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气候四季分明。立春一到，一天天逐渐暖和起来，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一冬天压在张则理家房顶上的厚厚积雪，被太阳晒得已经所剩无几。向阳面的房顶上散发着热气，仅剩下的几块残雪，也悄悄地躲藏在房顶的角落里，并且不断地被分解、融化。

　　中午，房顶淌下的水，顺着房檐悬挂的冰瘤向下滴着。屋内，张则理坐在炕边，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打开，秀丽的钢笔字显现在眼前：

　　张教授你好：

　　上次一别，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英子的病好了吗，怎么没来县城看病呢？

　　春节的时候，咱班的一部分同学聚在了一起，我和亚东向他们介绍了你的遭遇，大家都十分关心你，更为你以后的生活担忧。你在农村，生活条件艰苦，又没有经济收入，劳动强度又大，你怎么能吃得消啊。我无法想象，这苦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尤其是英子又病了，你就更难了。

　　更让我们感到气愤的是，他们还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实在是不公平，命运对你真是太残酷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样挺过来的。我们知道，你一定经历了十分痛苦的磨难，好在都过来了。我相信，以后你会好起来的！

　　英子的病，我们一直挂在心上，为了给英子治病，这次大家凑了200元钱，给你寄去，虽然帮不上大忙，但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就给英子买点药，再弄点好吃的吧。

　　张教授，请多注意身体，我代表你所有的学生，祝福你好运！

　　你的学生：王佳丽

　　1972年3月16日

　　张则理摘下眼镜，肩头在抽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颗的泪珠落在了信纸上。

　　“爸爸，你怎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英子跑了进来。

　　“没什么，在看一封信。”张则理马上摘下眼镜，用手擦了擦眼睛，并把眼镜重新戴上。

　　“爸爸，这些年来，咱家可从来没人来信，这是谁的信啊？”

　　“是你王佳丽阿姨的。”

　　“她是谁呀，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呢”英子疑惑地问。

　　“是这样，她是我的一个学生，上次在县城多亏遇到了她，不然，我就白跑一 趟了”

　　“还有汇款单啊？”

　　“这是王阿姨寄给你的！”

　　“给我的？王阿姨真好！”英子手举起汇款单，在屋里跳啊，跑啊，她跑到爸爸的面前，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春天终于来了，天气暖洋洋的。

　　村西头的小河欢快地弹奏着春的乐章。小河的岸边上虽然残留着部分积雪，可是河面上，流水潺潺，清澈的溪水由西向东奔腾而下，发出有节奏的、清脆悦耳声音。一群鸭子在河里嬉水，它们不停地拍打翅膀，击起晶莹的水花。河边的小草伸展出嫩绿的腰枝，绿油油，青翠翠的；小河两侧的柳树婀娜多姿，窈窕的枝条点缀着淡淡的新绿。阵阵春风吹来，纤细的柳枝飘飘洒洒，随风摇曳。站在小河边，听着欢快的流水声，看着满眼的翠绿，闻着诱人的芳草馨香，感受着和煦的春风，真是让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

　　抬头望去，草绿了，树绿了，山也绿了。满山遍野到处洋溢着春的色彩，小小的山村到处被绿色包围着，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村里的孩子们脱去了厚厚的冬装，在村里，在山坡，在田野上开心地唱歌、嬉戏、奔跑，他们就像快乐的使者，传递着春的信息。小小的山村，到处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村里的小学校就坐落在小河的北岸，距离小河只有不到30米，站在河边，可以清晰地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学校是一栋十间草房，十分破旧。教室里的设施更是简陋，桌子是用长木板做的，桌面已经坑洼不平；椅子更是简单，一块长木板下面四条腿，两个学生坐在一条板凳上。

　　张则理站在讲台前，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今天，张则理显得分外精神。褐色的高领毛衣，虽然已经很旧了，但穿在他的身上，是那样得体、大方。毛衣的外面是蓝色的翻领上衣，袖口已经起了毛边，颜色也褪去了很多。下身穿蓝色的裤子，膝盖上有一块补丁，这块补丁针角细密、平整，做工精致，与整条裤子浑然融为一体，无可挑剔。

　　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的是山娃和大利。在山娃的面前的课桌上，摆放着崭新的黄色书包，书、本等学习用品。山娃的脸上甜滋滋的，合不拢的嘴角，透出微笑，发自内心的微笑。

　　英子和百岁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二丫和小扣子都坐在前排，整个课堂上，秩序井然有序，只有张则理老师说话的声音。所有孩子的目光，都集中在张则理的脸上。

　　张则理知识丰富，语言幽默流畅。讲课的时候，从来不看书本，也不拿讲义，所有的知识都装在他的心里，显示出他渊博的知识，超长的记忆。即便是课文，也都是事先背诵下来，朗读起来感情真挚，声情并茂，深深地吸引了孩子们。张则理的数学课讲得深入浅出，循序渐进，逻辑性强。更难得的是，张则理责任心强，他关心每个孩子的学习，在他的努力下，他所在班级的学习成绩显著提高，不但得到了学生的喜欢，也得到了学生家长和其他老师的赞扬。

