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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总是像个健忘的老人爱去唠叨那座城市的名字,认为那座城市和我有过许多暧昧的关系,其实关于那座城市,我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我根本记忆不起它的具体位置,它有哪些标志性建筑,甚至连它大概轮廓都记忆不起来了,更多的时候,它像一股气味留在我脑里的印象,我只能去想,“它应该就是那个样子吧”,还有些时候,我怀疑那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到过那座城市,关于我和她在那座城市里发生的故事,只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谎言。但是当我在这个城市漫无目的地行走,看到那些被遗弃在某个角落里的小平房,或者在人群中看到一张与她相似的面孔,脑中又会突然冒出与那座城市许多相关的碎片来,它们是那么温暖熟悉,以至于第一眼就产生了永远不要忘记的冲动。我荒诞地想,难道我们在梦里邂逅过,或者真的有前世来生,在前世我们就已经是冤家了,今生才会如此眼悉的。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心情诡异,神情漠然地在大街上流窜,像只过街的老鼠,眼睛里充满了狐疑,害怕前面突然冒出一大堆和我眼熟的人和物来,而它们和我像中了同样诅咒,又总能在这个城市里相遇,然后匆匆而过,给我留下诸多杂乱无章的碎片。这些碎片似海市蜃楼的幻景,抓不住,但是能够清楚地看见,它们像一条条破烂的布条,把我和那座城市死结在一起,让我不由自主掉进个深渊,引诱我去猜测我和那座城市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她,她是谁呢?我们在那座城市里果真发生过那么多暧昧的故事吗?后来,碎片积累多了,终于有一天,我也相信那座城市是存在的,我和她在那座城市里是发生过一些暧昧的事情,而且我就是在那座城市失踪的。

  碎片里,那是一座孤城,四面高峻着大山,仅有一条铁路和外面沟通。我是初夏的一个黄昏到达那座城市的,之前火车穿过了许多山洞,在山洞里行走时,那轰隆轰隆的声音,像万马在草原上奔腾,又像急流冲出山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火车出山洞,金色的阳光射来,眼前一片会辉煌,入山洞,眼前又黑暗了,仿佛刹那间在黑暗白昼的两重天里行走。当火车穿过最后一个山洞,进入条深长的山坳,速度突然减了下来,再驶一阵驶出山坳,前面豁然开朗,一座城市跃入眼里,顿时车上的人都惊呼起来,那就是孤城!从远望去,孤城四面被巍巍的青山围住,山边的夕阳把天空染得血红,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辉煌中,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近处有条小河,和铁路交叉朝城市的另一方向延绵而去,河边两旁是和河水一样绵长的吊脚楼,中间耸着的角楼像只只振翅欲飞的大鸟。河道里滚着巨石,宽阔处有两排圆形石鼓供人过往,石鼓上面绞着长蛇似的铁索,妇女就坐在河中央的石鼓上捶洗衣服,河水清澈,绕过石头卷起的旋涡像小姑娘脸上青稚的酒窝。岸边是一滩滩水草和白色的细沙,捕鱼的小舟挂起渔网浅搁在沙滩上,黑脸的渔人叉腰朝火车大声吆喝,见我们探出头来,自己也露出雪白的牙齿得意地笑。牛在低头吃草,或站在水里一动不动,甩着尾巴,慈祥地看着火车从身边经过。初夏,天气热了,小孩子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有人在岸边上远眺,有人扶着铁索慢悠悠地过来,有人站在石鼓上挽起衣袖打“水漂”,石子从水面上飘过,荡起一圈圈水窝很快被流水淹没,也有人用背篓背着孩子,站在路边眯着眼睛等候火车过去。这时,车上的人开始聊起孤城来,大家都说这是座美丽的城市。坐在我对面的是个面容倦怠的中年男人,他没有吭声,直到大家聊开了才突然说,这是一座孤独的城市。我们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神情漠然了,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以前我在这座城市生活过许多年呢!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色不再说话了。大家都露出羡慕的表情。火车驶进城市的中央,铁路两旁渐渐多了许多矮小的平房,形成两条连绵不断的黑色平行线,蓝色的炊烟在屋顶静静地散发,形成一层淡淡的暮霭,它们从眼前走过,黑乎乎的屋顶似乎也在散发金黄色的香味,一切平静自然。天色黯下来,车上的人开始骚动,大家拿着行李涌向门口。门口处有两个老年人依伴坐在行李上,女人垂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脸上满是皱纹,像一颗皱缩的核桃,男人头发稀疏,可见微微发红的头皮,腿上和手臂上鼓着疲软的青筋,布满了黑色的斑点。他夹着支烟,手指微微地颤抖,眼眶深凹,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和夜色一样木然。俩人好像我的父亲母亲。我随着人流下了车,在铁路旁边租了一间小院住了下来。

  有人问过我,你为什么去孤城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可一直没有答案,或许我早忘记去孤城的原由了。到孤城的第一天早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条黑暗深长的小巷里行走,后面追赶着许多可怕的脚步,我张开双臂疾走,追赶的脚步也加快了,它们像一阵风在耳边呼啸。我害怕孤独到了极点,悲哀地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是走不出这条小巷了,太孤独,太累了,不如找个黑暗的角落休息。这时小巷尽头传来母亲轻柔的呼唤声,“孩子快过来呀!快过来呀!”这声音我很熟悉,小时侯迷了路,母亲就是这样呼唤我的,每次顺着声音,我都找回了母亲的怀抱。它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忘记了后面追赶的脚步,忘记了黑暗中的孤独,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自己还是个淘气的孩子,正躲在小巷里和母亲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我轻快地想,母亲就在前面等我呢,只要走完这段路,就可以见到亲爱的母亲了。我咯咯地笑起来。“孩子快过来呀!快过来呀!”每次快要衰竭的时候,都是这声音让我有了足够的勇气,在黑暗中继续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可是一次又一次还是走不到小巷的尽头,我终于失去了耐心,朝这轻柔的声音愤怒地叫喊——“母亲!你到底在哪里呀?”我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像个孤儿,我害怕永远回不到母亲的怀抱了。后来,我是被阵呼啸声惊醒的,声音由远而近像穿破远古的墙壁席卷而来,带着巨大的力量。我躺在床上聆听着它疾奔而来的脚步,感叹这么平静的城市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充满力量的声音,像一股洪流,像一部生命的交响曲,里面充杂着各种生命挣扎振奋的声音。孤城山清水秀,有许多酿酒的小作坊,清晨的空气里混着甜甜的酒香,这时候孤城的生命都还陶醉其中,像熟睡在襁褓中的婴儿。难道这是孤城的生命经受了一天的平静,酝酿下来的强音?听着它席卷树叶,折断树枝“咔喳咔喳”的声音,我马上迷信上了它不可一世的力量,仿佛看见自己也淹没在这股洪流中,生命的力量从身上奔驰而过,被摧毁又获得新生。初到孤城的每个早上,我都躺在床上惊喜地企盼它的到来。

