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村西头的小河冰面上，几个孩子在玩冰猴。

　　“哈哈……”山娃和他的小伙伴乐得前仰后合。

　　“小扣子，你没吓尿裤子吧？”二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扣子，摸摸你的屁股，看看是不是让你爸给打两瓣了，哈哈……”大利边说边笑。

　　“你们还笑呢，到现在，我这屁股还疼呢！”小扣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

　　“小扣子，你行啊你，编得很像吗，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山娃也为小扣子这次的行而骄傲，他笑得比谁都开心。

　　“这几天我就总在想，怎么能瞒过我爸爸，后来，就想了这个理由，我就知道编别的理由，就是说破了大天，他都不会相信的，这样说也许他能相信。”

　　“好样的，事做得漂亮，理由也想得巧妙！”山娃用力抽了一下冰猴，冰猴飞出老远，停在那飞快地旋转，他的脸上挂上了胜利的喜悦。

　　“你还别说啊，就这回小扣子总算办了一件亮堂事啊！”大利赞扬道。

　　“你们别表扬我了，咱那黑虎才叫棒呢！这次，别提咱这黑虎有多乖了。那天晚上，你们把黑虎送到我家后，它藏在柴堆后边，黑虎一动都没动，当我往它身上绑天麻的时候，黑虎更乖，咱这黑虎的表现真是太好了！”小扣子说起黑虎，佩服得五体投地，喜欢的心情飞上了眉梢。

　　“黑虎表现不错，你表现得更好！”山娃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老说我是猪，这回我不是猪了。我今天正式告诉你们啊，以后，谁也再不许说我是猪了！”

　　“不说你是猪了，你是熊，是狗熊，行了吧！”百岁说完就跑到了山娃的身后，小扣子扬起鞭子，奋力追赶。

　　“是一只机灵的猴子，就是瘦了点，就叫他瘦猴子吧！”二丫笑了，所有的孩子都开心地笑了。

　　“对了，我爸对这件事还没死心呢，你们可要注意点！”小扣子认真地说。

　　“就是为了防止你爸爸再次破坏，天麻才没送回英子家呢，我们放在山娃哥家了。”二丫得意地说。

　　“我爸爸说了，等春天的时候，天麻就能收获了，咱们就能换钱花了。”英子心里美滋滋的。

　　“到那个时候，咱们就买点好吃的……”小扣子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吐了吐舌头，脸也红了。

　　“你就知道吃，你是……你这个狗熊……”百岁差点没把“猪”字说出口，他立即咽了回去，大家哈哈地笑了。

　　“咱们总算把这件事情完成了，就是那个笔记本没能偷回来，总觉得有点遗憾。”山娃无奈地说。

　　“山娃哥，别这样说，我爸爸从你家回来后，趴在炕上哭了好一阵子呢，他特别感激你们，真的！”

　　“感激什么啊，我们也没做什么？”

　　“你们在我爸爸的心中可重要了，他特别喜欢你们，还敬佩你们呢！”

　　“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了，在爸爸的心目中，你们简直就是英雄！”

　　“哈哈……”几个孩子扬起鞭子，将冰猴聚集到了一起，飞快地转动。花花绿绿的冰猴，在冰面上格外地鲜艳，孩子们心花怒放，发出了爽朗的欢笑声。

　　上午，在村里的路上，几个人朝张则理家走来。

　　赵队长又带领几个民兵，急匆匆地跨进了张则理家的大门。

　　张则理一个人正在做午饭，瞧见几个人进来，头都没抬。

　　“队长大人，天麻已经让你们抢去了，今天来还有什么贵干啊？”赵队长在张则理面前停了下来。

　　“我就是为天麻的事来的。”

　　“为这事来的？我就不明白了，天麻在你手里，到我家找什么啊？”

　　“我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弄了……”赵队长没好意思说天麻丢的事。

　　“我拿什么弄啊，再说了，有你队长大人在，我也不敢再弄啊！”

　　“你还嘴硬，竟敢和我顶嘴！”

　　“哪敢啊，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啊，不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倒是想把那天对你说的话重复一遍！”几个人在屋里仔细地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中午，王忠臣在北炕观看天麻，山娃在南炕上看课本。

　　突然，黑虎狂叫起来……

　　“不好，有情况！”说完，山娃立即穿鞋下地，几步就跑到了院里，王忠臣也跟了出来，黑虎还在朝几个不速之客狂叫。

　　“是赵队长啊，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

　　“啊……你看，咱这亲戚也好长时间没走动了，今天来看看你！”

　　“呵呵！说的可真好听，这可是新鲜事，队长大人什么时候也关心起咱贫下中农来了。我这小人物有什么好看的，怎么敢劳你的大驾啊！再说了，今个儿这风好像不对劲吧，就算你是来看我的，队长的后面怎么还跟了几个狗腿子啊！”

　　“你……你敢骂人？”

　　“你可知道，我老王是赶车的出身，可从来不骂人，竟骂牲口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总不能这样在外面说话吧。”赵队长说完，就和那几个人，大摇大摆地往院里走。黑虎立刻站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机警的眼睛里放出绿光，脊背上的毛也竖了起来。

