着大人,孩子叠着孩子。那个劲头倒有点七十年代农村放电影唱大戏时候的光景。说起来,这丧事里里外外要说有啥可挑的。那就是少了程家儿媳妇金枝的哭声。金枝没有跟着送殡。那会子她正在程家大院忙前忙后,走马灯样的转。唯一显眼的就是一身的孝。直到地里安置好了,院里亲戚回了。忙人又上了桌,吃了喝了,收拾了,都散了。留下这一大院子的零碎,一棚子的物件,一桶桶的残渣,一盆盆的剩汤。金枝才一屁股坐在堂屋地上。嗓子哽哽的,胸口闷闷的,没有出一个声,没能掉一滴泪,拧了一下大腿,像做了一个噩梦。慢慢的天地都有变得像一碗捞过了的稀饭。金枝一下摊在地上,靠着门框扶了几下,也没能起来。想想也就这么软软地靠着了。涛了和七姑从门外进来,一眼看见他妈在门边摊着,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妈。金枝抱着儿子,这才觉得心里不空那么慌了。七姑都说了啥,这都不重要了。 天又黑了。金枝从鸡棚里出来。捶捶酸痛的腰。两天了。金枝钻到鸡棚里把该清的都清了,该洗的也都洗了。剩的饲料也刚叫胡庄的赵大牙拉回去了。赵大牙还咕哝着甩了三百块钱给金枝。那饲料拉来的时候可是五六百块钱啊。这一拉一去来回趟就少了二三百块钱。就这样赵大牙还嫌气。一个劲咕哝。说这在他手里还没有卖出去的货还能退回去的。这还是他看这一家人遭了难。不给这孤儿寡母一个样。赵大牙手指蘸了唾沫数了两三遍,又在太阳底下照一下,撞几下,这才递到金枝手里。金枝也不嫌少,把钱装到裤兜里,拿着一把大扫帚把鸡棚呼啦呼啦做了最后一次清扫。放齐了工具,出来,把鸡棚用一把大铁锁锁上门。出了后门,又用一把大铁锁锁了后院。进了前楼,脱下外衣,洗了把脸,往沙发上一摊,人就软了下去了。 抬眼死盯着天花板。天花板光溜溜的,东一块斑痕,西一块浸湿。她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有点看不清了。雾一团团涌上来,弥漫了满眼。厚厚重重的,连了浓浓的夜色从窗外、门外挤进来,厚厚地把她包裹了。她四肢沉重,头晕眼花。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就像在一场噩梦里,欠欠醒不过来一样。但她实实在在的又感到冷。她知道,完了,真的完了,一切都完了。鸡死了。男人死了。婆婆有点呆了,一天到晚就只是呆怔的坐着,自己与自己说话,她活在一个有男人有儿子的时空里。完了,一切都完了。儿子,儿子也是指不上了。儿子上学也不学个好,老师一见到她就说她儿子。都是以前爷爷奶奶惯的。又有城里人到乡下的那一种优越感。儿子,儿子也指不上了。还欠了人家几万块钱的账。完了,一切都完了。就这样躺下去吧,她想说这样躺下去。可她能吗?她有婆婆要照顾,有猪有喂,有羊要放,有地要种,有家务事要做,有账要还。她不能躺下,她一天也不能躺下。她想哭,想痛痛快快的哭。她想像农村泼妇那样为了一丁点的事,和人撕打一场,抓挠的满脸都是血道子,大声嚎骂,拍着大腿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声嚎哭,撕头发抓脸,骂祖宗十八代。可她能哭吗?她不能,她是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啊。她一出门子,就看见人家看她的怜悯的眼光。她不能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她是金枝,她是个城里女人。她就端了个笑脸,热火火地与人打了招呼,转身回屋。一转过墙角她的脸就耷拉下来了。她想哭,想尽情可心地哭一场。可她连一个哭的地方都没有啊。 这时候她又想起她的娘来。那个常年累月坐在灶前拉风箱烧火、在案板上用胳膊粗的大捍杖捍面条的老太太。爹走了五年了。娘一个人在南河堤上的那三间低矮的瓦屋里独自儿过活。想想这家里的事一件接一件的,也有大半年没回过娘家了。这回她就啥也不想干。就想回家。回家看看娘。这心思一有就见风疯长起来。压也压不住。俗语说的好,闺女是娘的贴心肉,这有了委屈哪个不先想起自个儿的娘来。这天一大早,金枝说收拾的一包东西绑在车子后架上,骑上去张楼村看她娘。进了村,拐上大堤,就看见娘的三间瓦屋。娘弯着腰在给屋前的一小畦青菜松土。看着娘的蓝白肚子毛巾裹头,弯弯拱起的背脊,一股子热浪涌上眼眶。金枝在心里叫了一声“娘”泪就在眼里打转儿了。进了院,下了车。娘没看见,倒是从屋里蹿出一个孩子来。响亮地叫一声,“姑。”就往车架后面掏。