  我和她是在孤城认识的,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认识没多久,我就把她带进了我租住的院子。那时候,破旧的小院显得特别温暖潮润,我们在院子的小平房里做爱,席子和凳子都是湿漉的。我小心翼翼地抱住她,胡乱地吻着她的脖子,她眼睛很迷离,脸蛋上绽放着红霞,像个沉浸在梦境中的小孩。我笨手笨脚地解开她的衣服,她没有反抗,身体只是出于女性的本能微微地颤抖着,胸脯随着呼吸在起伏,雪白的乳房是那样娇嫩,像两座冰封千年的雪峰,似乎要在我温暖的手指间消融。对着她赤裸的身体,我竟然不知所措,手心全是汗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像一川浩浩荡荡的潮水,身子像扔进烈火中的干柴,似乎要凝聚成一股力量,“劈啪”一声喷发出来,耳边尽是呼哧呼哧的声音。曾经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我对女人的身体已经进行过仔细的推敲,并且产生了许多荒谬的想法,此刻我却只能艰难地咽着唾沫,像穷光蛋对着个巨大的宝藏,心里恨不得一下子把她全部占有,但是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胆量与气魄,最后只好收起手脚窘急地等待,迷惘这个宝藏到底属不属于自己。她平静地望着我,羞涩的微笑里带着一丝勉强的鼓励,她知道我想干什幺,眼睛里除了嘲笑,还有许多怜爱和宽容,像母亲对待犯错的孩子,嘲弄地看着孩子无力的辩解,心里早就宽容了儿子的错误。我和她在小平房的第一次做爱,就是在我笨拙的表演和她的微嘲中完成的。完了,我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具有许多神秘的力量,像一道佳肴,能够填饱饿汉的肚子,像一件衣裳,能够温暖身体,像黑暗中的星光,能够给失意的人重燃希望,像一团火,能够把铁石捂成似水柔肠。我安静地依偎在她身边,朦胧中似乎经历了亿万年的时光,我从混沌的宇宙中走来,在黑暗中听见了生命丝丝绽放的声音,前面越来越清晰,我看见了月亮星辰,沐浴阳光,吹着和风,闻着清甜的空气,美丽极了。我还是个婴孩,躺在母亲的身旁贪婪地吸着奶水,然后睡觉了,自从离开母亲的身体,我就再也没有这样熟睡过了。

  那是一间普通的小院,是两条平行线上的一个小黑点。院子前面被不太高的墙围住,背面是一堵未经修饰的岩壁,长着乱蓬蓬的荆棘,嫩芽泛着生命的黄绿色,像小女孩的头发。小院中间的空地上有口井和几株小树,旁边有几条长形石板垒成的凳子。一棵大树几乎遮盖住了整个院子,白色的树皮掉落,露出空心乌黑的树干,是岁月留下一道道古老的伤疤,大树高处许多树枝已经枯萎了,但不少地方抽出更多的新枝,看上去也很繁茂,小平房和两间杂屋窝在树下,像个巨大的鸟窝。她第一次踏进院子就喜欢上了这里的平静。院子的房东是个嘴巴闲不住的老女人,丈夫去世后,跟了儿子一起居住。她不是经常回来,每月只在固定的日子才过来看看,顺便收取房租。每次回来,她都爱和我们唠叨一些院子的旧事。她说院子是她和丈夫亲手建的,建的时候与我们一般年纪,丈夫年轻体壮,像头大水牛,两人天还没亮就到山上去伐木,单是房子用的梁木就让他们足足忙了一个月,现在每间房子有多少根梁木,哪根梁木是哪个山头上的,她都还记得清楚。又说挖井的时候如何辛苦,那年正遭大旱,连续几个月不见雨水,田里的禾苗都干枯了,是她在井边堆砌了许多这样的石凳,方便了洗衣乘凉。还有那棵老树,她的上辈就已经有了,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代人,现在还开花结果,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不然也可以看到它开的花朵,那种形状像小喇叭的花朵可香着呢,下雨天飘落一地,像铺了一层厚厚的花毯,孩子在树下拾取花朵编织花环,那时候孩子淘气,生活又苦,让她操足了心。大树有一年无缘无故被雷火劈了一截,估计是老天爷怕它变成树妖,她嫌着小院单调老气,于是在空地上又栽了那些小树。关于院子的一切,她都可以不厌其烦地唠叨半天。有时房东也和我们谈一些暧昧的话题,这些话题只要几个男人凑合在一起,就会经常聊起的,这时候,她总是用关切的口吻告诉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经验,然后用暧昧的眼神望着我们,捂着心口哈哈大笑,似乎已经看透了我们之间许多秘密,并且从中得到了许多快乐的启示,启开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枯皱的脸上隐约着少女才有的霞晕和许多过来人的神气,完全没有了老女人的风度。看到这种神气,我总是用妒忌的心理故意去猜疑她的唠叨里,是否增添了许多创造和编排,因为我们去记忆历史的时候,总是富余创造性的,我不相信这个老妖精的生命里,也有过这幺多精彩和激情。唠叨中,她有时突然怔住,凝视着院子的某个角落,眼睛里迸出混浊的泪水来,回过神来,看见我们还在听着,于是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继续她的唠叨。有一次,她无意中说起在孤城流传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孤城生活一对年轻夫妇,丈夫出远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女人为此守侯了一辈子,死后化做了一朵白莲花,成了孤城的守护神,只有在孤城厮守一辈子的恩爱夫妻,临死前才能看到那朵莲花。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认为能守着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老去,也是一件十分美丽的事情,于是惊讶地问她,这是真的吗?她轻松地说,反正已经流传很久了,只有那些要死的人才能看见,这种事情谁知道呢?估计用不了久,我去见我那死鬼丈夫就能看见了!小院像座坟墓,没有人知道到底埋藏了这个老女人多少美妙和辛酸的记忆。她说她乐意把院子租给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居住,院子有人居住打扫,添了不少生气,不会太快的衰败下去。看到院子里有年轻人在生活,她就会想起和丈夫在这间院子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现在只有依靠这些记忆打发孤独的时间了。小院子其实很衰败了,墙脚到处是温暖斑驳的痕迹,屋顶瓦片十分乌黑,刮风时候,树枝在风中摇曳,掉在瓦片上会落下簌簌的灰尘。

