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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听妈妈讲故事了。可那不是真正的故事,为什么呢?因为书上说的故事总是些虚构的,像古代的神话、动物会说话、,植物会唱歌之类,还有认识字的人总是拿着一本如童话选之类的在手里读给孩子听。可母亲不,她讲的基本上都是她娘家之类的事,讲得动情动色,这些故事对我的吸引同样不次于稍微长大后能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故事。至今在我的记忆力,印象最深的就是初春在地黑绿的油菜地里,母亲弯着腰除草,我站在正快速抽苔的油菜丛中,只可看得见蓝天,这让我感到非常安全。母亲一边用镰刀轻快地割那些左缠右绕的杂草,一边以一种带着美满回忆的口气追诉那些让我感到非常奇妙的往事: 有一次,你的外姥祖,也就是你的外公的母亲,长着一双小脚,回娘家去。大热天里,路过一片黄荆丛,忽然,里面钻出一条蛇来。(我不禁往山坡的方向望去,但满眼的肥大的绿叶挡住了我的视线)这种蛇长着有像鸡公般的长长的头冠,最喜欢的是与人比高,如果你比蛇高,它就会灰溜溜的走掉,如果你比它矮,它就会咬死你,尤如好斗的公鸡,所以人们都叫它作“鸡公蛇”。(长大后,我一直怀疑母亲说的是否就是眼镜蛇,因为它也总是翘首昂胸,可是我却从没见过这种“鸡公蛇”——也许早就灭绝了吧,也就不知所以了。)这条蛇见你外姥祖是单身一人,于是就一点点地努力立起身来,要和你外姥祖比高。当时你外姥祖是裹了小脚跑肯定是跑不掉的,你外姥祖没有办法,眼看鸡公就要高过她了,就要被它咬死了。幸亏外姥祖急中生智记起手里还有根拐杖,于是她把拐杖慢慢地举了起来,当然鸡公蛇是没有这么高,你小脚的外姥祖就这样战胜了好斗高的鸡公蛇。 这个故事,母亲在童年的我耳边重复过数次,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所发生的联想也就更丰富,眼前的过去景象与现实记忆中的景象融在了一起,就好象自己小时候单独一人在炎热的六月里走在荒野里,树阴慢慢地移动,虫子在阳光下的叫声让人心烦,茅草割得手脸生疼,老远就闻到荆丛散发出的淡淡香味,我却不愿意靠近它,让它柔嫩的树叶来阻挡自己茫然的去路。然而,无论经过荆丛多少次,也从没看见一条如同母亲描绘的会站起来和人比高的鸡公蛇。我总是喜欢和小朋友遍山乱钻了,还看不怕蛇的伙伴把那些无毒的小菜花蛇抓在手中玩耍。不过,在几年后我读小学中年级的一个中午,我因相信众多同学“蝴蝶花夹在书里七天后打开就会变成真正的蝴蝶飞起来”之说,趁母亲在家煮饭之时,顶着初夏里懒懒的阳光,沿着一路的青草,穿过小麦地,用手挡拨着路边的茅草,寻找着四辨紫红色花朵的“蝴蝶花”,在乱草丛中,一条小蛇忽然从脚边滑过,还没看清楚是什么样子,就逃进旁边的草丛里去了;我继续向前走去,忽然看见前边那块古老的断裂了的墓碑檐上静静地躺着一条偌大的蛇在晒太阳,平常里在我们眼中就有些神秘而恐怖的立在很宽大的坟墓前的老墓碑,又常听大人们说,坟边出没的蛇都是死去人的化身的阴魂,幼小的我已不敢向前走。其实下边就是黄家大院子,只是正午里没一个人出来,只看见炊烟淡淡地飘过竹林,有拉风箱的声音,还有母鸡偶尔发出的满意的“咯咯”声,可就是没有别人出现,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不敢前行,更不会后退,我只有等这条懒蛇游走。过了好大一会儿,大约这条偌大的懒蛇也感觉到什么了吧,或者是竹林的阴影遮住了晒在它身上的阳光吧,更或者是它已经满意了,总之它终于缓缓地钻进了石碑那裂开的大缝里。我又等了一会儿,鼓足勇气走过了这片坟地,沿着平常里似乎看到过这种花的棘路继续向前,一路寻觅,却未见得一朵。在被石匠们凿得满目疮伤的的野狗坡山尖上,我终于摘得几朵,把它们小心地夹在纸里。童心好玩,我去搬弄那些石块,却不料第一块石头下,忽地射出一条小蛇来,又飞快地钻到别的石缝下去了。这一天中午,在我记忆中清楚的就这三条蛇吧,但仿佛又是四条——这是母亲以后重复说起我当时告诉她的话。我怀疑当时自己大约是魂飞魄散,不,至少是很害怕的沿着大路跑回了家吧。 外姥祖的相片我是看到过的,那是一年我在幺舅舅家里吃团年饭,与表弟表妹胡乱跑着,在舅舅家黑乎乎的土墙屋里的壁上,一幅很大的黑白照片里就是有她的相,表弟表妹们也许习惯了,觉得没什么,但我是挺害怕的,因为那的确像个我做恶梦里的死去人的相。