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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抢救土桥

  土桥与果园相衔,雨中蹲着的这个人,是用斧子劈了自家门上烈属牌的吕银娃。

  他从岳父家来,刚刚结束了一场与大雨和洪水相争的拼搏。他清楚地记得,不是他背着岳父闪得快,那窑洞顶落下的一方大的土块准要把他俩砸死在雨中;不是他手脚麻利,抢得及时,邻居家的那台电视机准会变成一堆废铁;不是他脾气火暴,震慑住春花的兄嫂,岳父准会无处安身。离家快两天了,春花还在坐月子,家里会不会漏雨水?那该死的钱串一定又给果园放满了水,漏下去的水,对窑洞有无比前昔更大的影响?担心的事儿越多,银娃就越感到心里火燥,恨不得一步跨到家。

  心儿急急,脚步儿匆匆。走上土桥,银娃忽然发现土桥沟里的水蓄了上来,距桥顶仅有丈许高,一股碗口粗的水穿透一孔不易发现的黄鼠洞,向村里流去,钱家的高门大户正对着水口。

  大雨倾盆而下,洪水不断地从沟里涌来,决口处象万支金枪在发射。钱家面临山洪的袭击。在这刹那间,敌意、怨恨、鄙夷、宿仇,一切私念霍然无影,象被一阵风一吹而去一样,银娃的脑海里仅剩下一片透明的洁白。他抱来几捆拖泥带水的玉米杆,扔下土桥,攀住堤坡上的树,迅速滑下去,扑向缺口。一双粗壮有力的手伸出十指,挖着泥草,沾合着玉米杆向黄鼠洞里塞去。

  水浪舔上来,还未封密的缺口又被冲开,浊水又旋转着、低吼着钻进缺口。

  银娃连忙用身子挡住水,将所有的禾杆、杂草连泥一起塞进了洞穴,密密地堵严缺口,又用沾手的红泥糊在外层,终于封住了水口。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也沾满了泥水,成了“泥人”。银娃未敢停留,跌跌闪闪,快速爬上了土桥。视野里都是密集的雨点在落,雨网牢牢地笼罩着原野。一个巨大的黄色水帘悬挂在土桥沟的杂草坡上,怒声骇人。银娃知道,那股黄蟒大的水柱是从钱串的果园里冲下去的,它是推毁土桥的最大祸源。如果不设法束住这条肆无忌惮的黄龙,土桥崩溃为时不远。可是,孤掌难鸣啊。

  正在银娃观察和思考的片刻,又一个不祥的情景撞入他的视野:在土桥与果园相衔的西南角,一股浑黄的洪水冲开一条缺口,向肃峙在雨中的房屋奔泻而去。“糟了!”他吃惊地叫一声,迎着风雨向那儿奔去。衫子和背心都被泥水灌满了,铅一般地沉重,他干脆脱了下来,光着脊梁,在密密的雨瀑中动手堵了起来……“谁?”突然背后一声喊。他激灵地转过头来,仅仅瞥了那汉子一眼。在钱串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浑身沾满泥水、面目难辩的泥人。那人只顾用禾草堵缺口挡水,一点也不理睬他。他认了半天,才从那铁塔一般的个子和麻利的手脚上辩认了出来。

  “银娃?”钱串愧疚地,十分不自在的冲泥人叫了一声。

  银娃厌恶地哼了一声。钱串讨了个没趣,只好尴尬地挥锨挖泥挡水。银娃用杨柳枝条紧紧地扎了几捆玉谷杆,沾了泥,一人试试抱不动,瞧瞧钱串,劈头喊一声:“抬捆!”钱串被石头似的话砸得愣怔了一下,连忙丢掉铁锨,弯腰去抬。

  泥水从俩人的胸前流下。第一捆玉谷杆扔进缺口,水只是倒退了一步,依旧肆行。一连扔下三捆带泥的玉谷杆,水只是有所受阻。

  雨哗哗地下着,仅剩的四捆和泥玉谷杆也被雨水剥去了泥衣,横陈在银娃和钱串的脚下。现在只有重新用厚泥糊住玉谷杆,快速堵塞缺口,才能使水的冲击力减弱。

  四只手几乎是同时动作起来,他们又将三捆玉谷杆推向缺口,冲向缺口的水受阻退了回去。

  二人抬起最后一捆穿着厚厚泥衣的玉谷杆,由于饥饿与困乏,脚步儿乱了,跌闪着,一寸一寸向缺口处移动。

  “哎呀!”银娃踩穿了潜伏在土桥旁边的暗洞顶那薄薄的一层泥土,只叫了一声,就整个儿掉进了黑乎乎的暗洞。钱串的头脑里轰然一声。他连忙探身去看,仅仅喊一声“银娃”,脚下蹋陷,也被滑了进去。

