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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乡下,本来是高高兴兴准备过年的。可是,还没有等我们高兴几天,家里就出了问题。先是大哥被二伯父喊去说话。 大哥一被喊走,我心里就忍不住“扑腾,扑腾”乱跳,我似乎已经意识到要出什么事情了。大概过了两个多时辰,还不见大哥回来,我便去二伯父的东厢房门口偷觑,看见二伯父铁青着脸,在桌子旁坐着,大哥低垂着头,在房子一边的地上罚站。我心里着急,赶忙去找奶奶告状。奶奶听了,去二伯父的东厢房,果然看见这情景,吵嚷了几句,大哥这才得到解脱出来。 我到大哥的房间,问大哥:二爸叫你干啥? 大哥哭丧着脸回答说:叫我问话呢? 问啥话? 问我为什么借书给杏花?什么书? 我奇怪了:大哥给杏花姐借书的事,二爸咋知道呢? 大哥瞪着眼问我:不是你说的吧? 我赶忙辩解说:我没有说,回来后,我和二爸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大哥相信我说的话,脸上微微露出了点笑纹:我也想不可能是你说的。接着,大哥又果断地说:不是你说的,那肯定就是古永寿了! 我问:为啥? 大哥说:夏天那本书,我就是交给古永寿转给杏花的。只有他知道这件事! 我忽然想起夏天的事,连忙又问:你在书里面给杏花姐夹带什么东西了没有? 大哥这才老实对我说:夹了一封信。 二爸知道不知道信的事? 这我就说不上了。大哥说,谁知道古永寿打开看了没有?想想,又说:不过他看了也没有用,古永寿不认识字! 我一机灵,说:哎!要是古永寿把信拿出来交给了二爸,那才麻烦呢! 听我说到这里,大哥又显得格外紧张了起来:是啊,是啊! 二爸有没有给你提起过信的事呢? 这事倒没有听爸爸提起过。大哥说着,显得有些轻松了。 我们那地方,一般人把父亲叫达达,把母亲叫娘,只有我们家才叫爸和妈的。 过了会儿,大哥又问我说:这回我给杏花借书的事,你没有告诉你二哥和你二姐吗? 没有!我说,我二哥和二姐啥都不知道;就我一个人知道! 大哥又一次叮咛我说:永远都不要给他们说!尤其不要给我爸爸说! 我说:我知道,大哥! 这天下午,二伯父又将我二哥和二姐叫了去问话。两个人很快就从二伯父那里回来了。大哥关心地问:爸爸叫你们去干啥?二哥反过来问大哥:你是不是给翟家园子的翟杏花借书了?大哥显出坦然的样子回答说:借了;怎么了?爸爸就问这事?二哥点点头。 大哥接着又问:你们是咋说的? 这时候,二姐才说:这事我们真的一点都不晓得,我和二哥自然说不知道了!说着,二姐笑了:大哥,你这事做得真秘密呀!一边诡秘地微笑着看我。 我对二姐说:我又不知道!你看我干啥? 二姐着对我说:你小心着点,说不定等一会儿我爸爸就要找你了! 我犟着嘴说:找我干啥?我啥都不知道! 二伯父直到转天上午,才喊我过去问话的。 你知道你大哥给翟家园子的翟杏花借书的事吗?二伯父直截了当这样问我。 我故意装傻:啥时候的事? 就是今年夏天,古永寿送你去省上回来的事。 我说:我不知道。 借书的事你不知道就算了!另外,我还听说,夏天你和古永寿离开翟家园子的时候,翟家的姑娘给你大哥带了些东西,都是啥东西? 我不由吃了一惊,心想:怎么,二伯父啥都知道呢?一边却赶忙镇静着自己,说:就是一包杏儿,也不是单给我大哥的,是给我们大家一起吃的! 话说到这里,二伯父便不再问我什么了…… 没过几天,家里隐隐约约传出二伯父为我大哥订婚的消息,说给大哥定的媳妇是赵家堡子赵参议员的女儿。说那女孩儿也在省城里上学读书,读的是师范学校。那师范学校和我们中学挨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家织呢厂。 最先听到这一消息的是我二哥。 那天晚上,在我大哥的房子里,我们哥姐几个,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 二哥先说了他听到的消息。二姐惊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大哥道:你知道不? 大哥紧锁着眉头说:没有人给我说过这事情!可我总有些担心…… 于是,我们几个人就小声儿分析了起来:赵参议员家也是县上有名的地主,二伯父是县上的参议长,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自然关系是不错的。所谓的门当户对,看起来,这事大约是真的了! 二姐虽然比我大两岁,却显得比我天真许多,说到这里便忍不住笑话起了大哥:大哥就要娶媳妇了,大哥羞!说着,一边拿手指头在自己两边的脸蛋上摸着,一边嘻嘻地笑。 这时候,二哥看了便又忍不住对我二姐说:你笑话啥,听说还有你哩! 