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张则理简单收拾了一下，叮嘱了英子几句，起身就要走，英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爸爸，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呀，我一个人在家好没意思……”英子拉着爸爸的衣襟不放手。

　　“爸爸也想陪陪你，可是不行啊，这不是生产队有事吗！”

　　“是不是生产队又要开会呀？”

　　“是啊，又要开会了。英子，我走了，你把门闩好，别害怕，一会我就回来了！”

　　“爸爸，好长时间都没开会了，怎么又开会了呢？”

　　“我也不知道，他们想开就开呗。”张则理苦笑道。

　　“爸爸，外面可冷了。你去开会，多穿点衣服！”

　　“我是大人，我知道。”英子把两只特制的护膝拿了过来。

　　“爸爸，你把棉裤里的护垫穿上，别冻坏了膝盖！”说完，她蹲下身，给张则理套上了护膝。

　　“好儿女，还是你知道心疼爸爸！”

　　“还说呢，去年，有一次你开会回来，你的膝盖都紫了，看着我就心疼！”

　　张则理把女儿扶起来：“英子，爸爸开会已经习惯了，再说有你精心照料，这回不能了。”

　　“爸爸，如果你什么时候能不开会就好了！”

　　“我已经习惯开会了，再说，现在的会也好开了，不像以前那样了。”

　　“爸爸，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愿意让你去开会！”

　　“乖女儿，爸爸也不想去啊！女儿有病在家，我不能陪你，还要去开会，以后爸爸就不开会了。到那个时候，我就天天陪陪我的女儿，再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呢，那该多好啊！”

　　“爸爸……”英子扑在爸爸的胸前，张则理的眼泪流了下来。英子透过窗户，望着爸爸远去的背影。

　　

　　晚上，生产队队部，几盏油灯时明时暗地闪烁着。

　　东山墙的上方，贴上了“批判右派张则理大会”的白纸黑字的横幅，张则理低头站在台上，台下坐了好多村民。有的抽烟，有的唠嗑，会场嘈杂，满屋子都是旱烟味道。

　　赵长富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

　　“一个时期以来，尤其今年入冬以来，咱们生产队阶级斗争又出现了新的动向，一小撮阶级敌人贼心不死，又有了新的举动。值得咱们注意的，是阶级敌人把腐蚀的对象，瞄向了青少年，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今天召开批斗大会，就是要狠狠地批判这种罪行，不能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赵长富滔滔不绝地说着。

　　“打倒右派张则理！”

　　“打倒右派张则理！……”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喊起了口号。

　　

　　英子家的油灯依然亮着，忽明忽暗，英子躺在炕上。山娃、二丫和小扣子几个孩子陪伴在英子的身边，共同等待着张则理的归来。

　　

　　批判大会依然开着。

　　会场上，没人发言，只有赵长富一人振振有辞地讲着……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已经说明白了。广大社员同志，一定要提高警惕啊，在大是大非面前，要站稳立场，要擦亮眼睛，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特别要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能让坏人给拉拢过去……”

　　批判大会终于散了，人们纷纷朝自己家走去。

　　张则理在人们鄙视的眼神中，最后一个走出批斗会场。当他快步跨进家门时，家里只有英子一个人，她已经睡觉了。他点燃油灯，给女儿掖了掖被子，又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像往常一样，他每天不管多累，多晚，都要坐在那看书、写笔记。这半年多时间，又多了一件事，每天在睡觉前，他都要来到北炕边看看，不时用手摸摸，好像欣赏宝贝一样。

　　

　　凌晨，英子家。

　　黑暗中，一个女孩拖着虚弱的身体，悄悄地从炕上爬起来。她穿好衣服，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屋里冷冰冰的。女孩划起火柴，点燃油灯，把油灯放在灶台上。回身抱来玉米秸，放在了灶坑里。然后，她熟练地从屋角找来一根麻秆，用拇指和食指捏开，放在油灯上点燃，女孩用麻秆燃烧的火苗烤了烤手。一不小心，麻秆的火苗灭了，剩下的是红红的火炭，她用嘴轻轻一吹，“呼啦”一下，麻秆又燃烧起来。她把麻秆放到灶坑里的玉米秸下，一会的工夫，玉米秸就燃烧了起来。

