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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姨娘其实并不美,说句公道话,应该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性,普通得在一群女人里,你根本不会去注意她。在她姑娘时代里,美是以大辫子,红脸蛋,大奶子,大屁股作为女性审美标准的。大姨娘却是天生的营养不良,她母亲在怀她时,正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里中国农村最贫困的时期,到她生长发育的高峰时期的那几年 ,又正处在解放前后,同样的少吃少穿,所以到了她的黄金年龄阶段时,依然是一头黄丫丫的头发,缺少血色而显青色的脸像一张东瓜皮,胸脯平平的,总让大姨娘的母亲担心自己的这个女儿嫁人后能生育吗。穿着那时自家染制的蓝色麻布裤子,屁股后面也显得空荡如也,这让人想起四十多年后许多小伙子流行穿的军用裤:一条黄绿色的部队里服役男兵穿的裤子,因为裆很大,裤脚也很大,人们都称之为“吊裆裤”,从外面看,你根本就不知道它主人的双腿结实得像牛腿一样呢还瘦得如同麻杆。然而,每个人都能从前面或后面看出大姨娘真正的瘦得如同麻杆,或者说是《包身工》里的“芦柴棒”。在那个时期里,人们的思想在政治的大环境下都没有什么活力,男人们对女人的议论也只是悄悄的甚至完全保留在心里面,从不敢公开。同时,农村里未婚的男人没有人有多大奢望能娶到大辫子,红脸蛋,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因为在人们的思想里,这种女人是风流多情的,她只适于嫁到较远的城市里做别人的女人,即使娶到了,难免见到一些怪异的目光;他们宁愿娶一个非常普通,也就如同大姨娘这样的女人,才觉得心安理得,更何况,全国农村人民都营养不良,这种理想的女人哪里能找到啊。在这种环境下,瘦弱的大姨娘并不愁嫁,就在她十九岁那年,同院子的王文清家找人来提媒,大姨娘家见王文清人虽然年长了些,家庭又贫穷,一个独儿守着六七十岁的衰弱的父母,可是人老实忠厚,有个编篾货的手艺,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他们不久就结婚了。王文清的母亲和大姨娘的母亲是表姊妹,大姨娘到王家,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倒也过得舒心。不久,王家父母就得病身亡了。好在大姨娘的新家和外婆家相距仅一片竹林,四五十米远,彼此很容易有个照顾,大姨娘也就不觉得十分为难了。 大姨娘的名字叫姜新华。 我外婆无名,陈姓,在娘家排行老二,平辈人称为姜陈氏、陈二姐或姜大姐;我外公姜海山家除掉嫁出去的姜秀华不算外,三个女儿在前,接着有三个儿子,如果姜陈氏不再继续生,再上年迈的老母,现在共有九口人。其老母(即我的外姥母)亦陈姓,是其妻子娘家的娘娘,在那个时代,是讲究亲上加亲的;在当时外公的二女儿姜丽华十七岁,三女姜秀华十五岁,四女姜秀容十二岁,老五(大儿)姜代华九岁,次儿姜代中七岁,三儿姜代富三岁。大姨娘白天的时间里多半还是在娘家的,就好像这个大女还是屋里的人,只是她结婚了而已。 就在这一年里,队里又分配了一头牛给姜海山家里喂着。也不知是怎么的,姜丽华成天总是无精打采的,叫她上山割牛草,她却在大太阳下的草丛里睡着了,人也日渐削瘦;幸好有姜新华这个身圆体粗,浑身是劲的女将挡着,她人头脑灵活,手脚麻利,每天清晨都是她上山割牛草,满满的一背篓,说不一定茂盛的牛草下面还藏着从土里偷来的红苕土豆之类的呢,可以供祖母和小弟弟们充饥。身为队长的姜海山骂过几回之后也就不说了,在那个时代里,填饱肚子最要紧,如果只靠每天大集体里的见碗底的三餐,人早就饿死完了。除了那些傻得放屁都要教的人家之外,谁家不是每天晚上半夜里在悄悄的煮着东西吃?饿啊,人总是要生存的。 这一天早上,姜海山早早的出去犁田挣工分去了,姜秀华和姜丽华两人割草喂两条牛算两个工,姜陈氏在家照料这一摊老少。姜新华在野狗坡上做工,一眼望下去,就看得见父亲弓着腰孤独的身影跟在摇着尾巴的牛背后,太阳出来了,穿过层层树叶,红红的映在水里,大姨娘就觉得父亲的脚边的水该不会凉了。