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百岁家。

　　“山娃……百岁……”

　　“山娃……百岁……”晚上，百岁家的屋子里围了许多人，乡亲们听说山娃和百岁他们回来了，纷纷跑来看望。看到两个孩子昏睡过去，王玉琴和钱兰英心疼地呼唤着两个孩子的名字。

　　山娃和百岁并排躺在炕上，他们身上盖了两床棉被。过了好一会，百岁微微地睁开眼睛，看到满屋子的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没事的……”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山娃闭着眼睛，一直昏睡，一句话也没说。

　　钱兰英和王玉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两个孩子的鞋脱下来。四只鞋里已经罐进了好多的雪，冻得跟石头一样坚硬，而且外面已经挂满了白色的霜。钱兰英仔细地看着，心疼地说：“这哪是鞋呀，这都成了冰陀了，孩子是怎么坚持的呀！”

　　王玉琴手里拿着山娃的鞋，里外瞅了又瞅。这是一双黑色的棉胶鞋，鞋已经破旧不堪，两只鞋的后跟各有一个洞，鞋的前面也已经破了，足能让大脚趾伸出来。

　　王玉琴看着，看着，心疼地流下了眼泪，无声抽泣起来。王忠臣和肖殿福分别用凉水给他俩搓脚，孩子的脚已经发紫，两双大手不停地给他们搓着，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揉搓，两双脚才开始有了血色……

　　

　　二丫和冯占魁从外面走进来，冯占魁手里拿了一大把茄秧秆。

　　他们推开人群，来到炕前。

　　“山娃哥，百岁，你们醒醒，快醒醒啊……”二丫看见他俩，趴在他们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哎，都怪我们家二丫，她要是早点告诉咱们，这两个孩子就不会冻成这样！”冯占魁拉着孩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不怪二丫，孩子没有错，我知道我家山娃的脾气，他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王忠臣说着，把二丫拉了起来：“孩子，别哭了，山娃他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还说孩子呢，要不是随你这头倔驴，孩子能有那么犟啊？”王玉琴一边埋怨着丈夫，一边心疼地抚摸着山娃的脸。王忠臣听了妻子的话，没再说什么，低着头继续给山娃搓脚。

　　“别说了，这孩子能回来比什么都强啊！我拿来些茄秧秆，一会用水煮了，给孩子洗脚，他们的脚肯定冻伤了！”冯占魁的手始终没离开两个孩子的身上。

　　二丫来到山娃和百岁的身边，看到两个活泼的伙伴一动不动，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突然，他大声喊着：“你们快看，百岁醒了！”二丫兴奋地叫起来。王忠臣嘴里叼着纸烟，坐在那里一直都没吭声，看见百岁苏醒后，惊喜地站了起来，来到百岁面前，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这里。

　　百岁睁开了只大大的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妈，我饿了……”说完，他从炕上吃力地坐了起来，看看身边的山娃，用手使劲推了推，山娃没有反映。

　　“山娃哥，醒醒，快醒醒！”山娃仍然昏睡着。黑虎始终站在山娃的跟前，蹲在那，眼睛盯着山娃，显得神情不安。它用前爪不住地扒着山娃的枕头，还用舌头舔着他的脸。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它的眼睛里含着眼泪。王忠臣拍拍它的头：“黑虎，没事的，一会他就好了！”黑虎蹲在那，仍然不走。

　　

　　小扣子家。

　　小扣子躺在被窝里，王玉香坐在他的身边，一勺一勺地喂他稀粥，赵队长也凑过来，仔细看着儿子。

　　“我就说让你早点去找，你就是不听，多悬啊！”

　　“行了，别埋怨我了，这孩子不是回来了吗？”

　　“小扣子，你快说，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啊，就是玩了。”

　　“我就不信了，玩还能跑西山去！”

　　“我也没想去那么远，走着走着就到那了……”

　　“你还嘴硬……”

　　“我说你能不能现在不说他啊，这孩子都冻成这样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呗。”

　　“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现在，村里的形势多复杂啊，这孩子的主意是越来越怔了，我说什么，他根本就不当回事了，再不说还了得啊！”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当爹的，孩子都这样了……”王玉香生气地转过身去。

　　“小兔崽子，你快说，如果不说干什么去了，我就把你的腿打折！”

　　“我知道你革命，我也知道你积极，别在家里逞能了。孩子都饿了一天了，能不能让孩子好好吃顿饭啊。从孩子进屋到现在，你的嘴就没闲着，还有完没完啦！”

　　“谁让他到处疯了，这不都是他自己找的吗！”

　　“你也不看看孩子都冻成啥样了，也不说问问，我看你啊，是有个孩子把你烧的，这孩子能平安地回来，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倒好，那张了老驴脸，拉得老长老长的，给谁看啊！”

　　“我一说孩子，你就横扒拉竖挡着的，这孩子还能管吗！”

　　“孩子冻这样，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我再说一遍，有什么话，能明天再说！”

　　“你懂什么啊？”

　　“孩子不就是出去玩，回来晚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你那严肃的样，好像有阶级敌人破坏似的！”

　　“你算说对了。你也不好好想想，如果没有人指使，大冬天的，几个孩子能这么晚才回来？小扣子，你快说啊！”

　　“说什么啊？我们就是想出去玩玩，没想到后来走不动了，这才回来就晚了。”

　　“你说的可真轻巧，这么冷的天冻坏了，饿坏了可怎么办，说不准，这正是坏人残害你们的圈套呢！”

　　“哪有你说的那样复杂呀，不过，我还是真的饿坏了。多亏了山娃给了我一个地瓜，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山娃哥真是好样的，到了关键时候啊，还是他，仗义！”