  我们在小院里愉快地生活,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昨天换下的衣服拿到井边冲洗,我站在井边给她提水,然后坐在石凳上看她清洗衣服,她蹲下身子,绕过衣领可以看见她柔软深凹的锁骨和晃动的胸脯。见我痴呆的样子,她总是忍不住撩把清水泼我,像个多情的少女。井边的石头被水冲洗得很光滑,看上去很薄,缝隙里长满了苔藓,她在上面摔过好几次跤,每次都能飞快地爬起来看衣服脏了没有,如果脏了,就像小孩一样噘起嘴巴怪罪我,“就是你啦”,惹得我哈哈大笑。小院里因为有了她,生活变得温馨多了,艰苦和平淡都成了有趣的事情,我们自己生火做饭,炉子旧了,炉火容易熄灭,我常常为此苦恼不堪,这时她倒有了体现本领的机会,她像主妇一样利索地命令我,去院子寻找两把木柴作引火,又命令我给炉子扇风,院子被我弄得满是烟雾,我被烟薰得直流眼泪,她也笑了。慢慢地,我发现她是个带有几分迷信的女人,有时我拿我们的事情打趣,她总是认真地告诫我,“不要胡说”。我知道了她这个习惯后,于是故意把吃了一口的梨子给她吃,然后得意地把捂住的缺口给她看,她会“哎呀”一声,把梨子全部吐出来,因为她相信和我分吃了梨子,以后一定会分离的。我像个小孩在她身边嬉闹,享受着爱情的乐趣,我是个从来没有经受过诗歌熏陶的人,因为有了爱情和淳朴的生活,内心自然有了柔和浪漫的诗意,即使是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中,我也能体会到生活的真谛,原来平凡的生活中藏了这么多的乐趣,平日那些笨拙的盆儿碗儿似乎也随着我的体悟,沾上了神奇的魔力,碰磕的叮当声不再呆板枯燥,而像美妙的音乐一样悦耳。闲了倦了,我搂住她的腰身,枕在她的腿上小憩,她柔和地望着我,少女的温情像阳光一样洒在我身上,弹性的身子像个摇篮,让我心醉不已。她蒙住我的眼睛,说,哥哥,你在想什么呀,干嘛不理睬我呢?我问她叫我什么,她自然地说,叫你哥哥呀,你就是我哥哥!刹那间,我突然明白,原来人世间最美丽的爱情是从赤裸的童心开始的,在我身边,她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以后我也用“妹妹”相呼她。小院的不远处有一大片古建筑,里面挤着个狭小的市场,附近的农家把自家种的小菜拿来出卖,我们每天都到里面买菜,为两毛钱的小利和农家讨价还价,开始他们以为我们真的是兄妹,她落下了,于是就有人问我,“你妹妹呢?”我楞了,“就是那个经常和你拉着手的女孩子呀!”她跟了上来,高兴地比画刚才看到的事情,什么关在笼子里的鸟,个子很大,却叫不上名字,什么老人在那边用糖泥捏人物,很逼真相象的,还有人用芦苇三下两下编织出了斑鸠麻雀蝗虫,真有趣,死硬要拉着我过去看。我笑了,他们也明白了。来孤城久了,结识了三五个比我还闲散的人,他们和我一样年轻,身边也有女人的,也没有女人的,大家生活方式和想法差不多,都是一些真性情的人,不时聚到我小院里高谈阔论,喝酒发疯,谈一些文学艺术女人什么的,把院子弄得满地狼藉。有一次,他们带来了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十分文静羞涩,谈到女人却有精辟的见解,经常把旁边的女人说得脸红心跳。来了几次后,他对她好像有几分意思,喝酒的时候眼睛盯着她忙碌。我跑进房间偷偷地说,有人看上你了呢!谁知她跑了出来大声问道,是谁喜欢我了?我只喜欢我哥哥,我要永远跟我哥哥在一起的。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唬得那男人成了个大红脸。后来因为这事情,他不再来了,叫他过来也是红着脸蛋,很没意思。

  对于那片古老的建筑,我们也有莫大的兴趣,经常去那边玩耍闲逛,那些建筑除了一些屋顶是黑色的,其它一切都是用青色垒成的,青色的石板,青色的墙壁,青色的泉眼,连天空都是青色的,仿佛青色在这里是岁月裸露的筋骨。建筑老了,年轻人都搬了出去,只留下一些老人小孩在里面居住。我们曾经进入一间废弃多年的院子,那里原先是一座酿酒的酒楼,现在门框全都掉了下来,成了一座危楼。院子里长满了蒿草,胡乱地堆着大水缸,成了鸟雀栖身的地方,但是飞着的屋檐,像展翅的苍鹰,仍然很壮观。建筑中央有一条狭窄的街道,左右是四通八达的小巷,街上很寂静,几杆电线杆孤独地兀立,五颜六色的衣服空荡荡地飘着,两旁的大木板铺面已经没有几家开着了,一些老的字号和一些醒目的标语仍然存在,它们是街道繁荣的见证,看见它们,昔日那些贩夫走卒忙碌的身影和吆喝的声音犹在耳目。街道上经常可以看见几个老人围成一圈在打牌,有的坐在自家门口摇着扇子发呆,摇着摇着,闭上眼睛成了一座雕像。偶尔有一条狗从街上遛过窜进小巷,小巷铺着整齐的青石板,阳光很少射进来,住的人少了,白天也显得阴森潮湿,深处都立了“泰山石敢当”的石碑,雨水滴在石板上可以听见幽幽的声音,人在石板上行走,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某个窗户传出小孩的咿咿呀呀,那是年轮滚滚而过留下的天籁。我们在小巷里行走,仿佛看见了岁月从指间流过,听见了岁月流动的声音,脚下踩着的每一颗小石子似乎都有一段古老悠长的故事。

  那段时间,我们像逃脱羁笼的野马,无意中发现了生命的可贵之处,我们在自由自在的生命里欢纵自己。小平房成了我们泛滥激情的场所,我们做爱,不停地做爱!做爱时,她忘乎所以的声音像支优美富有魔力的乐曲,让我莫名其妙地兴奋,心头泛起可怕的酸水成了生命中最美丽的滥觞,我们像对迷路的儿童,在迷失的路上却无意地发现了一块幽艳、从来没有见过的美景,两人还没来得及叫喊就已经深深地浸其中,让我们不再相信世间还有比这更奇妙的事情。我们选择比小平房更有诱惑的地方做爱,尽可能发挥想象去继续这些奇妙,石凳、小树下、井边的石板上都欢纵过我们的激情。我们似乎要让院子的每一个生命,不管是新生的,还是枯萎的,只要是生命,哪怕是一丝绿草,一颗水珠,都来聆听我们歌颂爱情,歌颂肉欲,歌颂生命的赞歌!每次我把头埋在她乳房之间,几乎透不过气来,而她像被压抑了许久的人,紧紧地抱住我深情地说,我是多幺爱你呀!她用舌头轻轻地舔着我的额头,我的头发,像母牛舔着初生的牛犊,有时甚至流下大颗的泪水,这时候我也被她的激情所沉迷,只想融化在她的身体里永远不要分开。她的身体似乎总在散发着一股奶水的清香味,像块温暖肥沃的土地,开着灿烂的花骨朵,我是个精力充沛、充满灵性的孩子,欢喜跺脚,正在这片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耕耘采撷,凭着自己的想象疯狂地创造着,创造出了欢乐,创造出了激情,也创造出了生命。我相信生命只有创造才有快乐,缺少创造的生命只是一个枯萎可有可无的生命。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太长久,它们很快就被我一些奇怪的想法打断了。也许是小院太过平静了,我渐渐感觉到它像一潭死水,虽然我相信它曾经有过深远的源头,也蕴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奋斗,甚至还有很多深奥的生命哲理,但是这些努力早已被悠长的岁月湮没了,留给我们只有这样残旧的躯壳,它的衰败经常引诱我去猜测,这个小院里到底湮没过多少东西啊,老房东和她丈夫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欢快地创造过,创造了小院的一切,创造出了他们的儿女,然后带着他们的儿女在这里不停地创造,但是今天还不是一切都衰败了下来。房东的丈夫早就去世了,他们的儿女也离开了他们创造过的土地,正在另外一块乐土上继续他们的创造,现在只留下这个孤独的老妖精还在唠叨昔日的光荣。在我和她住进这小院之前,肯定也有许多和我们一样的年轻男女,在这里创造过他们的生活,这两条黑色的平行线上尽是这样的小院,又会有多少人正在创造他们的快乐呢?在美丽的快乐面前,他们也一定像我们这样惊喜沉迷,最终还不是被自己所创造的快乐湮没得一干二净,我们的这点创造又算什幺?每一个正在创造的人,注定会在他们创造的乐土上,变成孤独的老妖精直至生老病死,每一块正在被创造的乐土,也总有一天会被丢弃在岁月的路旁,变成乌黑的瓦片和斑驳的墙泥最后倒塌,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记忆起来了,这是一件多幺可悲的事情!