土里的人们出工大都不出力,嬉笑着,谈着一些有趣的或者无聊的事情。 忽然,对面坡上一个稚嫩的的声音在大声而反复的喊:“姜爷爷,姜婆婆被牛斗着了——”这稚嫩的声音在这清晨里不次于晴天霹雳突然在整个沟谷和山坡之间鸣响,立即,许多声音一同喊起来:“姜婆婆被牛斗着了——”到处一阵慌张,跟到地里来的一些小孩都吓哭了,不知谁跑起来,另一些人也丢掉手里的活跑起来。姜新华仿佛看见父亲愣了一下,立即放下犁把,三步算两步的跳到田坎上,脚也不洗——任刚才还努力工作的牛忽然间停在田中央不知所措——就飞跑起来,半路上,他才摔掉手里的牛鞭。姜新华也扔掉手里的锄头,往屋里跑去,前边的跑去看热闹的为了让她的路,有的跳到旁边的土里去了,有的紧贴着路边的柏树,别的人连连躲闪,仿佛感到是夏天里的突地刮起一阵狂旋风,从后边猛烈地吹来。姜新华那一根黄秧秧的发辫,像一只憔悴不安的小鸟,不停地啄着她穿着蓝色麻布的后背,很多时候竟被拉成了一条直线——挺像清朝的武林高手方世玉赛跑一样。她跳过了从大土向扁担土的必经之坑,冲过了海山坡的斜弯,穿过一片树林,衣服带起的风扇动树叶竦竦作响,吓跑了早起的野狗,玩耍的麻雀;最后踏上父亲那一串带稀泥的越来越模糊的脚印,就听见了屋里一阵惊慌的喧闹。当她看到母亲满身的血半闭着眼睛一脸的痛苦斜躺在牛棚外边时,她一头晕了过去。当她醒来之时,栏江九大队的祖传骨接手术的王医生和本社的赤脚医生李已经为母亲收拾好一切,母亲睡着了,眼角残留的泪痕和嘴角残留的孤线显示着她曾经经受过巨大的痛苦摧残。直到母亲去世为止,新华的心里都一直很内疚,因为在母亲最痛苦最无助之时,自己居然无用地晕了过去,不能替母亲分担一些痛苦。 “没关系,过不久就好了。”赤脚医生李说,“脸上的伤一点都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但手指的伤就不好说了,这还得让王医生来说。” “筋已经伤到了,”王医生稍微迟疑了一下说,“估计她的手指今后不太灵活,尤其到了老年之时,有可能失灵,阴雨天还会有些酸痛。” “没有办法可以彻底治好吗?”姜海山焦急地问。 “我可没有办法了。”王医生摇摇头。 “那怎么办?”姜海山一脸的绝望。 “我们乡下的医疗条件只能这样了,要不,你就只有送到大城市里去看了。”王医生最后也是无奈地说。 “城市里?我们哪里有这么多的钱啊?”还是小尖脚的陈母在旁边说。 “不过也不妨,在农村也不是大碍。”王医生安慰说,“你想想,现在人年轻没事,到老了有这么多的儿女在身边,老有所养,也用不着干活了。” “这倒也是。”旁人都纷纷如是说。 这不行,一定得看好。新华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个家是父亲在当,自己是嫁出门的女,哪有做主之权。不过,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怎么样才能把母亲的伤治好。但是这种想法她一直保留在心中,一直到母亲去世之时还耿耿于怀,心有余而力不足吧。这便是姜氏家人的一种秉性,自己的意见从不会被别人改变的,即使他的意见是错误的,可他是从不会承认,至少不会从口头上承认。 “那好吧。”姜海山说,“我们先把她的伤口治好,后边的再慢慢说。” 两个医生静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再吩咐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 “爸,那疯牛已经跑到四队上边去了。”这时候,从竹林里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姜丽华,她已是满头大汗,头上都冒出白雾来,健康的脸上一片红光。姜丽华的身体最好,她才是乡村里青年男子渴慕的标准女性,然而到后来,她的生命中有了那么多的坎坷,红颜薄命吧。 “啊——”,大家都吃了一惊,“看来真是疯了。” “不会的,我去看看。”姜海山说,“牛发疯是常常的事,你们回去照看你母亲和弟弟们。”他对姜新华和姜丽华俩女儿说。 于是,姜海山就和队上的几个人一起赶往四队去了。