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晚上，英子辗转反侧，一直都没睡好。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山娃和百岁他们从西山上摔了下来，摔得满脸都是血，吓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此刻，她还不停地呼喊着……

　　英子的呼喊声惊动了张则理，他点燃油灯，来到女儿身边，为她擦去额头的汗水，看着她消瘦的脸庞，亲切地问：“怎么了，女儿？”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是不是还在担心山娃他们啊？”

　　“是，他们冻坏没有，饿没饿着啊……”

　　“昨天晚上，我到百岁家去了，山娃和百岁连冻带饿，到家的时候已经昏迷了。不过，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醒了，也能吃了饭，就是脚冻伤了，没什么大事。”

　　“你没问他们去那干什么吗？”

　　“没问，你猜呢？”张则理看了看女儿。

　　“我感觉和我有关系，是这样吗？”

　　“你说对了，他们是为了能治好你的病，才去狐狸洞弄药去的。”张则理眼圈红红的，里面含着泪水。

　　“他们怎么这么傻呢，这么冷的天，这不是要命吗……”英子“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为什么这么傻啊……”

　　

　　百岁家。

　　钱兰英是个善良、勤劳的农家妇女。她的的手很巧，总闲不住，这会，正在家做手工活。她戴着老花镜，老花镜已经掉了一条腿，是用一跟细麻绳套在耳朵上的。她的丈夫肖殿福，也是个十分正直、勤奋的庄稼汉，又会木匠活，在家的时候，总喜欢摆弄他的木匠家什。老两口结婚后，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可是，一个也没站住，都先后夭折了。肖殿福就曾说过，咱是没孩子的命啊！可当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又有了百岁。老来得子，夫妻俩欣喜若狂。因为他俩的岁数加起来超过了一百岁，所以，就给孩子起了“百岁”的乳名，希望他长命百岁。夫妻俩都不识字，特意请张则理给百岁起了肖学民这个大号。也许是他们太想得到孩子的原因，看了谁家的孩子都喜欢，就像喜欢百岁一样，对于孩子们的事，他们特别上心。

　　太阳已经爬上了东山，百岁躺在炕上还没起来，他睡得特别香。

　　肖殿福在外面做着一个大爬犁，这会，他累了，也冷了，就走进屋来。他坐在火盆旁烤手，他兴致勃勃地对老伴说：“哎，你知道吗，山娃和百岁他们到狐狸洞原来是给英子讨药的！”

　　“知道了，昨天俺问过百岁了，是他告诉俺的。”

　　“这臭小子，怎么没和我说呢，还是和妈亲啊！”

　　“那当然是了！”

　　“你还真别说，这几个孩子还真不错，懂事了！”

　　“可不，大人都不敢做的事，他们敢做，真都是好孩子！”

　　“是啊，这年头，谁管谁呀，这些孩子真了不起。咱别说那山洞里有没有药，也不说那药好不好用，就是孩子这份心思，就太难得啦！”

　　“要说这山娃啊，真是个好孩子。想起他给咱百岁地瓜的事，到现想起来我还感动呢。自己挨饿，把地瓜给咱百岁吃，这是多好的孩子啊！”钱兰英放下手里的活，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眼睛。

　　“那真是一家子的好人！王玉琴更没的说，在咱村，数她心肠最好了。咳，就是山娃他爸出民工时伤了腰，干不了重活，这两年工分挣得少，要不，他家也不会那么困难。”

　　“哎，这好人啊，什么时候才有好报啊？”钱兰英伸伸腰和脖子，仰天长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听说，赵队长对这事还没死心呢，还在调查到底是谁在指使的呢！”肖殿福一直为张则理担忧，生怕他再摊事。

　　“那又怎样，俺就不信了，他还能把人给吃了不行？”别看钱兰英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说出的话特别让人佩服，她的果断、善良和是非分明的劲头，连村里的爷们都服气。

　　“人家还在调查呢，说非要查出结果呢！”