  借着一孔之天的微光,银娃忍住头晕和身上的疼痛,四下观察,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两人多深的大坑里。他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寻求出洞之路。洞壁湿而陡,两边有两孔容不下人身的小洞,显然是暗水冲刷所就。如果爬不上头顶这露天之孔,无人来救,只有等死。银娃正摸索着思忖,不防被脚下一个软东西拌倒,伸手一摸,是一具浑身泥水的人体。他吓了个半死,以为摸着了一个死人。不料,那“死人”哼呀呀地叫了一声,身子似乎在翻动,银娃越发慌了,心儿快跳出了嗓门。“鬼!”他惊恐地叫了一声。“哎哟哟。”又是一声呻吟。喘息片刻,那边传来一声无力的呼唤:“银娃……”银娃没有上前,只是斗胆喝问:“你是人,是鬼?”“哎哟哟。”那边呻吟着回答道:“俺是钱串,银娃!”银娃眉头一喜,连忙奔过去:“钱叔,您也摔下来啦?”

  钱串扶着银娃挣扎了几下,方才站了起来,说话时已老泪纵横。“俺以为死了,脑瓜象破了壳似的,脚也扭伤了……银娃,你没事?”“俺没事儿。钱叔,四面都出不去呀,咋办哩?”银娃万分焦急。“爬不出去?”钱串吃惊地问道。“是的。只有头顶这一个口子,上不去呀!”银娃犯难了。

  钱串向头顶的洞口瞅瞅,只见雨点和泥水顺孔而入,一人根本上不去。不过,只有一人垫背,另一个人才有勉强爬上去的希望。沉思半晌,钱串拉过银娃指着洞口说:“银娃,来,你踩着俺的肩头上!”

  银娃却先蹲下身来,说:“钱叔,您先上,俺有力气!”钱串也蹲下来,苦求道:“银娃,你听俺的。大祸是俺闯下的,老天爷该罚俺死才对。还是你先上,你年纪轻轻的,才见了个孩子,往后路还长着哩。噢,对了,俺差点忘了,春花和孩子就住在俺竹竹的屋里,蛮好。”

  “啥?”银娃吃惊地问道:“俺的家……毁啦?”钱串跪了下来,万分内疚地忏悔道:“银娃,你扼死俺吧!都是俺钱串的罪过,放进果园里的水冲下去毁了你们的家。你扼死俺吧!银娃,俺害苦了你,欠你的太多啦!”他跪着上前抱住银娃的两条泥腿,摇着,哭求着,狠狠地打自己的脸,直打的嘴角流血。

  一席话象一把钢针刺得银娃两眼血红,喷火似的燃烧,气愤到了极点。银娃的嘴唇在颤抖,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昔日是非官司打赢后钱串得意的脸;利欲熏心,贪得无厌的贪婪嘴脸;遇危事坐观成败,逢贫民嗤之以鼻的一幕幕情景全浮现在他眼前。无法抑制的怒火如爆发的火山,他一拳狠狠地砸在钱串的肩头,似乎要将这世界里的一切丑恶彻底砸碎。钱串滚倒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他没有动,也没有反抗,静候银娃来惩罚他。

  银娃象铁塔一样地站在那儿,愤怒地直喘气。他的瞳仁在可怕地抽缩着,两道浓眉几乎倒挂了起来。

  雨箭从洞口外射下来,浊水从洞顶哗哗地流下来,一起将银娃的一腔怒火悄悄熄灭。银娃知道,眼下不是他与钱家冤仇了结之时,大雨和洪水在袭击土桥,在威胁着月牙湾的成十户人家。他闪电般地扑过去,双手抓住钱串的双臂,猛地提起,一甩,把钱串扔在自己的背上,接着,狮子般地吼了一声:“滚上去,快叫人来,保住土桥!”钱串被吓愣了,只在银娃的背上愣怔,犹豫着。

  “快点!”银娃在下边越发怒了,怒叫声使钱串变成了一只温服的羔羊。“踩住俺的肩,直起腰,攀上去,快!!”钱串顺从地踩在银娃的肩头,颤动着身子,费了好大劲儿,总算直起腰来,几经努力攀登,终于上了洞口。钱串连忙设法营救银娃:他把铁锨伸下去,不够;他解下裤带放下去,仍是够不着;他用裤带的一头扎紧锨头,再放下去……就在这时,暗洞里一下冲满了水。塌方。银娃无影无踪。

  “银娃!银娃……”钱串慌乱的两手在空中乱抓。他撕破嗓子在喊,在叫,两行老泪夺眶而出。继尔,他象一头发疯似的野兽在泥水中乱跑,双脚踏得泥水飞溅起来。

  “银娃,你不能走哇!不能啊!”又一阵惊雷传来,将他的声音淹没。大雨无情地扑向他,扑向月牙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