新华和丽华回到家里,看见姜秀华正恹恹的坐在门边的条凳上。 “你怎么啦?”新华问。 “我也不知道,”秀华说,“我总觉得提不起精神,成天都是懒懒的。” “懒虫。”丽华嘀咕着。 待悲剧发生以后,新华才真正知道为什么秀华这一年里总是恹恹的。当时她就想,要是人有先知该多少好啊。就比如这天早晨的悲剧,如果母亲早知道这牛要发疯,也就不会去喂它草了。这似乎是可以预防的事情,可有些事情不可预防,即使你知道迟早会发生,你也无力挽救。“” 弟弟们因为家里发生了事,反而比平常里更兴奋。外姥祖在厨房里煮猪食,姜秀容正力图说服大弟姜代华去上学。姜代华和二弟姜代中手里各拿了根小竹棒在院子里比比划划,根本就不听四姐的劝说。三弟姜代富在旁边拍着手傻笑。 “姜代华,你还在干什么?”新华一声断喝,“爸爸叫你马上跟四姐读书去了。” “他还没吃饭,”秀容说,“饭在桌上都凉了。” “那还不赶快先去吃饭?时间耽搁了这么多,上学就不怕迟到吗?”新华又指着另外两个小弟,“还有你们两个,也一起回去吃饭了,否则,看爸回来了,怎么收拾你们。” 三个弟弟马上跑回屋里吃饭去了。 新华就进里屋里来,见母亲已经睡得很香了,就叫秀华照顾着,自己回家来。 丈夫王文清正坐在屋外的空地上划竹篾,他准备编两个箩筐,给队上装东西,这也是算工的。 “你没去看妈吗?”新华有些生气地质问。 “看啦,怎么没去看呢?”文清裹着一件冬天里的旧棉袄,脸色显得有些憔悴而无奈,也许是麻木吧。自从他父母去世后,他就学会了抽烟,此时他嘴着的竹根烟斗里装满了烧着的烟丝,一缕浓浓的白烟随他说话从嘴里冒出来。 “我怎么就一直没看见你呢?” “当时妈被牛斗着了,还是我去把牛赶跑的。后来见你们来了,帮什么忙都有了人,我靠不上边,才回来的。”文清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阳光从竹叶间漏过,斑斑点点的洒在院落里,黄蔑和青蔑在他的手中舞动,挑弄着那些跳跃的光点,和着清着清竹的气味,在整个小院落里回旋。文清一辈子都守在这个院子里,守着他父母留下来的三间土墙屋,半间牛棚,一间猪圈,从未改造建修过和搬过,即使在他最病重之时,他也让儿女们把医生叫到屋里,也不去住院,每天晚上他只有睡到自己的小屋里,才会安心。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晚上离开过这个家,那就是自己的三儿在城里结婚时的那天晚上,因为路远事忙,在大家的劝说下,方才胡乱的在外宿了一夜,可当天夜里,他也同样梦见了自家小院落里的阳光,清香的划开的竹片。 “哦。”新华也就没说什么,她到院落边去看鸡舍里还有没有水,结果里面水满满的,站了一会儿,觉得没事,也就进屋里去做可以不做的事了。 新华当然明白,丈夫是个老实人,从不会说谎的,自己平时里又总是争强好胜,处处占上风,心里时时也过意不去,可就不好意思说出来,要给对方道歉。因为没有第一次,所以到后来,在某些事上,她很想说声歉意,也就不能说出口了。这样的事情,只能抱憾终生。不过一旦行成了习惯,到了最后,歉意也就不再存在。 文清在平常的空闲时候,总喜欢蹲在自家院落的边沿上,看下边水田的水池,游戏的鸭鹅或者稻谷的兴衰,也透过层层的竹林和树叶,看对边的海山坡和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嘴里含着烟管,静静的,还一边享受着从左边王家大院过来的的晚辈对自己亲热的招呼;同时还能听到下边十几米远处老丈人家弄出的声响;远处的狗叫、鹅鸣、牛哞;麻雀肆无忌惮的从竹枝间跳在屋顶,到处筑巢、叫春、嬉戏,还跳到地下来抢鸡食。一切都那么平静,知足,让人感到心安理得。他有时就想,要是父母不去世,这将会是什么模样;如果自己有了子女,又将是什么模样;自己老了之后,又是什么模样,还有这种心境吗? 当他在家里受到委屈而无力也不想反抗时,总是无奈地埋怨自己:这可是命运啊,这可是自己在结婚前夜当着自己的父母、新华的父母的面许下的诺言啊。在那个年代里,农村的男人能结上婚已经算是不错了,更何况是一个肢体健全的女人呢。有许多贫因的家庭,因为男方送不起彩礼,即使喜欢上了对方,也不能结婚,被迫只得选择同样的家庭条件的女方草草了事。女方如果有兄或弟,自己有姐或妹,相互对配,而结“篇担亲”,方可免却双方的彩礼。 