  有一天,我坐在井边望着那些乌黑的瓦片感叹,她蹭到我腿上,快乐地问我,你在想什么呢?我说,我孤独!她惊讶了,你孤独吗?我说,这儿真的太衰败了,孤城像一条沧桑的长河,孤城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他们创造了孤城的一切,但是现在都老去了,孤城也成了这幺一副破旧不堪的模样,到处只剩下废弃的院子和矮小的平房,除了那些老去的人们,谁还能记起祖辈的光荣?我们这间小院曾经也有过辉煌的历史,房东和她丈夫创造了它,然后在里面生儿育女,可是他们还是老去了,只留下一片衰败,没有一丝生气,它们像一层厚厚的尘土积压在我身上,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这层尘土太陈旧,也许有千年的历史了,已经不知压垮过多少人,现在连野草都不会生长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它压垮的,这是一件多幺可怕的事情!这里一切都停止了,每天的事情都在重复,像一条孱弱绵长的溪流,早上太阳升起是这个样子,傍晚太阳落山了还是这个样子,不管白天黑夜都在不紧不慢地流着,没有生命,也不需要生命,没有源头,也看不到尽头,只会顺着平坦的方向,没有目标,没有时间,没有节奏,没有思考地流动,有的只是简单平静的快乐,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要流到何年何月,在这里不管呆上多长的时间,都只有一天的记忆,这又有什幺意思呢?孤城的生命似乎都在等待,等待后来的生命掩盖自己,就像小院的那堵墙,驳掉一层墙泥,又是一个崭新的生命,然后耐心地等待风雨的侵袭,再驳掉一层墙泥,最后都成了一堆普通的尘土,谁又明白这堆尘土里面曾经蕴含了巨大的创造和辛苦的汗水?

  她委屈地说,这儿一直都是这样的呀!

  我说,我也喜欢这里的平静,可是……

  她眼睛里的痛苦越来越多,两颗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以后她还为我流过不少的泪水,现在想起来是那样心酸可痛。可那时的我年少轻狂,并不知道一个女人泪水的珍贵,懵懂的身体里有的是力量和勇气,骨子里也藏了不少奇怪的想法,我相信只要有我的努力,什么事情都会有答案的。我说这样一座美丽的城市,应该有自己的光荣和梦想,我想到外面看看。她答应了。

  我们选择与铁路相反的方向远行,上午才走出城市中央,到了乡下一个小镇。那天镇上刚好赶集,街上挤满了人,卖菜的小贩,算命的先生,乡下郎中,花圃艺匠,年轻貌美的,年老丑陋的,什么人都有,到处是吆喝声,到处窜着热烘烘的气味。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到孤城的乡下,对于镇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我们饶有兴趣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妇女背着竹篓从身边说笑走过,男人牵着牲口在街上寻找买主,卖祖传跌打膏药的在当街表演,引起旁人一阵叫好,小孩坐在父亲的独轮木车上,瞪大眼睛怯生生地张望,一个老年妇人蓬头垢发,衣服褴褛,坐在街边不知道为什么大声号哭,用衣袖不停地抹着眼泪,惹来一大群人围观,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把她从地上拉起,拍掉她衣上的灰尘,像哄小孩一样安慰她。中午,天色突然阴沉下来,我们在小镇一家小餐馆吃饭时候下起了大雨,餐馆门口一下子聚集了许多赶集的人,大家一脸失望,其中一个抱着头从雨中跑来往人群里钻,一个劲儿抖落身上的雨水,一边咒骂该死的天气,猛地一声雷响,把他吓得猫着腰打了个寒战,周围的人都被他这个姿势逗乐了,脸上没了刚才失望的神色,乡下小镇就是这样乱哄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逗乐的方法。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马上停下来的意思,大伙把东西丢在门口拥进了餐馆要酒要菜,相识的不相识的趁着两杯酒下肚相互闲聊起来,也有人坐在一个角落里谦逊沉默,还有人干脆边大咧咧地喝酒边和身旁的人做起了买卖,指着门口的东西讨价还价。更有趣的是,有两个年轻的妇女也被雨水赶进了餐馆,一个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一个挺着大大的肚子,小孩被刚才的雷声吓哭了,年轻的妈妈解开衣扣,旁若无人地掏出白花花的乳房给孩子喂奶,惹来大把的男人瞟视,怀孕的女人则在旁边放肆地说笑。女人就是这样,一旦身上有了小生命,就彻底摆脱了少女的羞涩,从心理上感觉自己是个女人,从此有意无意地变得轻佻善意了。这时餐馆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雨下了个多小时才停,天色重新现晴,店里的客人陆续散去,镇上又一窝蜂冒出了许多人来,我们也继续上路。