　　灶坑里发出了明亮的火光，映衬出女孩清瘦的脸膛。一双大眼睛，黝黑的头发，一根很长的辫子，这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

　　锅里已经冒出了热气，整个屋子被热气所笼罩了。女孩蹲在灶台边，一边烧火，一边烤手。

　　张则理被屋里的动静弄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经微微发白，立即穿上衣服，看到女儿不在身边，他大步跨入厨房。

　　“英子，英子……”

　　“爸爸，我在这儿呢……”张则理立即来到女儿的身边。

　　“你的病还没好呢，怎么能起来给我做饭呢，要是着了凉，那还得了啊？”

　　“爸爸，没事的，我好多了。”

　　“那也不行，这一个多月的病，让你吃了不少苦，快进屋，千万别再着凉了！”

　　“昨天晚上，我看你很晚还没睡，看你那么辛苦，我就想给你做顿饭……”

　　张则理一把拉起英子，抱起，走进里屋，把女儿放在火炕上“我是睡不着啊，你妈妈去世后，可苦你了，我又是这个样子……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女儿！”

　　“爸爸，别说了，饭已经好了，吃了饭，你就上工吧。”

　　“我是惦记着你的病啊，病还没好呢，吃的药都没了！”

　　“不用吃了，爸爸，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好了吗。”

　　“你好没好，我还不知道啊！哎，这些日子，你王妈和山娃他们没少帮咱。哎，多亏有他们了，不然，就没人照顾你了，我也更不放心！”

　　“是啊……他们一来，我的病就好多了。”

　　“也难为那几个孩子了，真是难得啊……”

　　“爸，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县城吗，赵队长给你假了吗？

　　“没给，过几天再和他好好说说，也许能给。”

　　“爸，能不能告诉我，你去县城干什么吗？”

　　“大人的事，你就别问了。”

　　“不嘛，我要知道！”英子的态度很坚决。

　　“咳，咱家不是养了点天麻吗，我是想到县城卖了，好给你买些药。”

　　“爸，你可别冒这个险了，弄不好，生产队还要开会的，一开会他们就要批斗你。”

　　“傻孩子，你的病需要钱啊，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我现在真的好了，不用再吃药了。”

　　“傻孩子，你这种病是慢性病，要长期治疗的！”

　　“爸，我不让你去！”

　　“英子，你是爸爸唯一的希望，我就怕你再有个好歹！”

　　“爸，你太苦了，还要为我去冒险，说什么我也不让你去！”

　　“英子，别这样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咱们也应当买点过年的东西呀。”

　　“爸爸，我什么都不要……”

　　“那咱也得吃顿饺子吧？”张则理疼爱地抚摸着英子的脸。

　　“好孩子，放心吧，爸爸没事的！”

　　

　　天大亮了，太阳伸着懒腰，慢慢地爬上了东山头。整个村子上空的炊烟还没散尽，依然笼罩在炊烟和雾气之中。

　　百岁家的饭桌上，摆放好了玉米饼子、酸菜汤和咸菜。钱兰英在屋内忙着。

　　“百岁，百岁，快起来吧！”钱兰英用力拍打儿子的屁股。

　　“我的亲妈，我求你了，让我多睡一会行不行啊？”

　　“这几天，你天天睡不够，到底是咋了？”

　　“妈，你咋这么多话呢，不是和你说几次了吗，我没干什么！”

　　“好了，快起来吃饭吧！”

　　“我知道了。”说完，百岁蒙上头，又躺下了。

　　“看看西院人家山娃，老早就在院子里干活了，再看看你，太阳都照屁股了，还蒙头大睡呢！”

　　老太太无奈地叹息到：“真没办法，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咋了，总也睡不够？”

　　