　　“山娃一点都没吃吗？”王玉香疑惑地问。

　　“没有，他也是饿了一天了，拿出两个地瓜的时候，我看他闻了闻，没舍得吃，就都给我们吃了。”

　　“他……他真是个好孩子，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王玉香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还别说啊，这山娃真不错！”

　　“呵呵，你也会表扬人了，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你这是什么话呢，好人就是好人，坏蛋就是坏蛋吗，再说，他也是你外甥啊！”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听你说了一句表扬的话了。”

　　“就是吗，这孩子要是好，就得表扬，不好就必须批评！”

　　“我看你是没完了！”

　　“瞧瞧你这个儿子，今天能上山，再不管啊，明天就能上天了！”

　　“什么叫我的儿子啊，他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啊？还没完了呢，我告诉你啊，不管你怎么说，这孩子就是不能打！”

　　“看你像个母老虎似的，我还敢打呀，没等我打他，你还不先把我吃了啊。等明天我再和他一起算帐！”小扣子母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偷偷地笑了。

　　

　　英子家的炕上放了一张桌子，张则理把高粱米粥端了上来，放在桌子上，又拿来一盘咸菜。英子躺在炕头上，消瘦的脸上显得十分苍白，听到响动，她的两只眼睛慢慢睁开。

　　英子叫张思玫。说起英子，真是命苦，打小妈妈就没了，是她张则理一手将她拉扯大。最近，她患了肺炎，已经病一个多月了，到现在也没见好转。这几天，她的病加重了，一直躺在炕上。

　　英子从被窝里慢慢爬了起来，凑到桌子边，父女俩边吃，边聊。

　　“爸爸，刚才外面吵什么呢？

　　“山娃他们不知道去哪儿了，一天都没见到人影，人们在找呢。”

　　“他们现在回来了吗？”

　　“刚才，我听见有人说，他们已经回来了！”

　　“我想去看看？”说话间，英子勉强蹲了起来。

　　“我知道你关心他们，看你病成这个样，怎么去看啊？”张则理立即扶她坐了起来。

　　“他们没事吧？”

　　“你先吃点饭，一会我去问问。”其实，张则理比英子还着急，但在女儿面前，他仍然保持得很冷静。

　　

　　百岁家的厨房里点燃了两只蜡烛，但依然有些昏暗。平时冷清的厨房，此刻，却热气腾腾，钱兰英、秦玉兰和王玉琴在为两个孩子忙碌着。

　　“你们快来看啊，山娃醒了，山娃醒了！”屋里的人发出了一阵惊喜的叫声。听到这个消息，压在人们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每个人脸上的愁云都散开了。厨房里忙碌的三位母亲，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快速跑到了里屋。

　　“我这是在哪啊？”山娃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向四外看着。

　　“山娃，你可算醒了！这是百岁家啊！”

　　“我怎么会在这呢？”山娃两只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

　　“本来我想把你背回家，可你肖大娘就是不让，她说咱家没什么吃的，非让你留在这！”即使是王忠臣这样的硬汉子，见到这个情景，眼睛也湿润了。

　　百岁看山娃苏醒了，握着他的手，惊喜地打量着他。屋里所有的人，都以同样的目光盯着山娃。

　　“来，你们一定饿坏了，快吃饭吧！”钱兰英和王玉琴高兴得合不拢嘴，她俩各自端着一大碗小米粥，向山娃走来。秦玉兰更是高兴地拍着大腿，笑出了声。她端着四个咸鸭蛋，乐呵呵地递到两个孩子的手里。

　　看到眼前这么多的好吃的，山娃感觉肚子更饿了，他真想马上爬起来饱餐一顿。可是，身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在秦玉兰的帮助下，山娃坐了起来，接过饭碗，手还在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两个孩子总算没怎么样……”王玉琴说着，怎么也止不住激动的泪水，她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继续说：“我这是怎么了，孩子平安回来应该高兴才是……孩子，这咸鸭蛋是你冯婶特意拿来给你们的，慢点吃啊！”王玉琴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山娃实在是太饿了，一大碗小米粥，很快就见了底。他吃饭的样子特别香甜，甚至有些狼狈。

　　看到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王忠臣眼含泪花，他放下手里的纸烟，拉起山娃的手，自言自语地说：“不怕你们笑话啊，早上，家里没有吃的，他妈只给他煮了两个地瓜，还没来得及吃，揣上两个地瓜他就出门了。孩子托生在我家，真是苦了他了，要是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会后悔死的！”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一天不吃饭呢，这不要把孩子饿坏了吗？”秦玉兰心疼地摸着山娃的头。

　　“你们也真是的，怎么不让孩子吃完饭再走呢？从早上到现在，一粒米也没进肚，还是这么冷的天，铁人也受不了啊！”钱兰英也在责怪着。

　　百岁听了王忠臣的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下饭碗，停止了吃饭的动作，瞪大了眼珠，满脸的惊讶。他忽然转过身，双手搬过山娃的头，看着山娃的脸，眼睛眨都不眨，凝视了好久，好久。突然，他紧紧地抱住了山娃，号啕大哭起来……

　　看看刚才还狼吞虎咽的百岁，再看看他现在的举动，屋里的人都惊呆了。谁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山娃也一时竟不知所措。

　　许久，百岁才转过头来，人们看到他的脸上依然淌着泪水，山娃的衣服也湿了一片。

　　“百岁，快说说，到底是怎么了？”钱兰英疑惑地问。

　　“他……他……”

　　“百岁，不许你说啊！”山娃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地瓜……他……他根本就没舍得吃，而是给了我和小扣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