  小镇的尽头是一个渡口,对面是大片农田,一些菜农赶集回来,蹲在码头洗东西,问了才知道,前面这条河就是我来孤城时在火车上见到的那条。河水还是那样清澈,道中有两只竹排顺水而下,渔人竹笠蓑衣,用长长的竹竿赶着鸬鹚下水,雨后河水涨了不少。在码头等了好久,才有条船慢悠悠地过来,河工是个极有意思的老人,驮背,脚也有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像个大簸箕,菜农都亲切地叫他“老倌”。我们上了船,他反倒没有摆渡的意思,把船系在岸边的树上,然后蹲在船头咕噜咕噜地抽烟,完了把烟灰磕在甲板上,又进船舱取了把二胡,坐在船舷摇头晃脑拉起来,声音清越,指法极好。我们催促他摆渡,他仰起枯黄的脸,露出焦黑的牙,不紧不慢地说,还早着呢,再等等,再等等。又拉了好几个曲子,才停下来问我们要到哪里去?我说,我们是从城里来的,因为厌倦那里的衰败,所以出来随便走走。他哦了声,又调出了个曲子,声音时而低吟时而激昂,比刚才有韵致。我问他这么好的技艺,怎么不去城里讨个生活?他露出鄙夷的神色说,你们不是从城里出来的吗,城里有什么好的?年轻时候我也住在城里,和你们一样嫌着沉闷,于是背着二胡把周围跑遍了,大家都说我是个流浪艺人。现在老了,走不动了,在这里摆渡,每天看着人来人往,也有滋味。寂寞了,就拉拉二胡,自由自在,落得比城里清闲。这时来了一大群赶集归来的人,其中一个男人面皮赤红,身体粗壮,挑着的担子里装满了草药。他老远就朝河工大声呼喊,老倌,摆渡!回家还有事情呢!河工放下手中的二胡,把船揽到了岸边,笑呵呵地说,今天生意怎样,又骗了不少人吧?旁边的人都笑起来。男人急了,接过河工手里竹篙说,祖传的秘方,怎是骗人的呢?又指了船上的妇女说,你问她们,她们哪个男人没有用过我的秘方?管不管用,她们比谁都清楚。大家笑得更厉害,妇女都拿口水啐他,男人自己也笑了起来。渡了河,大家都说河工是位高人。

  雨后的乡村像纯朴的少女,没有任何挑逗,没有任何雕饰,蔚蓝的天空下挂着一道道柔和的白色,像一川川在平原上缓缓流动的溪流,阳光亲切而温暖,倾洒在地上没有丝毫的力量,是情人在胸口拖动的手指。远处山头烟气袅袅,时而清澈,时而迷朦,树梢在烟雾里隐约跳动,像妖艳的女人在水中沐浴,有时露半张脸蛋,有时露一缕头发,似乎随时会化作一团烟气消失掉。一道彩虹挂在两山之间,充满着梦幻般的色彩。近处田间阡陌交错,古老的水车扬起的水花在阳光下耀着五彩的颜色,像落下一串串金钱。有人在地里劳作,有人在池塘边张网捉鱼,小孩子吮着脏兮兮的手指在旁围观。河风从田野上吹过翻起一层浅绿的波浪,潮润的泥土味清香扑鼻,飞鸟在波浪丛中忽高忽低地追逐,田埂路边的小草叶子上滚着亮晶晶的水珠,似含泪的美人。这是与城里完全不一样空气,如此活泼清新,我们跟在大家后面,兴致也高起来。越过田野,天色渐渐晚了,乡村的小道上铺满了细碎柔软的夕阳,像披了一件金黄的衣裳,寂寞墙角里的花草闲散地开着,蝉儿在树梢鸣唱,虫儿在草丛低呤,远处蛙声一片,这时河道两旁又有了一排排悬空的吊脚楼,蓝色的炊烟已经在质朴的屋顶轻轻飘荡,大伙陆续散入自家,最后只留下一对母女,母亲年轻,圆圆的脸蛋,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脾气柔顺的女人。她背着竹篓走在前面,篓里还有半篓没有卖完的蔬菜,女儿跟在后面,娇声娇气地说,妈妈,我要背!母亲只好无奈地放下竹篓,擦着汗水。我过去把小女孩背在了肩上,母亲感激地望着我们。谈话中,才知道这是对可怜的母女,女儿还没有学会走路,丈夫却得了一场病死了。小女孩长着和她母亲一样的圆脸蛋,扎着羊角辫子,眼睛汪蓝,骑在陌生人的肩上显得特别兴奋,指着路边的东西问这问那的,嘴巴一直没有停止,我背着她走在了前面,母亲反而静默地跟在后面。小女孩远还不知道生活的残酷,天真地问,妈妈,什么是改嫁呀?母亲没有回答,红扑扑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悲伤,乡下人的性格就是这样坚忍,不过残酷的生活让她学会了静默。到了下一个村落,母亲指着前面说到家了,邀请我们到她家玩耍,我们说还有事情,不用麻烦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蛋又突然红了,于是也不再勉强,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带着女儿拐进村落消失了。

  沿着河岸行走,天黑的时候到了一个山峰脚下,一条“Z”字石路蜿蜒通向山上,半山腰灯光隐约,似乎有个山寨。山脚下一片大的采石场里,工人们还在忙着采石,他们搬运巨石时,抬脚一声“嘿哟”,挪步一声“嘿哟”, 像一群远古的愚公。这时山边又飘来一阵急雨,石工们“喔呵”一声,跑进了临时搭建的竹棚里。我拉着她跑了一段很长的山路,在一排浓密的翠竹林子后面终于有了一户人家,门前挂着大红灯笼,主人坐在灯笼下面,看见我们过来,用一种乡下人关切的眼光看着我们,笑着说,你们可以到里面去避雨的。我们问可不可以在她家借宿一晚?她说,这里本来就是旅舍,这阵子经常有一对对年轻男女进山寨玩耍,天黑了就在这里过夜。晚上,我们就在这户人家住了下来,主人把我们领进房间,里面相当简陋,窗口对着山寨下面的河水,她以为我们是对新婚夫妇,特意换来条崭新的被子,并歉意地解释,乡下只有这样的条件,再往里走另有一家比这里还简陋,又问我们吃过饭没有,然后叫人打来热水给我们洗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山风浩荡,刮得木楼叽叽作响,风雨中有弱鸟凄声如婴孩唤母,状不忍闻。到深夜风雨平息下来,窗外漆黑的天地渐渐开朗清晰,一钩残月挂在天边,周边卷起一堆堆黄晕,格外低垂亲近,残月下面莽莽的群山线条坚硬,如飞禽走兽,形状怪异,不可名状。对面河里忽然多了点点朵朵的灯火,在水中飘荡像盛开的莲花,开始我们以为是渔光,后来灯火越来越多,沿岸而下宛若游龙,又似星火燎原,映红一片。我们突然想到房东讲的那个故事,兴奋得叫起来。传来的却是劈啪劈啪的鞭炮声,里面似乎还有幽幽的哭泣声,我们又猜测是哪家新亡了人,才到河边放灯火放鞭炮的,突然觉得清寒可怕,但是还是忍不住好奇,在窗口看到灯火熄灭才睡觉。第二天天气却好,清晨山寨浓雾弥漫,雾里又传来“嘿哟嘿哟”的号子,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撼人心魄。朝阳出来,迷雾散去,远处的孤城和山岚渐渐凸现出来,河流缠绕着孤城婉转而去,中间隆起的山峰直插云霄,像女人高耸的乳房,白花花的流水似浓浓的乳汁,远近景色如幕巨大的浮雕。我们迎着号子欢快地做爱,清晨的阳光照在她洁白的身体上,我感觉自己也像个石匠,正鼓着疙瘩的肌肉穿山凿石,充满了排山倒海的力量。我相信,我们的爱情是孤城这片千年的土壤上开出最美丽的花朵,我们的欢乐一定能够冲破孤城千年的朽败。

