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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学期开始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大妈给我大哥说,二伯父给大哥说的媳妇,就住在我们这座城市她的姨父家里,大妈说下午带我大哥去看未来的新娘子。大哥说,下午他有事,要回学校,他不去。没有等到吃中午饭,大哥早早就溜走了。 从此之后,大哥很少回大妈家。 即使回来,也一直借口推托着。所以,大哥始终没有跟大妈去看过那个女人。 二伯父给我大哥说好的那个姑娘,就在离我们中学很近的师范学校里读书。两个学校的大门口一个大操场,中午或下午学校放学的时候,我常常跑到那操场一边,留心观察从师范学校大门口出来进去的女学生。那时候,男女混合的中等学校里,女学生为数并不多,一个学校大约就是几十个人的样子吧。所以,不几天的光景,我就把那师范学校里女生全部看过了。我不晓得那一个女生是二伯父给我大哥说的媳妇,因此常常觉得遗憾。 我知道大哥心爱的姑娘不在这群女学生们中间,大哥的所爱,在十八罗弯山坡下的翟家园子里…… 这一年是公元1949年,东北全部和华北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像一把巨大的铁扫把,猛劲地朝西北地区横扫而来。我们所在的省城,形势一天天紧张起来,本来往常七月上旬放暑假的,这年五月开初的时候,各大中小学都提前放假了。 学校放假了,我们自然是要回乡下去的。可是,二哥不回去,说这种时候,他要陪着大伯母;二姐早已风言风语地听说了,二伯父给她说婆家的事,所以,也坚决表示自己不肯回去的。古永寿和徐家表叔来接我们的时候,转达二伯父的意思说,除了二哥可以留下来照顾大妈外,其余的孩子都得回去,尤其是大哥和二姐。二姐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我们临离开的前两天,二姐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一直到我们出发的那天早晨,都没有看见她的影子…… 这时候的大哥,肯定已经明确地意识到了什么。大哥的性格懦弱,又是在二伯父的严格教导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对自己父亲的要求,一直是很顺从的。然而,这次在我们回家路过翟家园子的时候,大哥却做了件大胆妄为、石破天惊的事情,这似乎已是被迫无奈了。 这天,我和大哥仍然住在杏花家的西厢房里。大半夜了,仍不见大哥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就在这天晚上,正当我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时候,古永寿到我们的房子里来了。见我大哥不在屋里,便问我:你大哥呢?我睁开眼,假装奇怪地说:刚才还在哩,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是不是出去上茅房了? 古永寿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没有啊! 我说:是不是在翟家掌柜的家? 古永寿说:不会的;翟家掌柜家几间住人的房子,灯都黑了! 这就奇怪了!我说着,赶忙穿衣起床。 我和古永寿一起出来,茅房和院子的各个角落都又找了一遍。我一边喊叫:大哥!大哥!古永寿提醒我:小声点,不要叫翟家掌柜的听见了!叫人家听见了不好! 走到杏花住的东厢房门口,我轻轻推了一下那屋门,“吱咛”一声门开了,原来那屋门是虚掩着的。我探头朝屋里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没有人,连杏花也不在里面。 我的行为,引起了古永寿的注意和怀疑,问我:你推人家大姑娘的门干啥?难道你大哥会在杏花屋子里? 我没有吭声气。 翟家院子的后面,连着一片果树园子,有一扇小门可以过去。我们刚走到那里的时候,杏花推开门进来了,后面跟着我的大哥。淡淡月光下,一看见古永寿和我,两个人顿时显得惶恐不安起来。古永寿问:你们干什么去了? 杏花说:我看有没有长大的杏儿,给你们带一些回去…… 杏花还没有说完,大哥就接了说:杏花一个人去园子害怕,我陪她一起来的! 我是小弟,自然不好说什么。古永寿这时候只好对我大哥说:赶快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 回到屋子里,我和大哥好久没有睡着。大哥不安地问我:你说这事,古永寿回去给我爸说不? 我嘴里说不知道,但心里却想:古永寿回去肯定会给二伯父说的!去年大哥给杏花姐借书的事,不是古永寿说的,二伯父怎么会知道呢?…… 我和大哥回到家后,见二姐没有一起回来,二伯父大发雷霆,骂了古永寿,又骂了我大哥,并且命令我大哥立即去电报局拍发电报,催要二姐回来。我心想,二伯父愈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我二姐回来,就愈加证明二姐不肯回来的道理了;而且,就二姐的性格讲,愈是这样,恐怕二姐愈加不肯回来的。 