在一个家庭里一强一弱,倒也是很好的搭配,弱者不说是苟且偷生,也可算得是没事偷着乐吧?强,多为硬,易折,虽然常常占了上风,却劳苦一生。 “吁——上工了!上工了!”这是队长口里含着铜制的口哨鼓着腮帮使劲吹,一路走着,然后大声地向各个村落和吆喝的声音,这种现象也是大集体的一景吧。各家的劳动力纷纷拿起锄头、扁担之类的东西走出了门,当然这天早上的工是出了,却没干上什么活,反正这也是常事。上午的劳动开始了,大家都议论纷纷,说着疯牛斗陈母的事,话语中流露出对受害者极强的同情心,有的甚至说得让受害者亲属都忍不住打算再哭上十天半个月,几乎感觉如丧考妣。 她们总是这样说的:哎呀,姜婆婆命真苦啊,几个女儿都长大成人了,儿子也带大了,现在本该轻轻松松地过一下日子的。哎——谁知,被牛斗伤了。你说,人——这真是命啊。不过也算万幸,只把手指斗断了,老天开眼,今天早上这牛没伤着姜婆婆别的地方……比如说,头呀,腰呀的…… 这样的一番话倒让旁人觉得她很有同情心,却让旁边听着的新华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要是在平时,她准会不客气地说对方几句,你这分明是咒人嘛!但今天你要说出话来的话,还得说“谢谢你的关心”呢。 “牛怎么会斗人呢?”忽然有人冒出一句话来。 大家都拿脸却看着他,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多幼稚,可仔细一想起来,自己还真的不知道牛为什么要斗人呢。 “牛怎么会斗人?这个问题很简单嘛。”有人就高谈阔论起来,反正“慢慢做工,说话也不累”,大家都乐得听一些可以拖延时间而少干活的话,“这牛多半是受了刺激才会发疯的。” “一大早能受到什么刺激呀?昨天晚上牛没睡好么?”有人嗤笑,引来了阵哄笑声。 “比如说看见了红色之类的东西啊,不是牛最见不得红色吗?” “红色?你没看见姜婆婆周身除了血是红的之外,就剩下青衣蓝布裤和吗?哪来的红色?” “今天的太阳不是出得早,或许是阳光照到牛棚里了。”说话的明显底气不足。 “嘻,那平时里就没有阳光照到牛棚里,偏偏就只有今天早晨么?”质问者洋洋得意起来,又引起来一阵哄笑,就没有人出来解释了。 “说不一定是撞邪了吧?”沉静了一会儿的话语中一点小小的声音立即掀起一点点让人颤栗的波澜。每当人们无法解释清楚一些现象时,他们总会说“撞邪了吧,撞鬼了吧”之类的来自己吓自己,或吓别人。 “这也还真有可能。”许多人附和。 “应该找个阴阳来看看。”立刻有人如此说。 “不许乱说。”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们马上严肃起来,制止住这些人的胡言乱语。 一件件事情忽然从新华的记忆深处慢慢闪现出来: 在自己大约很小的时候,她们家后面的山坡上老树丛生,各种藤蔓植物到处缠绕,许多不知名的鸟雀常栖于其中,时时聒噪。一天,她正和二妹姜丽华在竹林里玩耍,忽然听到房子后边一大片喜鹊的乱叫声,急促而奋勇,新华就拉了秀华去看究竟。首先看到的是大约有二三十只喜鹊吧,先后有序的向地下沟里某个目标晴蜓点水似的飞下之后,马上又飞起来,其“喳喳”的叫声,如临大敌。 “可能沟里躺着一条癞皮狗吧。”新华猜想,这些乱舞的鸟雀见人来了也不散开。新华就拉妹妹站在稍远的地方去看沟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一看,倒把她给吓了一大跳,只见一只巨大的花蛇吐着长长的信子,盘在沟里,威吓着来攻击它的鸟群。勇敢的鸟雀啄一下它的身体马上就飞起走了,另一些扇动翅膀在它的眼前乱飞,倒把这条巨蛇弄得不知所措,要找它攻击的具体目标也没有。 “虫虫。”年幼的丽华张着眼指着说。 “这虫会咬人的。”新华说,“别怕,我们回去吧。” 于是她带着妹妹远远的躲开了,也不知道最后结局怎么样,反正当时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当她静下来时,总得想想这件事,也后悔没看到鸟蛇之战的最后结局。新华一直闹不懂为什么房后会有这么一条大蛇,平常一些小蛇小虫的啊倒常常看见,还会发生鸟与它的战争。回去之后,听祖母以古老的口气告戒说:今后小孩子们就不要单独到树林子里去玩了,那里有许多灵魂的,蛇都是由灵魂化成的。