之后,我就从不往别人家的里屋里钻。倒是我一直认为人们应该把这些值得怀念的老人遗照放在香烛后面供奉着好些。 那个时候,幺舅舅也结婚了,但和外公外婆没有分家,又因大队上的小学离外公家较近,所以我常去玩。大舅、二舅及大姨娘家都与外公同在一个院子,表弟表妹们都会与我一起奔跑游戏。在我的记忆中,外公算是最威严而又最慈祥的人了。他长着一幅像年画上的寿星模样的长白眉毛,不太拘于言笑,也许是他年青时当时队长吧,别的人都怕他;可我一点都不怕他,我常常看他掉了的一颗右下边的门牙露出的洞,他总是感觉很痛的样子吸着气,外公那时的头发都花白了,其实当时他还不足六十岁,他年青时经历了的苦难过早地呈现在了他的身体上,尤如病毒在慢慢地浸浊先天不足的系统。外公名叫姜海山,与当地地名一样,同为海山。真正的海山坡是他们正对面的一个小山坡,很早以前上面有一座寺庙,名曰海山寺,真是“山不高,有仙则名”,海山寺每年到了庙会的时节,方圆百里内的人们都会前来朝贺。现在能追寻过去的只能是乱棘中一地的瓦砾可为凭证了。在刚解放时,它就随着某些人高涨的政治热情被当着旧社会的标志给毁灭了。然而,海山寺村却未因此而另改名,姜海山也未因取了“海山”之名受到丝毫影响,相反的,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年青的犁把式,而被选为一队之长。许多年后年长的人们每到六月炎热的傍晚都怀念海山寺,怀念寺庙里的那一棵老黄桷树和守庙老汉的热情,更怀念寺庙里八面来的凉风,毁了寺庙,就好像大家少了一个聚会的理想场所。事实上,在海山寺还有一个叫“王海山”一个叫“易海山”的人,母亲说当时在文革期间,被别有用心的人称为“旧社会的三座大山”,而奇怪的是这三“山”都是本队的队长。 我一直都认为外公的命很苦。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冬天里,外公忽然死亡了,其病因是食道癌。这是一种折磨人的病,肚子饿得不得了,想吃东西却咽不下去。农村里的比不上城市里的医疗条件和护理条件,更何况外公有三个也许不太团结的儿子,当时一家之主病倒,只要一个儿子不拿钱出来,大家都不愿意拿钱出来,更有可能的是他的儿子们都还挺穷的,但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癌不可治吧,反正没拖多久外公就去世了,那时还不满六十,据乡下人说还上不了家里供的祖宗神龛的。母亲从小就与外公情深,她常常去照料他,给他砍烂肉丸子吃。至外公去世之时,他已是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了。外公的死相我没看到过,外婆的死相我也没看到,还有二舅舅的前妻服农药自杀时躺在棺材里的相我也未见过,以及我长大后大姨娘的丈夫、大姨娘的大儿子他们死时前一年间我都没有见过面。死者死时大约感到很失落,甚至痛苦,然而一旦他们死去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倒是留给了他们亲人无穷尽的痛苦。 大姨娘,即母亲的长姐,我们这里的习俗常称姨为“保保”,也不知是哪一个“保”。我估计应该是“宝”吧,因为旧时称别人的家眷常敬辞为“宝眷”,但如果称为“宝宝”,却成了现代人对小孩儿的爱称,故且在此我就写作“保保”了。于是,我们便称母亲的长姐为“大保”,母亲的二姐为“二保”,三姐为“三保”,以次类推。 时间过得就是那么的快,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大姨娘家的消息了,去年从大姨娘家探亲回来的母亲忽然对我说:大姨娘不满四十的大儿子王中华死了。我感到很吃惊,于是以少有的兴趣听母亲道明了原委,当我听完之后,内心深处忽然感到不停的震动,决定多花些时间了解更多的情况,听母亲说完她想说的话。母亲是非常健谈的人,只要你提起话头,她便会顺着想起许多事,谈起许多事,虽然很多时候是不合时空逻辑顺序,却也说明了母亲思维的跳跃,她是顺着自己的回忆和感情来述说的。是啊,人类的思维怎么能像计算机那样严格的按照时空逻辑进行叙述和计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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