果然不久,我就听说家里开始张罗着给大哥操办婚事了:先是二伯父带着古永寿一起,去了趟赵家堡子。回来后,又派古永寿去省城买东西,都是给我大哥准备结婚用的。古永寿走的时候,二伯父再三交待,一定要把我二姐带回来! 那时候,我父亲也从县城回来了。大哥着急害怕,晚上偷偷来找我父亲,说:三爸,我爸要给我娶媳妇,这事情你知道不?我不要,我不要家庭包办婚姻! 我爸说:听你爸说过,具体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大哥在我爸跟前说话随便,一点也不拘束。大哥质问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不反对呢?想当初,你和我三妈,不也是自由恋爱的吗? 我爸叹口气,说:是啊,是啊!可是你爸你是知道的,我反对也没有用;毕竟他是你父亲,是我们这个家的一家之长呀,连你奶奶在许多地方都得听他的! 说起来,我们这个家倒是很有趣的:我爸和我二伯父,在血缘关系上是亲兄弟,两个人感情十分要好,我爸对我二伯父,一直当兄长尊敬着,家庭里的事情,都是听我二伯父的;可从政治关系上讲,我父亲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二伯父却是国民党的县参议长,两个人似乎是敌对的。可是,我二伯父早年时候,毕竟参加过北伐革命,对共产党有着一定的认识和同情心。因此,在我们那里,共产党地下组织几次遭到破坏,我父亲被国民党抓去坐监牢,都是我二伯父托关系、花银子从监狱里保释出来的。就是因为二伯父对共产党的这个态度,加上在乡里百姓间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所以解放后土地改革时候,被定为开明地主,从宽处理了的。(有一个笑话:文化大革命中,革命造反派批斗我二伯父,说我二伯父在旧社会剥削农民,家里有许多的银子,都藏在什么什么地方,叫我二伯父带着大家去挖银子。出于无奈,我二伯父只好带着大家去了,到了一处地方,果然从地下挖出一口大瓷缸,可缸里却是空的。革命造反派大声吼叫道:银子哩?!我二伯父从容回答说:银子我都送给共产党了!)…… 古永寿去省城为我二哥购买部分结婚用品,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如我二伯父所愿,将我二姐带回家来,原因是我二姐在我和大哥离开省城之前,就和她的一位同学,躲到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去了。 就这样,尽管我大哥百般不情愿,还是在这年七月,被迫结婚做了新郎官。 大哥新婚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小孩子调皮玩闹,在新房窗户纸上,用手指头捅个窟窿眼,偷看里面大哥和大嫂的情形:屋内的方桌上,点燃着一对喜庆的大红蜡烛,大哥早就摘了在头上戴了一整天、两边插着花束的礼帽,身上仍旧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在方桌一边的椅子上坐着;大嫂披着红盖头,低头坐在新房的炕沿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大哥不仅神情麻木,在红蜡烛闪烁的亮光中,我看见大哥脸颊上,流淌着的两股晶莹的泪珠! 大哥在新婚之夜,竟然伤心地流泪了!这事,当时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我害怕二伯父知道了,不知对我大哥又要怎样处置呢…… 这年阳历八月下旬的时候,解放大军解放了我们所在的省城。隔着直线一百多公里的距离,我们还能远远地听到“轰隆、轰隆”的大炮声。连续数天,乡民们争相传送着各种鼓舞人心的消息,谈论着即将来到的新生的日子。自打结婚以来,大哥一直阴沉着的脸,在解放的大炮声中,慢慢变得开朗了,有时候,还会显出一副笑模样。 不久以后,便传来消息,说省城的秩序开始恢复了平静,各大中小学都准备要开学了。于是,二伯父又计划着派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送大哥和我回省城了。本来我的新大嫂也要和我们一起去的,可是临走前两天,大嫂的娘家来人说,大嫂的父亲病了,要接大嫂回去看看。二伯父要我大哥陪大嫂一起过去看看,然后再从那边一起回省城。可大嫂主动提出,说不知她父亲的病怎么样,更不知道她这次回去会耽搁多久时间,还是按原来的计划,要大哥和我一起从这面走的好。万一她在娘家耽搁久了,一时半时回不了省城,大哥还可以代替她去学校报名、请假。二伯父觉得我大嫂言之有理,便同意了大嫂的这个意见…… 四个人三头牲口,沿着走了许多遍的十八罗弯那条老路,我们向省城出发了。身旁没有了新婚的大嫂,大哥的心情似乎放松了许多。 这次照例,往山坡下走,快要到翟家园子的时候,徐家表叔又放声吼唱了一句: 黑云重了者雨来了, 太阳出来者虹(gang)了; 立立的看一趟你来了, 我治你心上的病了! 这时候,我们头顶上果然是一大块乌黑的云朵,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附近也没有地方可以避雨,只好在大雨中继续前行。