　　张则理的目光向教室内扫视了一圈，语文课开始了。

　　“这堂课，我们讲作文。今天，我们改变一下教学方法，我请大家当老师，一个同学念，其他同学来评论。看看他的作文好在什么地方，哪些地方还有差距，差在哪，怎样修改。上周，我布置了一篇作文，内容是让我难忘的一件事。可以写人，也可以写事，题目自拟。好，现在就请大家把写好的作文拿出来。”

　　大家都把自己的作文放在了桌面上。张则理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睛在山娃那停了下来。

　　“王志翔，请把你的作文念一下。”

　　“张老师，我怕我的作文写得不好，还是别念了！”山娃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越是不好，就越要念！”张则理微笑的脸又多了几分严肃，山娃没再推辞，认真地朗读起来……

　　“我的作文的题目是《让我难忘的一件事》——”

　　这是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

　　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家里一直很贫穷，好多时候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所以，根本就没钱买书和本，连三分钱一支的铅笔也买不起。我总是梦想，有一天也像别的孩子一样，有书，有本，也有铅笔。

　　从一年级到四年级，这个梦想一直都没实现。别的孩子看书的时候，我特别羡慕。为了好好学习，我就用心听，用脑袋记，好多的时候也用手指在桌子写，用木棒在地上画。有的同学说我聪明，他们认为，我没书，没本，没铅笔，学习成绩总是那样好，说不定脑袋有多聪明呢。其实，有谁知道啊，一个字，一篇课文，一道数学题，我要在地上画多少次啊。如果白天不会的，晚上躺在被窝里，我还要用手指画几次，用心算几遍。

　　我多么希望我也能有书，有本，再有一支铅笔。为此，在没人的地方，我曾偷偷地哭过，也和父亲吵过。回过头想想，他们有什么办法啊，这能怨谁呢？后来，我就想，越是这样，我就越要珍惜学习的机会，发奋学习，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

　　去年，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他把我盼望已久的书、本和铅笔，送到了我的面前。当我接过这些学习用品的时候，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摸着眼前这一切，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个人，拍拍我的头，说了这样一句话：“孩子，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只能做这些，希望你好好学习，努力吧！”

　　是他，不但实现了我的多年梦想，更让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这个学期还没开学，他又给我买了书包和其它学习用品，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书包，我背上书包那天，我感觉天比每天都蓝，脚比每天都轻，心比每天都亮。我知道，他的日子比谁都难，比谁都更需要钱。可是，他给我们每个学生都买了学习用品。为了我们这些穷孩子，他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他也做了。这件事，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现在，村里还有人说他是坏人，有的人不愿意接近他。但是，我要大声地说：在我的心中，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是最伟大的人，也是最亲近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们亲爱的张老师！

　　山娃朗读完作文，恭恭敬敬地给张则理鞠了一躬，他还跑到讲台前，双手抱住了张则理。此刻，泪水洒满了山娃的脸，张则理也流下了激动的热泪。课堂上静极了，仿佛空气已经凝固，大家被山娃的作文感染了，更被眼前的情景所打动。

　　许久，班级里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中午，东山的山坡上。

　　在山坡那条弯弯的小路上，铺满了绿色的地毯，走在上面，脚下十分轻松。小路两边，生长着高大的树木，树枝上，有几只鸟儿“唧唧喳喳”地唱着欢乐的歌。张则理身穿整洁的衣服，迈着矫健的步伐，向上面攀登。

　　挺拔的松树又吐出了嫩绿的枝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这片松树林的尽头，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在距离坟墓不远的地方，不知名的山花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黄色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光闪闪的，散发出阵阵的清香。

　　张则理放下身上的背包，拿起铁锹，不停地给坟墓填土，一会的工夫，坟墓上就填上了一层新土。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盘子，把三个玉米窝头放在里面，还放上了几颗糖果，然后拿出一些烧纸，点燃，火立刻烧了起来。

　　张则理站在坟墓前，缓慢地给妻子鞠了三个躬，然后站在那，凝视了很久。

　　“小玫，今天是清明节，我又来看你了” 张则理的眼中噙满了泪花。

　　“小玫，我现在当上村里小学的老师了，这是我最想告诉你的好消息。”

　　“现在，学校安排我来教毕业班的学生，这是对我的信任。对了，咱们的英子就在我这个班，她的病已经好了，你就放心吧！”

　　“对我来说，这是个神圣的事业，是来之不易的。我很喜欢这群孩子，我想用一年的时间，把这些孩子调教好，为他们以后的学习，打下更坚实的基础。”

　　“小玫，自从我当上小学老师的那天起，我又看到了今后的希望，我相信，好日子离我们不远了……”

　　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了东山头上。

　　在东山半山腰的一块向阳的荒地边，王忠臣仔细打量着。他用手薅掉一小片杂草，露出了黝黑的土，捧起土来看了好一会，自言自语地说：“有这么好的土地，就是不让种，我们还是吃不饱，真是瞎了这块地了！”说完，他挥起镐头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