　　“你看这外面冰天雪地的，多冷啊，能不能让我们到屋里暖和一会啊？”狗的叫声和赵队长说话声混在了一起，勉强能听清。这黑虎也真是怪，赵队长不说话，它不叫，赵队长一说话，它就叫个不停。

　　“山娃，你帮姨夫把狗牵走，我看着它眼晕。”

　　“你不是我姨夫，我也不认你这个姨夫，我更也不能听你的。”

　　“看你这个孩子说的，我们怎么也是亲戚啊，亲戚来了还不让进屋啊！”

　　“进屋就不用了，我们家没什么好看的，托你赵队长的福，喝得是稀粥，过得是苦日子，我还要感谢你呢，没有你赵队长，恐怕类这粥都喝不上啊！”几个人无所顾及，继续向前走，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大门。

　　山娃蹲下身来，偷偷地朝黑虎的屁股拍了一下，黑虎猛地向他们冲去，几个人吓得拔腿就跑……

　　山娃父子俩站在院子里开心地笑了……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一年四季，冬天是穷人最不好过的时候，苦熬了一个冬天的人们，盼望冬天早点过去。

　　俗话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东北的气候，虽然积雪还没融化，但是，天明显不那么冷了，不再是滴水成冰的时候了。北风，不再那样刺骨了，寒流，一天天退却，天逐渐暖和了起来。

　　晚上，英子、山娃、大利、二丫和小扣子在英子家的炕上围成一圈，他们在听山娃兴致勃勃地说述黑虎撵赵队长的事，一个个笑得十分开心。

　　这时门开了，伸进个小脑袋，百岁扮个鬼脸，手捧一包东西，撒在了炕上。

　　“这是我妈刚炒好的瓜子，还是热的呢，她说要犒劳你们的！”说完，小扣子抢先抓起一把，吃了起来，几个孩子蜂拥而上，一只只手全伸向了葵花籽。

　　张则理在油灯下写着什么，孩子们的吵闹声丝毫没影响他的注意力。在灯光的映衬下，张则理消瘦的脸膛棱角分明，上面写满了坚毅和乐观，尤其是看到眼前这群孩子，总是让他欣喜不已。在他的眉宇间深深地刻着两道皱纹，凝成一个“川”字型，仿佛告诉人们他对过去的经历和对未来的思考。岁月的痕迹全部刻在了张则理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过多的坎坷和磨难，使这个40多岁的汉子头发有些发白，有些苍老。但是，从他的目光中，人们仍然能感觉到他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和希望。

　　别看他很少说话，但说出的话头头是道，赋有哲理，这是孩子们最佩服他的地方。在孩子们的眼中，他是天使，他是榜样，是他教给了孩子们知识，让孩子们更多地了解了外面的世界。

　　孩子们还在他的身边打闹着。这时，小扣子和百岁撕打在一起，突然，百岁倒在了张则理的怀里。

　　“看你们开心的样子，真想让你们再玩一会。好了，咱们说正事吧。”几个孩子立即安静下来。

　　“这个寒假快过去了，现在该考虑你们学习的事情了。”

　　“张老师，你说吧，我们听你的！”百岁围拢到张则理的身边。

　　“在你们几个孩子中，山娃的学习成绩最好，他聪明，勤奋，自己也知道主动学，他的学习我不担心。我不是批评大利，你总以为自己是大城市来的，有骄傲自满的思想，总爱耍小聪明，所以，学习成绩总就不大理想，这是你必须要克服的毛病。但是，你知识面很宽，基础知识比较扎实，接受能力强，尤其语文方面，词汇丰富，作文写得也好。小扣子最大的优点是学习刻苦，知道用功，但方法不对，没掌握要领。另外，你的父母不关心你的学习，这对你也有一定的影响。百岁是父母的老儿子，是他们的心肝宝贝，所以，他们宠惯你，这种环境让你养成了任性的缺点。你贪玩，但你聪明，反映也快，遗憾的是你的心思没用在学习上。二丫的父母心地善良，但对你的学习不关心，他们认为女孩学不学都行，这对你的影响很大，你自己要清楚，学习是你目前最大的事，不能再耽误了。英子的缺点和大力一样，容易骄傲自满，这是学习的大敌，但优点是基础知识很扎实，底子不错。”

　　张则理说起孩子，如数家珍。孩子们听得心悦诚服，一张张小脸高高扬起，眼睛盯着张则理，屋里静得就是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得到。

　　“说句心里话，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你们。看到你们，我心里就高兴。这一年多，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特感动。你们虽然生活在艰苦、动荡的年代，但你们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这是我最高兴和最满意的。”

　　几个孩子听了，心里都很自豪，脸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张则理也开心地笑了。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们懂得知识对一个人的重要，知道大山外还有一个更加精彩的世界。”

　　“张老师，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啊？”

　　“张老师，将来我们能走出这村子，也能上大学吗？”

　　“张老师，我们能过上好日子，天天吃猪肉吗？”

　　“张老师，村里人为什么都说你是右派呢？”