刚走下山坡,雨就停了,接着南边天空就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好像是听见了我徐家表叔唱的“花儿”,郭家骡马大店年轻的寡妇,头戴草帽,早就在大店门口等候着我们了。一看见我们过来,年轻的寡妇就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关切地问候我们:雨下坏了吧?赶快进屋,赶快进屋! 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忙着把牲口身上的驮子,卸在一边屋门口的台阶上。郭家寡妇把大哥和我领进旁边一间屋子,又递给我们一块干毛巾,说:赶紧把身上的水擦擦,小心受凉了!等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把驮子收拾好,那寡妇又拿着一块毛巾,带两个人到我们隔壁的屋子里。那时候,我正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我听见郭家寡妇在那屋里,小声对古永寿说:今天晚上就叫两个少爷住我们这边吧,不要再去隔壁翟家了!古永寿问:咋了?郭家寡妇放低了声音说:翟家园子的杏花姑娘上吊死了?我听见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啊!”地叫了一声。又听古永寿接着问:多咱的事?郭家寡妇说:六月初几了。农村里的人讲的都是阴历。我推算,那时间正好是我大哥成婚的日子! 我赶紧跑进屋子给我大哥说:翟家园子里杏花死了!我说着,眼睛里含着眼泪,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了。 大哥像是一时没有听清楚,接着又问了一声:你说啥? 我一字一顿地重复说:隔、壁、我、杏花姐,死了! 大哥急了:你说啥?杏花死了?! 我点着头“嗯”了一声,眼泪跟着流水似地淌了下来。 怎么死的?我说:听说是上吊死的! 我看见大哥的脸“唰”地变得一片煞白,白得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彩。 不等大哥再问我什么,我就像疯了似的,扭头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一时,我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跑出郭家寡妇的骡马大店,跑到翟家园子大门口,看见那红漆剥落的双扇大门紧紧地关着。走上大门台阶,正欲举手敲门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站在我眼前的是翟家掌柜的——杏花爸。几个月不见,杏花爸似乎突然之间变老、变瘦了许多,脸上打满了皱褶,鬓角花白,连腰身也变得佝偻了起来。 我怯怯地叫了声:翟家爸! 杏花爸的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盯着我,说:我知道你们来了,进来吧!说着,侧着身子让我进门。我跟着杏花爸一起走了进去,走在院子中间,杏花爸突然站住脚,伤心地小声对我说:你杏花姐姐走了,是她自己走的!我一下忍不住抽噎着哭了起来。 跟杏花爸走进我曾经去过的那间堂屋,堂屋一边的炕上,躺着杏花妈,双眼闭着,听见有人进屋,也没有睁开眼睛看。杏花爸问我:你大哥来了吗?我说:来了?又问:来了为什么不过来呢?我说:他在那边哭呢! 杏花爸不再问什么,只从一边桌子上,拿过一个浅蓝色绸巾的小包儿给我,说:这是你杏花姐要我交给你大哥的;里面有几本书,和一封给你大哥的信! 我慌忙打开那个小包儿,果真是几本书:一本《家》,一本《八月的乡村》,还有一本《呼兰河传》和一本《生死场》。一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我看见堂屋方桌后面的条桌上,摆放着杏花姐上学读书时的一张照片,便哭着说:我给杏花姐姐磕个头!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站起身问杏花爸:我杏花姐姐的坟,埋在啥地方? 杏花爸说:就在园子后面的山坡底下! 我拿着杏花姐给我大哥的书和信,一股风似地跑回骡马大店。我哭着声给大哥说:我刚刚到杏花家里去了,这是杏花姐留给你的东西! 大哥接过蓝绸包儿,不容分说地打了开来,看见几本书和一封折叠好的信。连忙打开信,急急地读了起来。信写得不长,大哥读完信,脸色变得更加怕人的煞白,双手抖嗦着,放声地嚎叫了起来。 隔壁房间的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听见大哥的哭声,两个人一起跑了过来。 古永寿忙问:咋了?咋了?好好的,哭啥呢? 这时候,我把自己心里的全部仇恨,一齐倾泻了出来,狠狠地地顶了古永寿一句:你还问我大哥哭啥哩?都是你造的孽! 古永寿瞪着眼睛问我:我咋了? 你咋了?你自己最清楚!我又是恶狠狠地说。 我徐家表叔,在一边“咳咳”地叹息着,一边却又对我说:一个娃娃家,不要胡说! 这时候,大哥也不顾一边的两个人,哭着问我:你杏花姐埋在啥地方?我要去看杏花!我说:我知道!便和大哥一起发疯一样地跑出门去…… 那晚,天上有明亮的月光和星星。