  上午,我们正准备离开,主人却说山寨里头景致才好,劝我们上去看看。出门“Z”字路上已经有了不少游人,我们于是随大伙往里走。山寨里头景致果然出奇的好,小桥流水多了大片人家,一涧溪水把寨子分割开来,两边田壑村庄错落有致,整个寨子依住山峰像个大葫芦,“Z”字路是瓜嘴瓜藤,上下连接着山峰和河水。溪水一边的空地上热热闹闹地摆满了酒席,不知是哪家在迎娶新媳妇,估计村东的姑娘嫁给了村西的郎,姑娘们在忙着端茶递水,老人们围在一起吹打乐器,吸引了不少游人。我们循溪而行,雨后溪里尽是被水流冲乱的卵石,溪水在卵石丛中穿针引线,宽的地方青如碧玉,狭的地方潺如冽酒,鱼群在水中游动,人过来钻进卵石堆里不见了。一人提着篓子和铁锤在溪里寻找,见我们来了,示意不要声张,突然举起锤子朝水里砸下,然后从卵石堆里翻出两条鱼来。这种方法捉鱼,我们还是头一次看到,将信将疑跟在他后面,果然又见他砸到了不少。快到溪水尽头,水流渐渐狭急起来,老远就听见了呼呼的水声,近了看见一涧水从高高的巉崖缝里飞泻而出,形成了一座壮观的瀑布,让人惊叹。一群女孩在瀑布下面担水洗头,她们穿着简短,弯腰把头发铺在水里揉搓,露出雪白的腰际,人过来了也不闪避。梳洗完了,咬住发辫,担水自走了。我们沿着“Z”字路上了峰顶,才发现山峰原来被一悬崖断开着,中间连着小桥,据人讲,古时候有一对男女在这地方殉过情,于是桥就叫做了“情人桥”,后来的情人过了此桥,算是可以天长地久了。站在桥上,俯仰四处,远近的景色尽收眼里,近处悬崖古木苍虬,深不见底,远处群山苍莽浩荡,有的连绵起伏,有的磅礴从容,有的独立怪异,有的险峻巉岩,有的威严挺拔,有的俊俏空灵,有的舒展张扬,叱咤苍穹,有的蜷伏待时,饱啜山风。河流溪水穿插其间,时隐时现。这群来自亘古的灵魂,也不知道这是谁的意象,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创造,据说当年是藏过匪杰葬过英豪的,不知道今天还藏了多少神秘?

  从山寨下来,我们又回到了河边,我突然想去寻找这条河水的源头。落下游人和吊脚楼进入山里,前面的道路却艰难起来,山路崎岖多歧,很难分辨出方向,我们只能顺着山脚下的羊肠小道前进。山里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喧闹,少有人家,路上偶尔可以看见安静的砍柴人,有人在山上扯着破锣似的的嗓子大声呼喊“妹哟”,估计是在山里行走寂寞难耐,想起了心上人。这些倒也闲散有趣,我们渴了就喝河水,累了就坐下来休息,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山头,才看见前面有一大片黑压压的屋顶,总算有了人家。进了里面,心里却失望了,里面只有一片破落的屋场围着禾坪和两口池塘,村民正在禾坪上搭台,我们以为是要唱戏,他们却说是晚上要祭祀河神。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因为没有吃午饭,肚里早饿了,我们琢磨这里穷乡僻壤,附近肯定没有旅社,不如就在这找户人家过夜。一处人家房子倒塌了一半,走廊上堆满了柴禾,门口贴的对联却比一般山里人家的工整含蓄,似乎有不胜人世悲凉的意思,字体也苍劲有力,很有功底。我们壮着胆子问了几声“里面有人吗”,一条黑狗突然钻出来,晃着尾巴朝我们一阵叫吠,屋子里出来个颤颤巍巍的老婆婆。我们说想在她家住宿一晚,她喝住狗,上下打量了我们,见我们落拓的样子,爽快答应了。她搬出条凳子,说:“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忙饭菜;老头子下河去了,要过一阵才回来。”天黑了,老人的丈夫才回来,是个蓄了胡须高瘦的老头,老婆婆接过他手里的鱼跟他说了我们,他点头招呼,然后在门口的石碇上端坐,黑狗在旁边逗乐。吃饭时老头仍没多少语言,只是问我喝酒不。老婆婆倒很热情,不停地往我们碗里夹菜,不停地说:“多吃点,肯定饿了!”这时,一村民撞进来,见我们正在吃饭,不好意思地说:“老叔,祭祀就要开始了,等你呢!”老头没抬头,说:“家里来了客人,不去了!”村民楞着不肯走,陪着笑儿说:“少了你,我们许多事情忙不来。”老婆婆赶忙出来圆场:“你先去,我们吃了饭就过来。”

  饭后,我们随老人去了禾坪,禾坪中央笼了火堆,台上的祭祀已经开始了。一群年轻的小伙子裸着上身,柱香跪在神像面前,长者正在读祝文:“古老的神灵哟,请不要丢下您的子民!我们祈祷风调雨顺,祈祷丰收的年成……”有人过来说:“老叔,怕耽误时辰,就没等你了。”老人没说什么,摆手自去了。祝文读完,长者烧了祭文,又是一阵炮竹声,大伙一声“喔哈”,把香纷纷插在了香炉里才下来。妇女们又挨个跪到了神像面前,有的诉说困苦,有的祈望安康,有的拉着家常小事,不知道是不是她们的泪水太不珍贵,许多人说着说着竟然哭出声来。这时台下却热闹了,小孩子围着火堆嬉闹,大人坐在旁边聊天,谈论谁家新娶的媳妇漂亮,谁家的姑娘长得水灵,我们听着笑。刚才在台上读祝文的那位长者也在其中,我问他这样的祭祀每年都有吗?他说山里祭祀河神很悠久了,只是现在远没有以前热闹了。有人问我和老叔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外人,进山玩耍的。提到老叔,长者有了感慨,他说:“我和他都是在这河里滚打摸爬长大的,对这河水说不出有多热爱。他比我有文化,字写得好,以前的祭祀都是由他主祭,自去年春汛儿子被淹死后,人就有些孤介了,好像恨上了这河水,再也不肯参加这些事情。不过这也难怪,年轻的时候媳妇有病,怀不上孩子,不知道走访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偏方才把病治好,中年生了个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大,说了门亲事,媳妇还没过门就没了,谁不伤心呢?那是多好的一个孩子,人俊亮又能干,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容易动感情,边说边流下了眼泪,这时我才明白,对联中原来藏了老年丧子的悲哀。他抹了眼泪,接着说:“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年河水不那么温驯了,有时候咆哮,有时候干涸,像个喜怒无常的人。河里的鱼也没以前那么多了,有一次春汛,我一天才打到几条鱼,当时就哭了,山里土地贫瘠,作不出什么庄稼,山里头的女孩子想嫁出去,外头的女孩子不愿意嫁到山里来,我们世世代代就是靠这条河生活,如果有一天河里没鱼打了,我们拿什么活呀?”大家都沉默了下来。我问他这条河有源头没有,他嘟噜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后来大家都去睡了,只留下我们两个在火堆旁边枯坐,半夜山里犬吠鸡鸣,显得格外空凉。有人在低吟:“火呀,这美丽的火,这神圣的火!你是那么高傲,你是那么怜悯!是谁给了你红色的皮肤,是谁赋予你温暖的寓意?万物都在你的脚下匍匐,万物都在你心中燃烧!为什么今夜你会这样孤独,只剩下一丝憔悴的光芒?你是不是穿过千年的苍穹,走了太长的路,经历了太多的黑暗,背负了太多的苍霜,现在也累了,脊梁也弯曲了!今夜我多想把你抓住,抓住我的梦想,抓住你最后的光芒!为什么你没一丝温度,仿佛已经把我埋葬……”

