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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年我十二岁,五月份时候,我母亲害肺病死了。六月,我以优异的成绩小学毕业,二伯父派人送我去省城考中学。 送我去省城的,是个名字叫古永寿的二伯父的管家伙计,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光棍汉。随同我们一起去的,还有我的一位徐家表叔,赶了两头毛驴,驮了满满两架子面粉,油、肉之类的东西。那是供我大伯母和在省城一起读书的我的哥哥姐姐们食用的。那时候,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省城读书。大哥读高中二年级,二哥读初中,姐姐读女子初级师范学校。两个哥哥和一位姐姐,都是伯父的亲生儿女,算是我的堂兄堂姐了。但是我们的关系都相当好,跟亲兄姐弟一个样。 从我们的家乡到省城,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一百多公里路吧。那时候不像现在,家乡和省城之间还没有公共汽车;去省城,条件好的人家,也只有骑牲口走了。走大路远,骑牲口大概最少需要走三天。我们走山路,山路捷。 出了村庄,大约走了两三个时辰,我们就开始往山上走了。那山,斜插在家乡和省城之间。据说,下了山,在平川里再走多半天光景,差不多就到省城里了。 我和伯父的管家伙计古永寿骑一头大青骡,我在前面,古永寿在后面抱着我。 上了山,我们便沿着山脊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前走。大青骡走得快,徐家表叔赶着两头毛驴跟在我们后面。山上很荒凉,没有树,路边的崖畔上长些野草,我认得的有骆驼蓬、芨芨草,最好看的就算是马莲(马兰)了,蓝格茵茵的花儿,点缀着山间的寂寞。 偶尔有老鹰在头顶盘旋,“苏溜溜”地叫着;再就是三头牲口敲击在山路上“得得”的蹄子声,喷嚏声、喘息声,和毛驴背上驮架子摩擦出的“咯吱”声。 整个山路寂静死了。 想妈不?搂着我身子的古永寿,把胡子拉扎的脸颊,贴在我的耳朵边,轻声问。 我伤心地回答了一个字:想! 这时候,我仿佛看见了父亲瘦削的形样:满头的白发,右边的肩膀斜斜地歪着。父亲领着我,在县城的一家棺材铺里给母亲买好棺材。然后,我们骑着伯父从家乡打发来的牲口,急忙赶回家乡。我跟着父亲走到停放母亲遗体的厅堂,父亲“噗嗵”一声,跪倒在母亲身前,哭嚎了一声:我的慕娴啊! 慕娴是我母亲的名字。 原来,我们兄弟姐妹,都跟父母亲在县城里生活。我父亲虽说是个留过洋的知识分子,但因为共产党的嫌疑身份,在当时的社会里,只能在县上的师范学校做个国文老师。母亲是北平女高中的毕业生,和父亲结婚后,曾做过几年的小学音乐教师,后来,因为患肺结核病,只好长期在家卧床休息。一家人依靠父亲微薄的薪水,勉强维持着可怜的生活,多亏二伯父不时地周济。几个月以前,母亲病危,被抬送回老家,弟弟妹妹也跟着一起去了。县城里只有我和我的父亲,暂时寄居在我的大姑母家。 母亲死了,我可怜我的父亲和几个年幼的弟妹…… 可怜的没娘娃啊!古永寿继续着在我耳旁说,声音里充满着怜悯和同情。 我正在心里悲伤着,突然,身后的徐家表叔放声吼了一句: 一溜儿山来者哟两溜儿山, 三溜儿山呀…… 我一下子便被这高亢嘹亮的歌声震慑住了。骑在大青骡背上,放眼看去,蓝天白云下,果真是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黝黝的起伏着的山峰。徐家表叔的歌声,就在这空旷的山脊上,一丝一缕远远地飘荡开去。我感觉得出,歌声中透露出一种叫人心酸落泪的凄凉的味道。我在县城和学校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声。 我刚想问身后的古永寿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又听徐家表叔接着唱了起来: 今儿格想来者明儿格盼, 天天儿盼, 夜夜晚夕的梦见; 噢哟哟, 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这时候,我终于问道:这是什么歌儿,哪来的呢?我怎么没有听见过? 古永寿说:这叫“花儿”,农村里流传的歌儿。你在县城的学校里,当然没有听见过。你徐家表叔可会唱呢! 