我和大哥在翟家园子后面的山坡底下,看见一座新坟头,前面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隐隐约约看清上面几个斧凿的黑色大字:爱女翟杏花之墓。前头,还有一堆不久前烧过的香火纸灰的痕迹。我和大哥一起在这坟头前面跪了下来,大哥禁不住大放悲声,哭喊着说:杏花呀!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也忍不住陪着大哥,在一边“呜呜”地哭。 大哥一边哭着、说着,一边拿自己的头在地上磕碰。我心里害怕,忙说:大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把大哥双手搂着,两个人抱在一起哭! 就在这时候,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跟着杏花爸一起来了…… 这天晚上,我大哥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大哥的两只眼睛都哭肿了。一切准备好后,古永寿喊我大哥上路,大哥却是怎么也不肯动身。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要我拉大哥走,我说:大哥不走,我也不走! 后来,骡马大店的郭家寡妇,也过来劝我大哥。几个人好说歹说,才算把我大哥劝上了路…… 走上山坡,几个人都沉默着,大哥更是陷在深深的哀痛中。 正走着,忽然听见山下有女人唱: 八月的太阳满川了, 四山的牛羊上山了; 妹妹的眼睛望穿了, 阿哥赶的牲口越走越远了! 听声音,我就知道,又是那骡马大店里的年轻寡妇,唱给我徐家表叔听的。果不然,我徐家表叔,马上回应着高声唱了一句: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上的雨点儿下了; 走路者半路里哭下了, 想起你昨晚夕说下的话了! 我们刚出门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突然间,头顶飘过一阵乌云,噼噼啪啪下起雨来! 徐家表叔不再唱了,脸上挂着一副阴沉凄楚的样子。这一回,我和大哥一起骑着大青骡,大哥在身后抱着我。我回头望望大哥,只见大哥的脸一直朝向一边,看着山下逐渐远去的翟家园子,不住伤心地哭泣着。这时候,我也忍不住又跟着抽噎了起来…… 我和大哥回到省城的第二天,二姐也从外地回来了。二姐的脸孔晒得黑红,身子骨也比先前壮实了许多。二姐说,她是跟她的一位同学去了一个县城的乡下,还帮那同学家割麦子碾场,忙活了一个多月。 真正的新学年开始了!大哥拿了高中毕业证书,没有去上大学,直接参加了解放后的革命工作。这一年,二哥上了高中二年级,二姐上了高师,我升了初中三年级。 之后,接下来的,便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共和国的五十多年的风雨岁月…… 如今我们兄弟,都已是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了。大哥和大嫂终身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也早就为人妻和为人母了。大哥和大嫂,两个人性格平和,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大声吵嚷过。然而,夫妻两人的感情却平平淡淡,一直就这么维持着。大哥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叹息说:正像有人说过的那样,我们这一代人,大都算是凑合婚姻,夫妻两个人,稀里糊涂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接着,又不无羡慕地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好,完全有恋爱、结婚或者不结婚的自由!…… 如今,我这故事里的许多人物,早已作古。无论是省城还是我们的家乡,都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巨大变化。每年清明时节,我们兄弟都要回老家一趟,为我们的奶奶(我们的爷爷,公元1943年病殁于日本人占领的北平,坟冢在何处,早已无可考)、伯父伯母、父亲母亲,上坟扫墓。早有宽阔平坦的柏油大道,从我们家乡门口经过。 几十年了,我们不再走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了。然而,那绵延曲折的十八罗弯,那九曲回环的羊肠小道,那山坡路边,一丛丛碧绿的骆驼蓬和芨芨草,以及那蓝格茵茵的马兰花,依然鲜活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从前我徐家表叔那“阿哥的肉呀”,高吭而凄婉的“花儿”声,一直回响在我耳旁。尤其是,翟家园子杏花姐窈窕的身材、粉红的脸儿和甜甜的笑模样,在我的心灵脑海中,烙下了一串永不磨灭的温馨而哀伤的记忆…… 作者简介:阿凡,又名万一。