　　“你瞧赵队长他那小耗子眼儿，瞅谁都不顺眼，这两年就黑上老张了。就让他查，看他能查出什么结果来！”

　　“跟百岁他们好好说说，可别提是给英子弄药去了，也别再去了，那太危险了！”

　　“放心吧，孩子们不会再去了！”

　　“要是出了事，倒霉的是老张啊！”

　　“是啊，说什么也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哎，你说怪不怪，咱们怎么和英子家结下缘了呢，就连百岁也愿意帮他们。”

　　“那是天意，是缘分啊！老张对这些孩子真的不错，在孩子的学习上，没少帮助他，经常给他们辅导功课，咱家百岁眼瞅着进步，也更懂事了。人都有难的时候，像张老师这样的人，咱能帮，还是帮帮他们吧！”

　　“是啊，人在困难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帮助了，能帮就应当帮一把，人心都是肉长的！”

　　“刚才，你在外面忙什么呢？”钱兰英问。

　　“我是在给孩子们做个爬犁，百岁和山娃他们和我说了好几次了，说等英子的病好了去玩爬犁。”

　　“你可真能惯着他们，你还以为你是小伙子呢，悠着点干吧！”

　　

　　转眼一周过去了。

　　山娃他们脚上的冻伤已经好多了，又像往常一样能自由活动了。但是，英子的病时好时坏，还是没有根本的好转的迹象。为这事，张则理一筹莫展，眼看着女儿病得这样严重，药也没了，又没有基本的营养保证，女儿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更糟糕的，是自己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别说没辙可想，就是有，生产队也不让他去。

　　英子的病牵动了山娃家、百岁家等好多人的心，人们在暗地地里偷偷地帮助英子。孩子们更是天真无邪，他们帮助英子从不掩人耳目，天不怕，地不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毫无顾及。

　　听大人们说，要治好这种病，先要有好的营养，最好是有肉吃。这下，山娃可真犯难了，眼下肚子还填不饱呢，哪有肉啊？再说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两顿肉，平常上哪弄肉去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聪明的山娃还是想出了好点子。

　　

　　场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找不到一块没雪的地儿。

　　上午，在一棵高大杨树的枝头上，有好多的麻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树下，有一小块地方撒落有少量的粮食。树上的麻雀飞来飞去，在空中盘旋。一会，饥饿难忍的麻雀，终于在这里落下，急不可待地分头寻找食物。

　　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孩子趴在草堆上静静地等待。

　　忽然，小扣子从稻草堆里跳出来，挥舞着双手，高喊道：“打中了，打中了！”

　　山娃一把将他摁倒在地，小声说：“你嚷什么呀，没看见还有几只麻雀没走吗？”

　　“本来是打中了吗，我看得明明白白，干嘛不让说？”看到山娃生气的脸，小扣子十分茫然。

　　“你以为就你能看见啊！”

　　“山娃哥，我……”

　　“小扣子，别说了，还是等着瞧好戏吧！”

　　两个孩子又重新趴在了草堆上，静静地观察雪地上的麻雀。

　　黑虎非常懂事，它也趴在两个孩子身边，一动不动。又有一群麻雀飞来，它们急切寻觅食物。有几只麻雀慢慢地朝孩子们放夹子的地方跳过来，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快速地寻找着食物。小扣子抬起头，睁大眼睛，山娃把他搂在怀里，用手做了一个动作，示意他不要出声。

　　忽然，那群麻雀突然受到了惊吓，一齐飞跑了，小扣子和山娃一同跳起来。

　　“打中了，打中了，这回真的打中了！”两人跳了起来，一起高喊，灵巧的黑虎迅速跑到了放夹子的地方，抢在他们前面，叼起了麻雀，飞快地送到山娃面前。

　　“哈哈，山娃哥，你真厉害，一个夹子竟然一次能打中两只。我还从来没见过呢，你看，这只还是活的呢！”当小扣子从夹子中摘下两只麻雀时，他的脸蛋冻得通红，鼻涕已经淌到了嘴里。他用衣袖蹭了一下，袖口已经明显有块地方又黑又亮，小扣子看到麻雀，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小扣子，你数一数，咱们打了几只了？”