　　一个农家小院。

　　院内，山娃在扫雪。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二丫和小扣子跑进小院。

　　“山娃哥，我的夹子做好了吗？”小扣子问。

　　“做好了，一会你就拿去。”

　　“山娃哥，你不是说多做几个吗？”

　　“全做完了，这回够咱们用的了，保证能打更多的麻雀！”

　　“还有我的呢？”二丫跑到山娃面前，伸出了右手。

　　“你别要了，哪有女孩玩这个的呀？”

　　“就是吗，山娃哥没给你做！”

　　“看你那傻样，哪都有你的事啊，我又没管你要！”二丫撅起了小嘴，生气地站在一边。

　　“你们别吵了，准备一下，今天咱们还继续行动！”

　　“真的？”

　　“我还能骗你呀，咱们要完成计划。你去告诉百岁一声，今天的任务是10只，多打了就归你和百岁！”

　　“山娃哥，大利和我说了好几次了，他也要参加咱们的行动，你看行不？”

　　“他？算了吧，他吃不了这个苦的，再说他妈也不能同意！”

　　“山娃哥，我也去！”二丫央求说。

　　“不行！”

　　“哼，总也不叫我去！”

　　

　　一大早，大利就起来了，穿好衣服，吃过早饭，他准备偷偷溜出家门。田淑媛早有防范，她在门口拦住了大利。

　　“我告诉你呀大利，今天你哪都不能去！”

　　“我找百岁，不去英子家。”

　　“那也不行，今天，你老姨来，让她给你讲讲数学。”

　　“妈，老师讲都给我讲过了，我都会了！”

　　“会什么呀会，考试都没打100分！”

　　“不就是马虎点吗，就差了一个小数点，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

　　“别和我贫嘴啊，学习的事是不能有一点马虎的！”

　　“妈，我真的都会了，真的，我不骗你的。”

　　“整个一个寒假你就光知道玩了，没做一点正经事！”

　　“妈，平时你不叫玩，放假还不让我玩啊？再说了，这个假期你根本就没让我出屋啊！”

　　“别忘了，你不是农家孩子，你的未来不是种地，而是上大学，懂吗你？”

　　“妈，这话你都说一万遍了，我早就记住了。”

　　“好儿子，你不小了，不要老想着玩了，更不能和英子他们玩了。”

　　“又是他们，英子怎么了，都是一个村的，还是同学，有什么不能玩的！”

　　“你能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吗？你爸爸是下放干部，是军官；她爸爸是右派，咱们应当和他划清界线，你还小，这些你都不懂啊？”

　　“那是你们大人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呀！”

　　“别说了，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真不明白，你们大人是怎么了？”说完，大利无奈地躺在了炕上。

　　

　　山娃家院里，山娃和小扣子在商量着什么。

　　百岁家和山娃家是东西院，小扣子从山娃家快步跑到了东院百岁家。他进院就看见一堆杂乱的木头，肖殿福在忙着。小扣子问：“肖大爷，你是不是给我们做爬犁呀？”

　　“你看呢？”肖殿福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他笑了。

　　“肖大爷，我看像，你答应给我们做爬犁了？”

　　“这不是已经开始做了吗！”

　　“哈哈，肖大爷你真好！”小扣子高兴地笑了。

　　“你找百岁干什么呀？”

　　“我们今天有行动！”

　　“呵呵，还有行动？你们真是人小鬼大，他呀，还没起来呢，怕是影响你们的行动了！”

　　“百岁，百岁！”小扣子扯起嗓门喊了起来，人没到，声音先飞进了屋。

　　“百岁，外面有人叫你呢！”百岁还是没有反映，依旧躺在被窝里。

　　小扣子跑进屋来，他走到百岁的身边，使劲拍打他。

　　“百岁，百岁，快起来！”

　　百岁眼睛都没睁：“谁呀，一大早就吵得我睡不好！”

　　“肖学民同学，你忘记了，咱们今天有行动！”小扣子叫出了他的大号，有板有眼地说。

　　听到这话，百岁忽地坐起来：“我说赵东鸣，你怎么不早说呢？”