  在山里行走,看到的希望总是若有若无,有时固执地认为只要往前走,就会走出孤城的,有时又怀疑自己来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到底为了什么,这里隔绝人世,贫瘠的土地上长满了野草,困苦远比美丽震撼人心,哪里会有什么光荣和梦想?看到那些贫苦的人们,好像看到了亲人在受苦受难,自己也忍不住流泪。路上,做爱成了我们唯一的消遣,高兴了,我们做爱,疲惫了,我们做爱,兴奋了,我们做爱,失落了,我们做爱。我们在河边做爱,把汗水流淌在千年的河水里,我们在荒山野岭做爱,把爱情抛弃在了路边。途中我又想起了关于孤城的那个故事,我说在孤城呆上一辈子,不是死亡就是湮没,就算得到了爱情又有什么意义?一条河流生长在这样贫瘠山谷里,谁还会有心思去欣赏它美丽的源头?她听了这话又流下了泪水。我们胡乱地往前走,也不知道在山里游荡了多长的时间,走了多少崎岖的山路,翻了多少个山头,当我们拼足勇气又翻过一座高山,前面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在这里,我们竟然又和铁路相遇,铁路两旁是小平房,远处是古老的建筑,还有青色的天空,它们躺在这寂静的角落里,也是那么美丽荒芜,简直是孤城的复制品,这里原来到处是孤城。那一刻,我使劲揉地自己的眼睛,怀疑眼睛欺骗了自己。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这次行走。回到小平房,我大病了一场,心也颓丧下来。对孤城的一切我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厌恶,厌恶这里的衰败,厌恶这里的平静,厌恶这里枯燥无味的美丽,更厌恶那些简单琐碎的事情,甚至连那阵呼啸声也让我厌倦了,它那撕裂的力量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每天早上准时呼啸而来,又飞逝而去,其实是很枯燥乏味的,以至于有一天早上醒来,我惊呆地问她,为什幺今天没有它的声音?她平静地说,早就过了。小院越来越荒芜,平静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腐朽的气息,荒芜像长了眼睛散布在每个角落里,空地上的小树无缘无故地枯萎了,墙壁上的泥土更加斑驳,屋子里尘土飞扬,辛苦打扫干净,没一两天桌子地面上又蒙上厚厚的一层,只有井边那些苔藓倒是生长得越发茂绿,正在朝四处蔓延,如果停息下来,它们马上就会在我的身上生长。生命是不可能在这里焕发出光彩了。病好了,我焦躁地在小院里踱来踱去,有时歇斯底里地朝大山呼喊,有时踢着桌子摔着凳子,像一头困兽咬着牙齿说:“哪怕让我知道奋斗过也好呀!哪怕让我知道奋斗过也好呀!”她跟在后面疑惑地唠叨,或者像房东一样盯着院子的某个角落出神,似乎也变成了个孤独的老妖精。我们之间远没了往日的激情,为一点小事可以生气半天,我朝她发着无明怒火,她见我生气,也在旁耸着肩膀流泪,急了才大声质问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然后不管我的咆哮,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她这句话足以把我噎住,那时候,我真的希望她能像个泼妇一样和我大声争吵,好让我的怒火尽情喷发出来,去摧毁孤城的一切,包括我和她,还有我们的爱情。

  生气后,我总是习惯在井边的石板上坐一会儿,看着井里的影子发楞,或者望着远处的群山出神,孤城被它们包裹着,山的外面是山,再外面也许还是山。在孤城,山就是天,天就是山,我们像井里的青蛙一样天天望着天和山,难道我就这样孤独地过一辈子?我相信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可是又不知道干什幺,只能窝在小院里长吁短叹,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就像这井里的水,淡得只有一丝苦涩的味道,但是谁也离不开它。这里注定是埋葬我的地方了。这时,我也会想,她是个平凡的女人,需要的是生活,并不需要什幺深奥的哲学,她的美丽就是和我在孤城里平静地生活,直到老去。在小院里,她把一切都给了我,把我当作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样的女人,我还能要求什幺?然后自责地回到平房,她已经坐在床沿等我了,于是我向她道歉,并且发誓以后待她好些。她则会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是否还爱她。对于这个问题,我都不假思索就回答,我爱你!然后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做爱,做爱的时候我很拼命,像个末日英雄,因为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一点欣慰——在这个孤独的城市里,我还在艰难地创造。她也很投入,或许她认为我们之间冷漠下来,一定是因为我们的爱情出现了裂缝,那幺理所当然要用做爱的方式来修补,所以我们必须把爱做出来。其实她哪里知道,在孤独的折腾中,我们的爱情像已经经历了亿万年,早已失去了血肉,成了一具坚硬的化石。做爱对于我们来说,就像饥饿人手里的窝窝头,如此生硬又如此渴望,不停地做爱已经是我们修补爱情的唯一方法了。做爱后,她蜷缩在角落里,流着泪水不停地说,你会离开我的,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看着她流泪我也很无奈,因为我知道,我们在这片废墟上再多的创造终究是一场白劳,最后都会变成唠叨的老妖精。于是百般无聊地把用后的避孕套拿到井边清洗干净,挂到铁丝上,然后又到井边的石板上坐一会儿,井边的苔鲜发了疯一样生长,沿着石板的裂缝已经生长到了井里的石壁上,遮盖住了石壁本来的颜色,像一丛丛只能生长在阴暗角落的茸毛,我固执地认为,是因为我的创造,它们才会生长得如此诡秘翠绿。后来,铁丝上挂满了避孕套,像具具条状的肉体,像朵朵盛开的喇叭花,看着它们,我很感动,竟如壮士悲风。