1962年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和出版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有短篇小说《两个新兵》等,报告文学多篇,中篇小说集《人生备忘录》,和两本当代人物纪实。 作者地址及电话:兰州市排洪南路266号省军干所。座机:(0931)2137808 手机:13209312945 新学期开始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大妈给我大哥说,二伯父给大哥说的媳妇,就住在我们这座城市她的姨父家里,大妈说下午带我大哥去看未来的新娘子。大哥说,下午他有事,要回学校,他不去。没有等到吃中午饭,大哥早早就溜走了。 从此之后,大哥很少回大妈家。 即使回来,也一直借口推托着。所以,大哥始终没有跟大妈去看过那个女人。 二伯父给我大哥说好的那个姑娘,就在离我们中学很近的师范学校里读书。两个学校的大门口一个大操场,中午或下午学校放学的时候,我常常跑到那操场一边,留心观察从师范学校大门口出来进去的女学生。那时候,男女混合的中等学校里,女学生为数并不多,一个学校大约就是几十个人的样子吧。所以,不几天的光景,我就把那师范学校里女生全部看过了。我不晓得那一个女生是二伯父给我大哥说的媳妇,因此常常觉得遗憾。 我知道大哥心爱的姑娘不在这群女学生们中间,大哥的所爱,在十八罗弯山坡下的翟家园子里…… 这一年是公元1949年,东北全部和华北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像一把巨大的铁扫把,猛劲地朝西北地区横扫而来。我们所在的省城,形势一天天紧张起来,本来往常七月上旬放暑假的,这年五月开初的时候,各大中小学都提前放假了。 学校放假了,我们自然是要回乡下去的。可是,二哥不回去,说这种时候,他要陪着大伯母;二姐早已风言风语地听说了,二伯父给她说婆家的事,所以,也坚决表示自己不肯回去的。古永寿和徐家表叔来接我们的时候,转达二伯父的意思说,除了二哥可以留下来照顾大妈外,其余的孩子都得回去,尤其是大哥和二姐。二姐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我们临离开的前两天,二姐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一直到我们出发的那天早晨,都没有看见她的影子…… 这时候的大哥,肯定已经明确地意识到了什么。大哥的性格懦弱,又是在二伯父的严格教导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对自己父亲的要求,一直是很顺从的。然而,这次在我们回家路过翟家园子的时候,大哥却做了件大胆妄为、石破天惊的事情,这似乎已是被迫无奈了。 这天,我和大哥仍然住在杏花家的西厢房里。大半夜了,仍不见大哥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就在这天晚上,正当我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时候,古永寿到我们的房子里来了。见我大哥不在屋里,便问我:你大哥呢?我睁开眼,假装奇怪地说:刚才还在哩,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是不是出去上茅房了? 古永寿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没有啊! 我说:是不是在翟家掌柜的家? 古永寿说:不会的;翟家掌柜家几间住人的房子,灯都黑了! 这就奇怪了!我说着,赶忙穿衣起床。 我和古永寿一起出来,茅房和院子的各个角落都又找了一遍。我一边喊叫:大哥!大哥!古永寿提醒我:小声点,不要叫翟家掌柜的听见了!叫人家听见了不好! 走到杏花住的东厢房门口,我轻轻推了一下那屋门,“吱咛”一声门开了,原来那屋门是虚掩着的。我探头朝屋里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没有人,连杏花也不在里面。 我的行为,引起了古永寿的注意和怀疑,问我:你推人家大姑娘的门干啥?难道你大哥会在杏花屋子里? 我没有吭声气。 翟家院子的后面,连着一片果树园子,有一扇小门可以过去。我们刚走到那里的时候,杏花推开门进来了,后面跟着我的大哥。淡淡月光下,一看见古永寿和我,两个人顿时显得惶恐不安起来。古永寿问:你们干什么去了? 杏花说:我看有没有长大的杏儿,给你们带一些回去…… 杏花还没有说完,大哥就接了说:杏花一个人去园子害怕,我陪她一起来的! 我是小弟,自然不好说什么。古永寿这时候只好对我大哥说:赶快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 回到屋子里,我和大哥好久没有睡着。大哥不安地问我:你说这事,古永寿回去给我爸说不? 我嘴里说不知道,但心里却想:古永寿回去肯定会给二伯父说的!去年大哥给杏花姐借书的事,不是古永寿说的,二伯父怎么会知道呢?…… 我和大哥回到家后,见二姐没有一起回来,二伯父大发雷霆,骂了古永寿,又骂了我大哥,并且命令我大哥立即去电报局拍发电报,催要二姐回来。我心想,二伯父愈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我二姐回来,就愈加证明二姐不肯回来的道理了;而且,就二姐的性格讲,愈是这样,恐怕二姐愈加不肯回来的。 