“金枝妹子来了”,干瘦的二嫂倚在门框边怀里抱一个孩子在奶。抬抬眼皮不冷不热的招呼着金枝。,又转过身子呵诉孩子,“讨死鬼,小心点,别碰坏了东西。拿屋来。”娘回头笑笑,并没有放下手里的锄。金枝把东西解了。小侄子抱了就往屋里跑。二嫂也随后隐进屋里了。院子里就只剩下金枝和娘了。金枝走到娘跟前伸手拿锄头。娘没松手,只是说,“路远,你也累了。坐地边上歇歇吧。”金枝就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菜地头上。金枝叫一声,“娘!”娘回头笑笑,又转过头去锄她的地了。金枝低头看见半晌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稠密地印在菜地畦子上。娘弯着腰一步步向前挪着,似乎一辈子要这么锄下去一样。“娘。”金枝跟到娘的身后又轻声地叫一声。娘仍没有转身,话从前面一串串飘过来。无外乎都是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说来说去也就是她大哥二哥家孩子多日子穷,让金枝和她姐多帮助着点。娘家,娘家,也就是那飞走的小鸟留下的一个窝。再破也还能挡个风雨,闺女在外受了气,到头来还不是指着娘家人给出个面撑个腰吗?这不指兄弟、哥的还能指谁啊!这帮助娘家人说来也是帮助自个儿。又说女婿和亲家公都是薄命的人。脚跟脚的就这么走了。留下那么大个家业。涛子还小,有啥事回家跟哥嫂多商议。多少能拿些主意。儿少母寡容易受人欺负。那么些家业可不能让程家那几个丫头落了去。又叮嘱闺女多长几个心眼,没个人可不能再没个财了。 金枝又坐回到小板凳上。听她娘不停地唠叼着。天近晌午了,太阳热热地挂在天上,到处都燥燥的。金枝眼窝里也干干的了。 娘家院里婶子大娘一天来了好几拨,都说她男人没福,说她男人是死了,可她还是有福的。公公,男人死了,婆婆呆了。留下那么大个家业都是她的了。守着孩子过也罢,再走一家也罢,反正都受不了罪。到底这都是命。 金枝不知来了几拨人。听了多少话。只知道那天中午的阳光可真烈,烤的人嘴干舌苦不说,连眼窝里也能冒出火来。从娘家回来,那条干燥燥的土路骑的她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回到家,做了晚饭给婆婆和儿子吃。她一口没咽,连袜子也没脱就倒在床上,一点劲也没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始终那么干燥着,干燥的人上火焦心。金枝喉咙上火,牙花子也烂了。这日子就这么闷着,就像个大水缸从上到下整个儿地罩着。闷地人喘不过一丝气来。可这人,你又能怎么着呢?它天不落雨,你急有什么用。你就是跺脚骂娘,它还不是该不下雨还是不下雨。再说,金枝她能跺脚骂娘吗?她不能。她只能这么闷着,这么挺着。这一挺就到十月一日了。十月一在皖西北农村都兴给过世的人送钱。尤其是显示小辈孝心的时候。金枝打了几刀纸,回家给爹烧。哥嫂都没露面。只有小侄子一个人跑进屋抓了把馓子跑了。金枝知道这是上次哥嫂要借钱她没给,在记恨她呢!娘倒没说什么。收拾了篮子,娘俩到爹坟上烧纸。用火折子点燃了纸。娘摆上六个碗冲坟头说一声,“她爹,闺女来看你,给你送钱花来了。”金枝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像一条决堤的河,捂也捂不住。先是无声地流泪,再是嘤嘤地哭,后来就扑倒在坟前放声大哭了。她哭地极悲,极痛,哭声不是放,而是挤,一丝丝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冲上去。像喉咙里有个东西哽着,又像喉咙被人掐着,挣扎着挤出来。爹死,男人死,公公死,她都没哭那么痛过,直到哭嚎地嗓子哑了。 娘也落泪了。自个儿的闺女自个儿娘不疼谁疼。男人没了,那么年轻,还留个男孩子,不守点钱还守个啥。不借就不借吧。 她哭的娘心酸,也哭的路过的村里人也站住脚步。村人说觉得她其实是疼娘家人的。只是这钱得留着给儿子。谁还没个私心呢。 不管别人怎么想。只有她知道她哭了。她哭出来了。这一场哭,虽说哭的眼眶红肿,嗓子嘶哑,可心里干净了很多。似乎阴影也去了大半。哭完了,整个身子似乎也轻了许多。心里也不闷那么狠了。那天回家,太阳也不那么烈了。骑车走在路上的树荫里,金枝发现路边的杨树叶子密密地有了秋天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