二姐忙问:有我啥? 二哥说:我听爸爸说,找个合适的人家,等简师一毕业,就赶快把你嫁出去! 见二哥说的严肃,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二姐这才急了:我不嫁,我才十四岁,我不嫁! 二哥笑了,说:不要忘了,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还说十四岁呢!等简师毕业,不就是该出嫁的大姑娘了嘛! 二姐的脸红了,忍不住大声嚷嚷了道:你比我大,你为啥不嫁呢? 因为着急,二姐一时说错了话,被二哥抓着了话把儿:我是男娃娃,谁家的男娃娃嫁人呢? 二哥和二姐说闹着,大哥在旁边却是满脸的愁云。 学校放寒假了,我父亲也从县城回到了乡下。我和父亲住一个屋,弟弟妹妹跟奶奶在一起。晚上睡觉了,我问躺在一旁的父亲:爸,是不是我二爸给我大哥说媳妇了?听说还有我二姐呢? 父亲回答我说:你二爸没有给我说过?可能是吧? 我又问:为什么呢? 男女孩子长大了,自然要结婚的…… 哪我将来长大了,你也要给我说媳妇吗? 父亲问我:你说呢? 我说:我不要爸爸给我说,我要自由恋爱…… 父亲忍不住笑了: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叫自由恋爱? 我没有正面回答父亲的问话,绕了个弯儿,说:就像你和我妈那样! 父亲一时显得有些奇怪了:我和你妈怎么了? 我说:我看到你和我妈从前写的信了;我知道那叫情书…… 父亲对此一点也不恼,却是微笑着问:你是从哪里看到我和你妈的信的? 大概一年多前,有一次我翻父亲书柜的时候,偶尔翻出一沓保存完好的信札,都是用粉红色的漂亮信笺写的,钢笔字写得潇洒工整。我看了几封,上面有我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又听大伯母曾经讲过,我父亲最早的时候,也有过一次包办的婚姻,后来才闹着离了婚的,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在北平认识了我妈…… 我把这些告诉了父亲,最后又说了句:我不要爸爸给我说媳妇,等将来长大了,我要自己找女朋友…… 果然,就在这年冬天,有一回,我们的屋子里来了一位客人,和父亲小声说着什么,好像就是给我说媳妇的事情。当时,就听我父亲果断地说,这种事情我们大人说了不算,等孩子们长大了自己去办吧! …… …… 过旧历年的那些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样子,唯独大哥时常阴沉着一张脸。过完正月十五,就要回省城上学的前一天晚上,二伯父喊我们兄弟几个去他的书房里(当然也包括我的二姐。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回县城去了)。二伯父在大方桌一边正襟危坐,我们几个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站成一个弧形。 二伯父照例先是勉励我们一番,要我们努力读书,为家争光。他说,我们家是全县有名的耕读世家,我们家大院门口一直挂着“进士第”三个字的大匾额,又出过两代的留洋学生(指我爷爷和我父亲),所以大家都瞧得起我们。要我们不能给自己的祖先丢脸,尤其我们几个男孩子,高中毕业后,一定要像我们的祖辈那样,争取去北平读大学。据我的哥哥姐姐们讲,过去每次去省城上学前,二伯父都要对他们这样教导一番的。记得,半年前,古永寿送我去省城考中学,临走前一天晚上,二伯父就对我说:知道你小学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但考中学却一点都不能马虎!考上了就一定要好好学习。你妈死了,你尤其应该这样,不要叫你爸爸多操心!我含着眼泪说:我记住了! 接着,二伯父又给我们几个讲了一番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在有关学业的问题上,经常挂在他嘴头上的,就是孔夫子的“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和“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话;在生活和立志为人上,二伯父则常常用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腹,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的话教导我们。 最后,二伯父才说到我们个人的婚姻问题。