果然不久,我就听说家里开始张罗着给大哥操办婚事了:先是二伯父带着古永寿一起,去了趟赵家堡子。回来后,又派古永寿去省城买东西,都是给我大哥准备结婚用的。古永寿走的时候,二伯父再三交待,一定要把我二姐带回来! 那时候,我父亲也从县城回来了。大哥着急害怕,晚上偷偷来找我父亲,说:三爸,我爸要给我娶媳妇,这事情你知道不?我不要,我不要家庭包办婚姻! 我爸说:听你爸说过,具体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大哥在我爸跟前说话随便,一点也不拘束。大哥质问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不反对呢?想当初,你和我三妈,不也是自由恋爱的吗? 我爸叹口气,说:是啊,是啊!可是你爸你是知道的,我反对也没有用;毕竟他是你父亲,是我们这个家的一家之长呀,连你奶奶在许多地方都得听他的! 说起来,我们这个家倒是很有趣的:我爸和我二伯父,在血缘关系上是亲兄弟,两个人感情十分要好,我爸对我二伯父,一直当兄长尊敬着,家庭里的事情,都是听我二伯父的;可从政治关系上讲,我父亲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二伯父却是国民党的县参议长,两个人似乎是敌对的。可是,我二伯父早年时候,毕竟参加过北伐革命,对共产党有着一定的认识和同情心。因此,在我们那里,共产党地下组织几次遭到破坏,我父亲被国民党抓去坐监牢,都是我二伯父托关系、花银子从监狱里保释出来的。就是因为二伯父对共产党的这个态度,加上在乡里百姓间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所以解放后土地改革时候,被定为开明地主,从宽处理了的。(有一个笑话:文化大革命中,革命造反派批斗我二伯父,说我二伯父在旧社会剥削农民,家里有许多的银子,都藏在什么什么地方,叫我二伯父带着大家去挖银子。出于无奈,我二伯父只好带着大家去了,到了一处地方,果然从地下挖出一口大瓷缸,可缸里却是空的。革命造反派大声吼叫道:银子哩?!我二伯父从容回答说:银子我都送给共产党了!)…… 古永寿去省城为我二哥购买部分结婚用品,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如我二伯父所愿,将我二姐带回家来,原因是我二姐在我和大哥离开省城之前,就和她的一位同学,躲到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去了。 就这样,尽管我大哥百般不情愿,还是在这年七月,被迫结婚做了新郎官。 大哥新婚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小孩子调皮玩闹,在新房窗户纸上,用手指头捅个窟窿眼,偷看里面大哥和大嫂的情形:屋内的方桌上,点燃着一对喜庆的大红蜡烛,大哥早就摘了在头上戴了一整天、两边插着花束的礼帽,身上仍旧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在方桌一边的椅子上坐着;大嫂披着红盖头,低头坐在新房的炕沿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大哥不仅神情麻木,在红蜡烛闪烁的亮光中,我看见大哥脸颊上,流淌着的两股晶莹的泪珠! 大哥在新婚之夜,竟然伤心地流泪了!这事,当时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我害怕二伯父知道了,不知对我大哥又要怎样处置呢…… 这年阳历八月下旬的时候,解放大军解放了我们所在的省城。隔着直线一百多公里的距离,我们还能远远地听到“轰隆、轰隆”的大炮声。连续数天,乡民们争相传送着各种鼓舞人心的消息,谈论着即将来到的新生的日子。自打结婚以来,大哥一直阴沉着的脸,在解放的大炮声中,慢慢变得开朗了,有时候,还会显出一副笑模样。 不久以后,便传来消息,说省城的秩序开始恢复了平静,各大中小学都准备要开学了。于是,二伯父又计划着派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送大哥和我回省城了。本来我的新大嫂也要和我们一起去的,可是临走前两天,大嫂的娘家来人说,大嫂的父亲病了,要接大嫂回去看看。二伯父要我大哥陪大嫂一起过去看看,然后再从那边一起回省城。可大嫂主动提出,说不知她父亲的病怎么样,更不知道她这次回去会耽搁多久时间,还是按原来的计划,要大哥和我一起从这面走的好。万一她在娘家耽搁久了,一时半时回不了省城,大哥还可以代替她去学校报名、请假。二伯父觉得我大嫂言之有理,便同意了大嫂的这个意见…… 四个人三头牲口,沿着走了许多遍的十八罗弯那条老路,我们向省城出发了。身旁没有了新婚的大嫂,大哥的心情似乎放松了许多。 这次照例,往山坡下走,快要到翟家园子的时候,徐家表叔又放声吼唱了一句: 黑云重了者雨来了, 太阳出来者虹(gang)了; 立立的看一趟你来了, 我治你心上的病了! 这时候,我们头顶上果然是一大块乌黑的云朵,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附近也没有地方可以避雨,只好在大雨中继续前行。