　　“7只了。”

　　“不对吧，刚才是5只，这又打了3只，应该是8只才对呀？”

　　“嘿嘿……我没数……没数准……”

　　“你小子那点心眼，我还不知道啊！好了，咱们现在回家吃饭，你饿了吧？”

　　“我早就饿了……”小扣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山娃哥，一会能不能给我吃一只啊？”小扣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就你嘴馋，不行！”

　　“……”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些麻雀是给英子补身子用的，谁都不能吃吗！”

　　

　　中午，在东山脚下，刺骨的寒风刮得让人睁不开眼。一个中等身材，身穿蓝色的棉袄的中年人，踏着积雪，在山坡上艰难地爬行。

　　这是一段十分艰难的路，确切地说，根本就不是路，也找不到路。前行时，脚深深地陷进积雪中，积雪深的地方，雪没过了他的膝盖。每迈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力气。在严寒中，他依然缓慢地爬行着……

　　在松林边上的一个不显眼的雪堆旁，他停了下来。坐在雪地上，帽子边上露出的头发，已经挂上了白霜。摘掉帽子，头上冒着热气。他快速地清理完雪堆边的积雪，从棉袄兜里掏出一些烧纸，用火柴点燃。站在那里，向雪堆鞠了三个躬，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小玫，马上就到你的祭日了，今天我看你来了！”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

　　“小玫，是我连累了你啊！本来，你是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可你却偏偏嫁给了我，跟我吃苦，跟我受罪不说，还搭上了性命……”他越说越伤心，哭声也越来越大，浑厚的哭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

　　他把烧纸一张一张地放在燃烧的火上，继续叨念。

　　“你生下英子，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走了……是我对不起你啊……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啊……为什么？小玫，咱们的英子已经13岁，她长大了，也懂事了，长得和你一样漂亮、聪明。可是，我没照顾好咱们的孩子，我对不起你！她从小就身体虚弱。现在，又得了肺病，病得很严重，我这个当爸爸的不称职啊！”

　　“小玫，你别怪我，我已经尽力了……”张则理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小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培育的天麻，已经成功了！我打算用卖天麻的钱给孩子看病，以后，我们的日子就会好了！”

　　“我还想告诉你，现在，生产队批斗我的时候，再也没人打我了。我也不用天天早上到各家去收粪便了，也能和社员一样到生产队干活了。”

　　“我还想告诉你，村里的山娃他们几个孩子对英子都很好，经常偷偷地帮助我们，为我们做了很多的事情，这两年多，幸亏有这几个孩子的帮助！”

　　“要过年了，我想把天麻卖一点，给孩子买点肉，再买一件新衣服，让孩子高高兴兴地过个年。小玫，你放心吧，以后，我还来看你……”

　　

　　小扣子的家在村的东头，两间草房很破旧。

　　冻了一上午的小扣子已经浑身发抖，他一路小跑进了家门，他的双手冻得发麻，连鞋带都解不开。王玉香帮他解开鞋带时，发现两只棉鞋都冻成了冰，看着浑身发抖的儿子，她心疼地把小扣子的两脚搂过来，解开棉袄，伸进自己的怀里，用肉体给他暖脚。

　　王玉香长得很俊俏，苗条的身材，端庄的容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是十里八村出名的美女。她性格泼辣，明辩事理，是村里有名的小辣椒。说起她对待儿子，那真是爱护倍至，即使有了错误，也不许别人说，这在村里也是有名的，很多人都说她护犊子。

　　过了许久，小扣子终于暖和过来，他把双脚从妈妈的怀里抽出来，放在了炕头的行李下面，趴在了炕沿上。王玉香立即端来玉米窝头，“快吃吧，后半晌别再乱跑了，让你爸知道了，又该嘟囔个没完了。”