不知为什么,我直觉地感到这才是他这回要给我们讲的主要问题呢!二伯父说:你们几个都慢慢长大了,慢慢都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尤其是雄亚,都已经十九岁了。但是,这种事情,你们个人不要过早和过多的考虑,家里的大人都会为你们操心安排的。自古以来儿女们的婚姻大事,都得听父母亲的,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这时候,大哥似乎是鼓足勇气,小声说了句:我们不是都还小嘛! 大哥刚说这么一句,二伯父就大声呵斥道:不小了,你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还小吗? 我的身旁站着大哥,我感觉得出大哥的整个身子在嗦嗦发抖…… 依然是古永寿和徐家表叔送我们去省城。 山顶和山坡上铺满了积雪,眼前一片茫茫的银白世界,。一路上,大哥和二姐都沉默着,只有二哥和徐家表叔说着什么,古永寿似乎一个人在想心事,不时发出低低的呵呵的笑声,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走了大半天冷清的山路,也不见徐家表叔唱一句“花儿”;我忽然想起,可能像上次一样,因为有我二姐在场的缘故,这一回徐家表叔大概又不会唱了。可是,一点没有料到,顺着山坡往下走,快要到翟家园子的时候,徐家表叔却突然大声吼了一句: 二月里到了龙抬头, 王三姐要打个绣球…… 大概是头一次听徐家表叔唱这样的山歌,一直沉默着的二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随口问了句:你唱的这是啥呀? 我赶忙自作聪明地解释说:这叫“花儿”,山歌里面的一种…… 二姐接着说:一点不入调,难听死了! 我说:我爱听! 大哥和二哥都没有说话,徐家表叔没再唱下去。 下了山,很快就到了翟家园子。我们一行人刚走进村子,离骡马大店不远,就看见那年轻的寡妇,站在大店门口等候着我们了。不一会儿,翟家园子的杏花也从自家门口走了出来,看见我们,笑嘻嘻地朝我们大家招手,嘴里喊着我的名字,大声地问:来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却一直盯着我大哥看。 在杏花的带领下,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直接进了翟家园子。刚进门,杏花就高声冲着堂屋喊:达!娘!雄亚他们来了!听见女儿的声音,先是杏花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见我们,便忙着说:赶快进屋,赶快进屋!说着,杏花达达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 这时候,大哥带头开口问好,说:伯父、伯母好?我们给伯父伯母拜年了! 说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站在院子中间,给杏花父母鞠躬敬礼。 杏花达达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客气地说:免礼,免礼!说着,走到我们跟前,盯着我大哥问:你达、你娘好吗? 我大哥回答说:好、好!我爸还让我们带问伯父伯母好呢! 几句寒暄过后,杏花带领我们进了去年冬天我们住过的西厢房……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哥不在西厢房里。二哥问我:你知道大哥去哪里了吗? 我知道大哥十有八九在杏花姐的东厢房里,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说:不知道,大概去隔壁骡马大店古永寿那边了吧? 二姐聪明,好像一时想到了什么,说:可不要再到杏花那边去了,要是再叫爸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不晓得又会怎么样收拾大哥呢? 我故意搪塞说:不会吧? 二哥和二姐已经睡着了,发出无忧无虑舒坦的鼻息声。我好久好久没有睡着,直到大哥轻轻推开屋门进来。大哥的铺位就在我的旁边,我翻了个身。大哥悄悄问我:还没睡着?我说:没有,等你哩!大哥说:等我干啥?是不是你二哥和你二姐问我去哪里了?我老实回答说:问了?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大概去隔壁骡马大店那面了! 大哥这才不再吭声气,钻进被窝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