刚走下山坡,雨就停了,接着南边天空就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好像是听见了我徐家表叔唱的“花儿”,郭家骡马大店年轻的寡妇,头戴草帽,早就在大店门口等候着我们了。一看见我们过来,年轻的寡妇就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关切地问候我们:雨下坏了吧?赶快进屋,赶快进屋! 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忙着把牲口身上的驮子,卸在一边屋门口的台阶上。郭家寡妇把大哥和我领进旁边一间屋子,又递给我们一块干毛巾,说:赶紧把身上的水擦擦,小心受凉了!等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把驮子收拾好,那寡妇又拿着一块毛巾,带两个人到我们隔壁的屋子里。那时候,我正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我听见郭家寡妇在那屋里,小声对古永寿说:今天晚上就叫两个少爷住我们这边吧,不要再去隔壁翟家了!古永寿问:咋了?郭家寡妇放低了声音说:翟家园子的杏花姑娘上吊死了?我听见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啊!”地叫了一声。又听古永寿接着问:多咱的事?郭家寡妇说:六月初几了。农村里的人讲的都是阴历。我推算,那时间正好是我大哥成婚的日子! 我赶紧跑进屋子给我大哥说:翟家园子里杏花死了!我说着,眼睛里含着眼泪,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了。 大哥像是一时没有听清楚,接着又问了一声:你说啥? 我一字一顿地重复说:隔、壁、我、杏花姐,死了! 大哥急了:你说啥?杏花死了?! 我点着头“嗯”了一声,眼泪跟着流水似地淌了下来。 怎么死的?我说:听说是上吊死的! 我看见大哥的脸“唰”地变得一片煞白,白得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彩。 不等大哥再问我什么,我就像疯了似的,扭头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一时,我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跑出郭家寡妇的骡马大店,跑到翟家园子大门口,看见那红漆剥落的双扇大门紧紧地关着。走上大门台阶,正欲举手敲门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站在我眼前的是翟家掌柜的——杏花爸。几个月不见,杏花爸似乎突然之间变老、变瘦了许多,脸上打满了皱褶,鬓角花白,连腰身也变得佝偻了起来。 我怯怯地叫了声:翟家爸! 杏花爸的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盯着我,说:我知道你们来了,进来吧!说着,侧着身子让我进门。我跟着杏花爸一起走了进去,走在院子中间,杏花爸突然站住脚,伤心地小声对我说:你杏花姐姐走了,是她自己走的!我一下忍不住抽噎着哭了起来。 跟杏花爸走进我曾经去过的那间堂屋,堂屋一边的炕上,躺着杏花妈,双眼闭着,听见有人进屋,也没有睁开眼睛看。杏花爸问我:你大哥来了吗?我说:来了?又问:来了为什么不过来呢?我说:他在那边哭呢! 杏花爸不再问什么,只从一边桌子上,拿过一个浅蓝色绸巾的小包儿给我,说:这是你杏花姐要我交给你大哥的;里面有几本书,和一封给你大哥的信! 我慌忙打开那个小包儿,果真是几本书:一本《家》,一本《八月的乡村》,还有一本《呼兰河传》和一本《生死场》。一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我看见堂屋方桌后面的条桌上,摆放着杏花姐上学读书时的一张照片,便哭着说:我给杏花姐姐磕个头!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站起身问杏花爸:我杏花姐姐的坟,埋在啥地方? 杏花爸说:就在园子后面的山坡底下! 我拿着杏花姐给我大哥的书和信,一股风似地跑回骡马大店。我哭着声给大哥说:我刚刚到杏花家里去了,这是杏花姐留给你的东西! 大哥接过蓝绸包儿,不容分说地打了开来,看见几本书和一封折叠好的信。连忙打开信,急急地读了起来。信写得不长,大哥读完信,脸色变得更加怕人的煞白,双手抖嗦着,放声地嚎叫了起来。 隔壁房间的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听见大哥的哭声,两个人一起跑了过来。 古永寿忙问:咋了?咋了?好好的,哭啥呢? 这时候,我把自己心里的全部仇恨,一齐倾泻了出来,狠狠地地顶了古永寿一句:你还问我大哥哭啥哩?都是你造的孽! 古永寿瞪着眼睛问我:我咋了? 你咋了?你自己最清楚!我又是恶狠狠地说。 我徐家表叔,在一边“咳咳”地叹息着,一边却又对我说:一个娃娃家,不要胡说! 这时候,大哥也不顾一边的两个人,哭着问我:你杏花姐埋在啥地方?我要去看杏花!我说:我知道!便和大哥一起发疯一样地跑出门去…… 那晚,天上有明亮的月光和星星。