你会唱吗?古永寿回答说:我是外面来的人,不会唱。 说着,古永寿扭过头,又纵容徐家表叔:再唱一个“阿哥的肉”吧! 我先是听见徐家表叔“嘿嘿”地笑了几声,接着便听见他唱: 白牡丹白者赛雪哩, 红牡丹红者破哩, 阿哥的肉呀!…… 从这歌声中,我感觉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的激情。古永寿问我:你知道啥叫“阿哥的肉”吗? 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是个高小毕业生了。我估摸“阿哥的肉”,大概相当“亲爱的”意思吧?但是,我却说不知道。好在古永寿没有再逼着问我,却古里古怪地学着我徐家表叔唱了句:阿哥的肉肉呀…… 我忍不住笑了,说:你唱的这是啥呀? 古永寿也忍不住笑了:我唱得不好,但是我爱听;你爱听吗? 我还想听徐家表叔唱,但是不知为什么徐家表叔却不再唱了。山路上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蝇子在大青骡头顶飞来飞去,大青骡摇晃着脑袋,一边不断“噗噗”地喷着鼻子。 古永寿突然问我:你知道新媳妇出门的时候,为啥要哭呢? 学校放暑假或寒假的时候,有时我回老家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玩。在农村里我看见过新娘子出门上轿的情景,那大都是放声哭着的。那时候,我不太懂,只是自己在心里想,那哭鼻子的女人,大概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里人吧? 我对自己身后的古永寿说:我不知道结婚时候的女人,为啥要哭;你知道吗? 古永寿笑嘻嘻回答说:傻娃娃,结婚上花轿时,女人心里总是高兴得笑哩! 我说:不对,不对!我看见那明明是哭哩! 那哭是假的,是装给别人看的!其实,新娘子心里多是高兴得偷偷笑哩! 我不相信古永寿的话。他说:你不懂! 沉默了一会儿,古永寿又将他那胡子拉扎的脸,挨在我的耳朵旁问:你长大了娶媳妇不?我说:不娶;娶媳妇干啥呢?古永寿说:娶媳妇睡觉呀!我说:睡觉要媳妇干啥呢?古永寿嘿嘿地笑了:你傻哩!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因为我们同骑一头牲口,我的屁股紧挨着他的下身。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古永寿下面那原来软绵绵的东西,慢慢儿胀大了。十二岁的我,已经很懂得那是怎么回事了。我真觉得不好意思,想把自己的身子尽量往前移移。可是,没有办法,整个就那么一小块地方,没法儿移动。突然,我心生一计,对古永寿说,我要尿尿!古永寿这才下了骡子,把我从骡子身上扶了下来。 古永寿牵着大青骡和我一起站着尿尿,徐家表叔赶着毛驴走了上来。 尿完了尿,我对古永寿说:我在地上走一会儿吧!古永寿没有勉强我骑骡子。 古永寿牵着骡子的缰绳,徐家表叔赶着两头毛驴,我跟在他们旁边走。 古永寿和徐家表叔说着闲话。我听他们说的是“冯阎讨蒋”的故事,两个人说得很热闹。我虽然不具体清楚他们说的内容,但是从“冯阎讨蒋”几个字上,我分析出大概就是冯玉祥和阎锡山讨伐蒋介石的事了。可是冯玉祥和阎锡山为什么要打蒋介石呢?我一点也不懂。这就像我在自己老家的院墙和房檐下的门板上,看见当年红军长征路过时用红土写的“打日本,救中国,打倒蒋介石”的标语一样:打日本,救中国,可为什么要打倒蒋介石呢? 走了一会儿路,古永寿又重新扶我骑上了大青骡,并且把大青骡的缰绳交给了我。他和徐家表叔一起走着说话。 转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山路弯弯曲曲,盘盘绕绕,好像无尽头的样子,一直伸向远处的天边。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几个人和三头牲口,都显得有点儿疲倦了。古永寿又骑上骡子,问我:饿了没?其实我真有点饿了,可我没有说话。古永寿安慰我说:我们马上就要下山了!我高兴地问:就要到省城了?古永寿说:下山住店,离省城还远呢;明天还得走多半天! 往山下走的时候,古永寿和徐家表叔显出一种兴高采烈的样子,甚至连三头大小牲口,也不由变得亢奋了起来:走得比先前快了许多,蹄子轻快地敲打着路面,一边欢畅地喷响着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