　　正说着，赵队长从外面走进来，他在屋内环视一周，眼睛盯在小扣子的脸上。

　　“你又跑哪疯去了？”

　　“没去哪啊，我就在外面玩了。”小扣子一边说，一边看着妈妈的脸。

　　“我再告诉你啊，以后不能再和英子家来往了，全村人躲还来不及呢，你倒好，好象一只苍蝇，专叮那块臭肉！”

　　“你这是怎么跟孩子说话呢，谁是臭肉啊？”王玉香生气地把小扣子拽到自己身边。

　　“爸，英子多可怜啊，都病成那样了……”没等小扣子说完，赵队长抢先说：“啥样也不用你管，那是人家的事！”

　　赵队长叫赵长富。他是标准的庄稼汉，中等身材，壮得像一头牛，是个典型的车轴汉，就是眼睛小了点。所以，人们都叫他是耗子眼。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认死理，爱钻牛角尖，他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山娃几个孩子“失踪事件”后，赵长富就没停止过调查，不管他怎么调查，始终也没弄明白事件的来龙去脉。但凭他的感觉，这事一定和英子家有关系。为此，他一直不死心，暗地里密切关注右派张则理的行踪，想查出个水落石出。赵长富认为，要找出问题的根结，关键是注意观察山娃他们几个孩子的动静，或许从他们身上能打开缺口，顺藤摸瓜查出结果来。

　　“小扣子，我告诉你，你绝不能和英子家有任何来往了，这是原则和立场问题。你和山娃他们玩我不反对。但是，有个条件，我问你的问题，必须如实向我汇报，不能有半点谎话。”赵队长的话刚一出口，母子俩都十分惊奇看着他。

　　“哎，我说，你是最反对孩子在外面乱跑的，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咋地？”

　　“我也想明白了，孩子哪能不让玩呢，以后就让他玩吧，但可不能惹祸啊！”赵队长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能让我出去玩，怎么的都行！”小扣子甭提多高兴了。

　　

　　山娃回到了自己家院里。

　　他先把捕获的麻雀挂在了房檐下，推开房门。妈妈见他回来，把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糊糊端给他，山娃大口地吃着。

　　山娃的妈妈叫王玉琴，是王玉香的姐姐。她是一位心地善良、温顺体贴的女性。王玉琴一边给儿子脱鞋，一边说：“山娃，看你这鞋都冻成冰了，快往炕里坐，好好暖和暖和脚。”王玉琴坐在他的身边，开心地看着儿子：“妈妈知道你是为英子做事，这大冷的天，妈心疼啊，上次你冻成那样，现在我还没缓过来呢，你以后千万要当心啊！”

　　“妈，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惦记英子，她的病一直牵动着你的心。其实，我也想帮助她。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躲着张老师呢？”

　　“咳，说这话就长了，不就因为他是右派吗！”王玉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右派的帽子把张老师坑苦了，他真是太难了。咱们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别管别人怎么说了！”坐在一旁的王忠臣嘴里叼着纸烟，一直没有吭声，他接过话茬，深深地吸了一口。

　　“爸，村里人都说张老师是右派，这是真的吗？”

　　“当初，他来咱村的时候，上边的人就是这么说的！”王忠臣点了点头。

　　“爸，什么叫右派呀？”山娃疑惑地问。

　　“说你也不懂。其实，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张老师是好人！”

　　“咳，好人有什么用啊！英子已经病了好多日子了，家里吃的都快没了，更别说给孩子治病的钱了，英子还躺在炕上呢！”说到英子，王玉琴心里总是酸酸的，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缘。

　　“谁说不是啊，他家里那么穷，孩子又有病，张老师还没有自由，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王忠臣在屋里不停地走着，一筹莫展。

　　“妈，我想帮帮她！”

　　“好儿子，你最懂得妈的心，真是妈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