我和大哥在翟家园子后面的山坡底下,看见一座新坟头,前面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隐隐约约看清上面几个斧凿的黑色大字:爱女翟杏花之墓。前头,还有一堆不久前烧过的香火纸灰的痕迹。我和大哥一起在这坟头前面跪了下来,大哥禁不住大放悲声,哭喊着说:杏花呀!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也忍不住陪着大哥,在一边“呜呜”地哭。 大哥一边哭着、说着,一边拿自己的头在地上磕碰。我心里害怕,忙说:大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把大哥双手搂着,两个人抱在一起哭! 就在这时候,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跟着杏花爸一起来了…… 这天晚上,我大哥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大哥的两只眼睛都哭肿了。一切准备好后,古永寿喊我大哥上路,大哥却是怎么也不肯动身。古永寿和我徐家表叔要我拉大哥走,我说:大哥不走,我也不走! 后来,骡马大店的郭家寡妇,也过来劝我大哥。几个人好说歹说,才算把我大哥劝上了路…… 走上山坡,几个人都沉默着,大哥更是陷在深深的哀痛中。 正走着,忽然听见山下有女人唱: 八月的太阳满川了, 四山的牛羊上山了; 妹妹的眼睛望穿了, 阿哥赶的牲口越走越远了! 听声音,我就知道,又是那骡马大店里的年轻寡妇,唱给我徐家表叔听的。果不然,我徐家表叔,马上回应着高声唱了一句: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上的雨点儿下了; 走路者半路里哭下了, 想起你昨晚夕说下的话了! 我们刚出门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突然间,头顶飘过一阵乌云,噼噼啪啪下起雨来! 徐家表叔不再唱了,脸上挂着一副阴沉凄楚的样子。这一回,我和大哥一起骑着大青骡,大哥在身后抱着我。我回头望望大哥,只见大哥的脸一直朝向一边,看着山下逐渐远去的翟家园子,不住伤心地哭泣着。这时候,我也忍不住又跟着抽噎了起来…… 我和大哥回到省城的第二天,二姐也从外地回来了。二姐的脸孔晒得黑红,身子骨也比先前壮实了许多。二姐说,她是跟她的一位同学去了一个县城的乡下,还帮那同学家割麦子碾场,忙活了一个多月。 真正的新学年开始了!大哥拿了高中毕业证书,没有去上大学,直接参加了解放后的革命工作。这一年,二哥上了高中二年级,二姐上了高师,我升了初中三年级。 之后,接下来的,便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共和国的五十多年的风雨岁月…… 如今我们兄弟,都已是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了。大哥和大嫂终身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也早就为人妻和为人母了。大哥和大嫂,两个人性格平和,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大声吵嚷过。然而,夫妻两人的感情却平平淡淡,一直就这么维持着。大哥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叹息说:正像有人说过的那样,我们这一代人,大都算是凑合婚姻,夫妻两个人,稀里糊涂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接着,又不无羡慕地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好,完全有恋爱、结婚或者不结婚的自由!…… 如今,我这故事里的许多人物,早已作古。无论是省城还是我们的家乡,都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巨大变化。每年清明时节,我们兄弟都要回老家一趟,为我们的奶奶(我们的爷爷,公元1943年病殁于日本人占领的北平,坟冢在何处,早已无可考)、伯父伯母、父亲母亲,上坟扫墓。早有宽阔平坦的柏油大道,从我们家乡门口经过。 几十年了,我们不再走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了。然而,那绵延曲折的十八罗弯,那九曲回环的羊肠小道,那山坡路边,一丛丛碧绿的骆驼蓬和芨芨草,以及那蓝格茵茵的马兰花,依然鲜活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从前我徐家表叔那“阿哥的肉呀”,高吭而凄婉的“花儿”声,一直回响在我耳旁。尤其是,翟家园子杏花姐窈窕的身材、粉红的脸儿和甜甜的笑模样,在我的心灵脑海中,烙下了一串永不磨灭的温馨而哀伤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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