　　“张老师，如果你以后再当教授的话，我们还能做你的学生了吗？”

　　“……”

　　孩子打开了话匣子，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张则理拍拍孩子的脑袋，笑了笑，然后，逐个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继续说：“再过一年，你们就要上中学了。从今天开始，我每天为你们辅导功课，把小学的基础知识学好，打好基础。不管以后你们做什么，都要把功课学好，这就好像建设大厦一样，基础打好了，就能建成牢固、漂亮的大厦，我希望你们都能成为国家建设的栋梁。”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在这寒冷的冬天，在张则理家的小屋里，暖意融融。油灯下，孩子们的心里格外亮堂，个个眼睛里闪动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晚上，赵队长和几个干部正在生产队部开会，研究春耕生产的事。

　　“今年春耕的事就按照上级的要求做。还是老规矩，不种五月地，不插六月秧。”

　　“还有一件事，小学就要开学了，可是，咱们村的王老师调到镇里去了，学校需要一个代课老师，咱们合计合计，看看谁做这个老师合适？”

　　沉没了好久，谁都没发言。

　　赵队长又继续说：“难怪你们不吱声，咱们这个村啊，就是识字的人少，要想找个老师，那比登天都难。我也想过了，要想当这个老师啊，一要有文化，二要思想好，更要和咱贫下中农一条心。咱们村就是这个现状，找个老师真是太难了，咱就只能矬子里头拔大个儿了！”

　　“要我说啊，这件事很简单，应该考虑让张则理……”

　　“他？你就是说出龙叫来，他也不行！”没等老杜的话音落地，赵队长马上反驳。

　　“赵队长，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啊！”

　　“是啊，行不行的，也要让人家把话说完啊！”王忠臣在一边插话说。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行！”

　　“行也好，不行也好，总得有个理由吧！不行？我就不信邪了，有什么不行，哪点不行啊？”老杜有些激动，赵队长的脸也红了，额头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对了，赵队长，你说张则理不行，你说说理由吧！”王忠臣用眼睛瞟了赵队长一眼。

　　“我说不行就不行！”赵队长把手高高举起，又用力向上一挥。

　　“这是什么道理啊，你要大伙合计，你又不让别人说话，这不是在犯混吗？”王忠臣这回生气了，把纸烟用力甩到地上。

　　“你……你不是要大家合计吗？所以，我才发表我的意见。在政治上，我们是平等的，不存在谁压迫谁的问题。再说了，你别忘记，我是政治队长，你说不行，你得说出个道理来！”军人出身的老杜，圆睁的双目透出锐利的目光。在场的其他几个人，从来没看到老杜如此激动，个个愣着眼神，一言不发。

　　“好，那我就说。他是右派，思想反动。村里最近发生的几件事，哪个事和他没关系？把孩子交给他，不得带到歪路上去呀，咱贫下中农不放心！”

　　“你别老拿右派压人好不好，你睁开眼睛看看，村里还有谁能当老师？”

　　“那也不能让右派当吧？”

　　“你懂得什么是右派？不就是说了几句真话吗，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们现在就是缺少说真话的人！如果让你说，你想说，还不知道说什么呢！”老杜的情绪很激动。

　　“我是大老粗，不懂得那么多，我就知道谁跟共产党作对，他就是阶级敌人！”

　　“他做什么对了，这几年老老实实地改造，他和共产党做什么对了？”

　　“……”赵队长被老杜的几句话说得直摸脑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不能光凭人家是右派就说不行。实话告诉你吧，村里的哪个孩子他没帮过，没辅导过？不然，孩子的学习兴趣能那样高，学习成绩能那样好。说他把孩子带到歪路上，那要有证据，不能胡说八道！我看啊，是村里的右派太少了，人家是农业的专家，咱们村就缺这样的人，如果多几个，村上早就好了。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你赵队长还得用八抬大轿去请人家呢！”

　　“我也告诉你，你是政治队长，要站稳了自己的立场，别把自己的屁股坐歪了，你怎么能和右派一个鼻孔出气呢！别看你是军官，现在不是也下放到村里来劳动吗？”赵队长虽然很激动，但是，他只说“劳动”，没说出“改造”二字。

　　“你放屁，纯粹放你娘的狗屁！我他妈毙了你！”这句话可激怒了老杜，他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腰，用手指着赵队长的脑门。

　　“你怎么骂人？”赵队长立刻站了起来。

　　“骂你，老子还想揍你呢！”其他人立即过来劝解，老杜冷静了一下，继续说。

　　“姓赵的，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也不想和你再争论。我相信，将来，党会给我落实政策的。但老张的事，我管定了！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要管！”赵队长看到老杜喷火的目光，不敢直接面对，马上转移了视线。

　　“那你说吧，他哪行？”

　　“好，那我就说说。论学问，他是大学的教授，教大学生都称职，那么大的学问，教小学生是绰绰有余的。另外，凭他这些年为老人和孩子做的好事，这个不用我多说，村里有良心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我认为他是热爱孩子的，是有责任心的。就凭这两点，村里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了，他合格。这事，我做主，就这样定了！”老杜说完，高举起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