　　“还早说呢，山娃哥昨天不是和咱俩说好的吗？”

　　“嗨，看我这记性，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呢！”

　　百岁坐了起来，他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钱兰英迅速把洗脸水送到他的面前，又从锅里端来饭菜，百岁慌忙地吃了几口，钱兰英看见儿子惶惶张张的样子，不解地摇摇头：“小扣子，你们这几天到底有什么行动啊？”

　　“我们的行动是保密的，大娘，我不能告诉你！”

　　“妈，你就别问了，问了也不能告诉你。”

　　“好了，好了，俺不问了，可别在外面惹祸呀，早点回家，也省得妈妈惦记！”

　　“大娘，你就放心吧，我们不会的！”

　　“不惹祸就好，不惹祸就好啊！”

　　

　　中午，二丫家。

　　二丫拿来好多土豆，正在往火盆里埋，秦玉兰看见了，忍不住笑了。

　　“你一个人能吃这么多土豆啊？”

　　“能啊……”

　　“这丫头，还嘴硬呢，是不是给山娃他们烧的？”

　　“我才不给他们吃呢！”

　　“我说也不能给他们，人家干什么都不带你，你还总像个跟屁虫似的。”

　　“我才不是跟屁虫呢，以后，就算他们请我，我还不去呢！”

　　“刚才你还说他们的行动没带你呢，二丫，别嘴硬了！”

　　“妈，干嘛老说我呀！”

　　“好了，我不说你了。一会你出去早点回来，你穿的那身空心棉袄和棉裤太冷了，一个女孩家，可别冻坏了！”

　　“我知道了。”

　　

　　这一年的雪特别大，一场连着一场。漫山遍野，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害得山里的各种鸟儿无处觅食，纷纷从山上飞下来，到村里寻找食物。场院洒落在地上的粮食，吸引了成群结队的鸟儿来到这里。

　　场院座落在南山的脚下，鸟儿从山里飞来，直奔这里。山娃、小扣子和百岁躲在草垛里，他们用稻草把自己隐蔽起来，细心观察鸟的动静。

　　“打中了，打中了！”小扣子高兴地叫起来。

　　“又多了一只。”说话间，二丫从远处跑了过来

　　“二丫，你怎么来了？”山娃问。

　　“我是想看看你们打了几只了。”

　　“几只了，呵呵，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百岁自豪地回答。

　　“你们真行啊，这么快就完成任务了！”

　　“那还用说啊，山娃哥说了，今天晚点走，再打几只，要慰劳我和百岁呢！”

　　二丫从怀里掏出几个烧好的土豆，分给大家。“饿了吧，快吃点吧！”

　　“还是二丫知道心疼人啊！”小扣子调皮地说。

　　“小扣子，看你的鼻涕吧，都过河了，看你那埋汰样，谁心疼你呀！”二丫把嘴一撇，不屑一顾。

　　“二丫，你也是的，大冷的天怎么也跑来了，早点回去吧！”山娃接过一个土豆，对她说。

　　“我知道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别冻坏了！”

　　“你先回去吧！”说完，山娃将她推走了。

　　“山娃哥，我走了，你们早点回家，别冻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西山的山顶，几个孩子仍然在耐心守侯。

　　小扣子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鼻涕淌得老长，到了嘴边。他的身体也冻得直发抖，百岁和山娃的鼻涕也冻了出来。这时，远处的麻雀仿佛受到了惊吓，突然飞了起来。

　　山娃高兴地跳了起来“打中了，我们打中了！”

　　三个孩子一齐向远处跑去，小扣子的腿都不好使了，走起来一瘸一拐的，落在了后面。百岁把打中的麻雀从夹子中拿出来，小扣子咧开嘴，高兴地笑起来。

　　“咱们一共有13只了！”

　　黑虎一直陪伴在孩子们的身边，看到他们高兴的样子，它围着孩子们摇着尾巴，不时在雪地上跳来跳去的。

　　三个孩子带着胜利，带着满足，带着希望，朝村里走去。在他们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孩子们长长的一串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