这让新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后在她依然年幼的岁月里,总不敢一人走进后面坡上那些密林里。在朦朦的月光下,也不敢靠近那一群群的深黛的暗影,因为她相信那些地方都有许多飘动的灵魂。很多年以后,人们开始大肆确伐林木,同时把自家的锅、刀、废铁全搬到队上保管室前的晒坝里,那里立着一个高高的烟囱(其实并不高,不过农户家里一般是没有烟囱的,所以就显得高了),一个用田泥筑成的敞口灶前,几个铁匠他们身旁堆成了小山似的正把刀呀锅呀的往里边扔,大炼钢铁,期望在数字上赶超苏美。敞口灶里燃烧着从坡上、田坎上、院落里砍来的良木,之后又燃烧着各种小树木,最后只能燃烧从地下挖掘出来的棺木了。它烧出一堆堆不知道该拿来干什么的铁砣砣,集中的堆在公社的戏坝里,等着一大批的高额数值报送材料被往上送,自己却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意义。昔日深黑的山坡变得如同科学家之谢顶,蛇呀,阴魂呀没了藏处。不过,人们说:阴魂一般是人活动行为少之时它才出来的。比如黑暗的笼罩下,还有大热天的晌午时,它们便会成群结队的到处乱飘。也就是说,我们的这个地球世界,是各种生灵及非生灵的乐园,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会浪费地球妈妈的空间和时间资源。 大约前几年的一个晚上,一个过路的外地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他们后边坡上的深坑里。那里长年集水,队上把它做为天然的蓄水池。这个可怜的死者是被一大早就出门捡狗屎积肥的老人姜义云发现的,全队的人闻讯而动,都跑来看热闹,围着死者七嘴八舌地质疑和证明自己的猜想。死者背朝天,伏在浅水里,看不见鼻脸,身上干干净净的,穿得还挺整齐,不太像是农民的身份。就有大胆的男人在女人的激励下过去把他要翻过面,立即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并不是因为认出了死者,而是害怕见到恐怖的场面,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后边有的人被踩了脚背。死者并不让人恐怖,他的脸上涂满了稀泥。下去的人胆大了,就像洗猪下水一样慢慢地把他的脸洗净了,展示与众人,还是无人认识。人群嘈杂了半个多小时,还是得不到答案,也就陆续的散了,留下一些老瘦病残的继续观望。直到中午时分,大队书记和姜海山才领着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过来,叫队上两个壮汉抬走尸体,并给他俩记了十个工分。傍晚时候,他俩回来了,站在晒坝里,大家像迎接外宾一样都围住他们,打听最新的消息,可他们也只是摇头,一问三不知,只讲了些处理过程中的一些奇闻异事。 之后就没有了关于死者的任何消息,而各种添油加醋的猜测持续了半年多。有的人说他曾经在晚上在蓄水塘边那里见到过披着长发,不见面的鬼魂,还有人说接连几晚上他都听见那里有哭声,可是走过去看,却没有人。这些传闻让人脊梁发麻,发凉。又过了不久,队上的打石匠罗福友于正午最先上工时在石石里被崖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整沟的狗连续叫了好几个夜晚,有几条狗坐在坡的高处,叫出的声音像人在凄惨的哭。 新华想起这些事,心中不禁有些悚然。这时王大妈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大妹子呢,你看是不是要信一下这个,明天你就去买点纸,送送鬼吧。或者到海山坡上去烧烧香。” 第二天,新华中午空闲时到海山坡上去烧了香,虽然这里庙子菩萨早已不存在,但空地上的纸灰、香烛燃后的小棒却不少。天黑之后,她就遵照旧俗在院子外田角边烧纸,撒米,放一个装着水的烂碗。 不久后,陈母的伤就痊愈了,手指虽有些不太灵活,幸好是左手,右手倒也可以干活,不受多大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