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竹在小灶房里煎好米汤，待端出来的时候，发现婆婆在门缝里恶狠狠地盯着。她装作没看见，却故意朝那方向啐一口。

　　钱串在门楼下补修箔子，手指上缠绞着麻线儿，娴熟地将光滑修长的竹眉子系在箔上。细细的竹眉儿，密密的箔子，他仿佛在织一张网。由于心情不好，他还在叹息又叹息。

　　“喝吧，春花姐。你一天都没吃一口东西啦，还要喂宝宝奶呢！”

　　黄亮亮的小米汤里漂着几个荷包蛋。竹竹又给碗里放了几勺子红糖，硬端给春花。

　　“好妹妹，俺吃不下去！你吃吧，忙着照护俺，你也没吃东西。”

　　竹竹嗔怪道：“你不吃，俺也不吃！”说着，从春花怀里接过孩子，一边哄着，一边轻轻地唱起摇篮曲：

　　三翻

　　六坐

　　九爬爬

　　十个月子来

　　生牙牙……

　　竹竹把孩子哄睡着，放好，用浴巾盖上，点起蚊香，却不见了春花，连忙追出门去。

　　天空一轮月牙，数点寒星，山村一片朦胧。村边河湾里百顷洪水还未退去，蛙声不绝。

　　好不容易，竹竹在河边才找到春花。只见她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望着水中的月牙儿发呆，那消瘦的身材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显得单薄和孤独。一块儿土生土长、一样儿有过美好的少女梦的春花竟落到这种地步？是命运造就么？

　　一种女人同情女人的心情油然而生。止不住，竹竹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她奔过去，紧紧抱住春花，生怕永远失去她似的，哽咽着叫起来：

　　“姐姐，咱们回家，回家吧！”

　　春花几乎没有泪水可以哭出来，望着情胜同胞姐妹的竹竹……月牙湾唯一的亲人，她在竹竹温暖的怀抱里感到全身没有一丝筋骨在支撑，身不由己地跌坐在泥地上。

　　“好妹妹，你放俺走，俺不想再活啦！”那从沙哑的哭声中迸出的是一种凄惨和无限的悲哀。

　　如惊雷灌耳。竹竹被这最令她日夜担心的话吓得满脸煞白，她最怕的是春花萌发这种永远不该有的念头。可庆幸的是自己没来晚。否则，眼前这水中的月牙将是破碎后的终生遗恨。她立刻用力将春花扶起，半抱半推地将春花挪离开河水较远的地方。

　　“不，不！”竹竹紧紧地抱住春花，用力地摇着，苦苦地求道：“姐姐，你不能死，不能死呀！你不能离开孩子和俺呀！你要真走那条路，俺也要跟你去！”

　　“好妹妹，俺怎么能连累你呢？姐丢不下你和孩子，可姐走投无路啊！”

　　“不！姐不能那样想，更不能那样做傻事！你有更长的生活路要走，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姐不能再在你婆家停一根烟的功夫，有俺在，就没有你竹竹的幸福和安宁，更没有你们婆媳间的和睦。让俺走，不死，也要让俺回娘家去！”春花声泪俱下，由于过度悲哀，连连咳嗽，喘息，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不，俺哪也不让你去。果真要回娘家，俺也要侍候你，陪着你！”竹竹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在春花的眼里，她好象又是童年时候那样：天真、聪明、固执。

　　春花仰起头，待自己喘息平静之后，说：“傻丫头，你如今是钱家的媳妇，哪行吗？”

　　竹竹含着泪笑了：“偏行，你明天真要走，俺明天就跟你走！”

　　这一切都被跟踪而来的钱串看得真切，听得清楚。他虽然有钱却心里总觉得比儿媳妇少了许多东西。

　　翌日，云破天开，天终于晴了。县里派来了抗洪救灾队，察看灾情，赈济灾民。人们修房屋，整田地，救庄稼，一片匆忙，月牙湾又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何彩蝶终于进城了。瞒着白脸老伴，钱串托他弟弟钱旺帮忙，把彩蝶安排在公安局知青商店里，连瞎眼奶也带进了县城。何彩蝶走出痛苦和虚荣筑起的胡同，开始新的人生。她走的时候，带着微笑和眼泪，向恩人钱串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钱大叔，我一生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彩蝶终有一天会报答您的！”

　　“憨女，说什么话呀？！你是大叔看着长大的，俺还能帮你啥啊！好好做人，侍奉奶奶好点。你奶想吃啥，省些钱就给她买啥，年岁大了，该享两天福了。你爹也快回来了，熬着吧，好日子也该轮着你过喽！”

　　何彩蝶一边走，一边扭回头哭着说：“大叔，进城别忘了来看我，我就您一个亲人！”

　　“会的，会的……”钱串招招手，说不出话来。

　　春花和竹竹收拾停当，准备上路了。钱串悄悄把竹竹叫到一边，塞给她一个纸包。

　　“竹竹，这两千块钱是爹的一番心意，托你交给春花。她一个媳妇家，又带了个孩子，生活不好过，咱往后要多照护着她。家里也没什么事，你尽管放心去吧，多侍候她些日子！”

　　竹竹点点头，关心道：“爹，娘指望不着，俺走后，您可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忙着外头忘了吃饭，时间长了，那会生病的！”

　　一席话说得钱串直想掉眼泪。

　　“另外，”竹竹补充道，“金贵出门跑车，俺天天悬着心，您可要好好操这份心呀。家里一切都拜托给爹了！”

　　“唉，唉，放心吧，放心走吧！”钱串从未有过的激动，今天全表现了出来。他越来越感到儿媳妇的高尚、可贵之处很多，实实在在是个难得的好媳妇。他为钱家有这么个精明、善良、勤快能干的儿媳妇而暗自高兴。

　　她们走了，远去的倩影还留在他的视野里。

　　钱串觉得自己太混蛋，连个女孩子都不如。他十分恼恨自己。

　　天近晌午，钱串从家里“偷”出了五千元现金，贼似的匆匆忙忙向村长家走去。他要把这钱捐献给月牙湾的灾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