  我怎幺也忘记不了井边的那些苔藓,它们被揉搓过后会在石板上留下深绿的痕迹,这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以后记忆她的时候,我甚至会把她的面孔和那些被蹂躏的苔藓相混淆。我记得有一次生气后是我先进了平房,好久她仍然没有进来,我没有了耐心,出来惊讶地看见她坐在井边的石板上,她看见我出来了,却仍然把头转过去对着井口。我跑过去用最大的力气把她从石板上拖下来,她一下子扑在我怀里。我大声问她想干什幺?她笑着说,我想知道为什幺你总喜欢在石板上呆坐,其实井里也没什幺好看的,黑黑的水里面浮着自己的影子,丢下石块,影子就不见了,石块在水里慢慢落下,最后和井水一样乌黑消失了,然后自己的影子又浮了出来,很深很深的呀!我看见她坐的地方有一大把揉碎的苔藓,汁液染绿了石板的大块地方。那次做爱她更投入,人都疯狂了,纠缠在我身上,像一江咆哮的江水,像一朵妖艳的花朵,像一盏在急雨中闪烁的灯火。戚着眉宇,咸咸的泪水从眼睛里滚出来,脸上似痛苦似欢乐,仿佛顷刻间历遍了人世间的各种滋味,酸甜苦辣都浮在了脸上。发出的声音欢快而压抑,似鸟儿在晨风中的吟唱,又似沉默已久的叹息。最后一声低沉的呻吟,像一颗种子终于冲破了腐朽的土壤,充满了淋漓的愤怒和罪恶的快意。我们抱在一起痛苦地痉挛,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泪水。她可能是感动我把她从井口上拉下来,对我的付出还是有价值的。而我当时确实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内疚一辈子,以后从井边经过,在铁路上散步,我都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对于我们的爱情,我其实一直用心在补救,可是我始终没有摆脱孤城的衰败和孤独,后来我是匆匆离开孤城的。记得有一天傍晚,我在铁路上孤独地走着,铁轨上坐着的人都在谈论一件发生在孤城的事情,一个女孩住在铁路边的小平房里,在回家的路上被两个拾荒的莽汉拖到路边的草地上强奸了,当时铁路上有人听见她呼救,却没人出来阻止,一些好事者站在草地的远处观看,女孩从草地里爬出来,血流到脚跟湿红了裤子,她愤恨地朝那些观看的人说,你们都是一群畜生,迟早会得到报应的!后来那女孩自杀了,死的那天晚上她把自己梳洗了一番,穿了件红色的衣服,打扮得像出嫁的新娘一样美丽,然后坐在屋顶上唱歌,到午夜就跳了下来。有人说这几天夜里在铁路上行走,风里似乎能听到幽幽的歌声和哭泣声。也有人说半夜看见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在铁路上行走,估计是那女孩的野魂在飘荡,还有人说这段时间,孤城的屋顶无缘无故多出了许多野猫在出没,怪异得很。其中一个却说,那女孩很漂亮,我在铁路上遇见她几次,我倒希望再遇上她。大家都哈哈笑起来。我沿着铁路继续走着,脑中尽是乱哄哄的想法,那女孩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高傲的人,眼睛明亮,脸蛋洁白,体态瘦弱娇小,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让人怀疑有某种洁癖,碰见熟悉的人从不招呼,只是微微一笑,脸上荡着一层红晕。第一次遇见她,她似乎从远方归来,身上有股风尘味,眉宇间掩着憔悴。后来我都是在铁路上遇见她的,她一个人在铁路上默默地走着,神情落寞,像是患了积郁,瘦弱的身影似隔阂似淹没,显得十分平凡又十分刺眼。遇见的次数多了,从她的脸蛋上眼睛里我感觉她熟悉了我。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匆匆结束自己的一生,生命真的太无常太脆弱了,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游戏,有几个人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也许生命本来就充满了痛苦与挣扎,许多东西在生命里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轻而易举就把生命摧垮了,孤城也许就是她的梦魇吧!我想着她在草地里痛苦挣扎的情形,身子被两个素不相识的莽汉压住,想挣扎却挣扎不开来,大声求救,却惹来一群人观看,当时她肯定羞辱愤恨到了极点,最后只能抓着草地,麻木地望着天空了。像她那样爱洁净的人却被两个邋遢的莽汉糟蹋了,生活真是跟她开了很大的玩笑呀。每次看见她都是孤独而来孤独而去,也不知道她爱过人,或者被人爱过没有?如果有,那些人今夜又是怎样的悲伤?她想着去死之前还要把自己梳洗干净,她应该是一个很爱干净爱美丽的人,可是经过这样悲惨的遭遇后,许多东西终究怎样也干净美丽不起来了,所以她想到的只有死亡。午夜了,她在屋顶上去唱歌,歌声在寂静的午夜里飘荡有谁能听见,难道孤城里有她倾慕的情人,或者她只是想唱给自己听,哀怨自己的生命像午夜的昙花一现。她为什幺要来孤城,孤城有什幺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如果早知道孤城是她的梦魇,她柔弱的身子根本抵挡不了那幺多风雨,她就不会到孤城来了。我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沿着铁路走了多远,天黑下来,女孩的面孔却越来越清晰,仿佛看见她从屋顶上坠落下来,我张开双手想去接住她,但是她却落在我的脚下,在寂静的午夜里,啪地一声,身体像玻璃瓶一样碎了,嘴巴还在张合,鲜血流了出来,淹没了她痛苦的面孔和瘦弱的身体,一个活脱脱的生命就这样走了。黑暗中平时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浮现在眼前,我和他们曾经亲切招呼过,交谈过, 大家都很友善,此时却个个变得面孔峥嵘,丑陋不堪,他们在我耳边疯狂地狞笑,像一群鬼魅,我蹲在地上突然想呕吐。夜幕下的孤城一片死寂,铁路两旁的小平房里的灯光像一朵朵鬼火在闪烁,平房里的身影有的高岸,有的猥琐,有的在站起,有的在伏下,像一个古老的战场,风里尽是靡靡的呻吟声。我第一次感觉孤城很肮脏,充斥着肉欲的罪恶,自己也和孤城一样脏。

  至于最后的分手,我还有些印象,很简单,我和她在铁路上散步,不小心被一颗小石子绊倒了,我竟然像一堆嚼尽的甘蔗,瘫软在地上再也不肯爬起来,逶迤前进的铁轨,似乎是两把巨大的尖刀插在我的心脏上,我是一粒连自己都看不见的尘土,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生命气息。我流着泪水忧伤地想,我是个怎样的男人呀,为什幺要这样狼狈地活着?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块都足以让我屈服,不如让那阵呼啸声把我席卷走算了。而她一脚把小石块踢出了老远,使劲把我从铁轨上拉起来,恼怒地说,其实你是个很差劲的男人呀!当时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在我眼里她是个孱弱的女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的!我们的故事就是这样无声地结了尾,估计她也是失望够了,其实最后我们一直都怀着绝望的心情,只不过没有想到是她最先禁不住绝望的压迫,把我们从那破旧的小院一起解救出来。如果不是她把我从小院解救出来,我恐怕是永远没有力量去冲破了那道厚厚的墙壁了,在那些悲壮的做爱里,我已经把力量和勇气消磨殆尽,成了个猥亵的男人,蓄着小胡须,迈着成熟的步子,连走路都有一副沉思的模样,看见从身边走过的女人,脑里蹦出的第一个字眼就是做爱,它成了我生命里的一切。

  离开孤城后,我开始了我的行走,从一个城市行走到另外一个城市,像一朵没根的浮萍。我从来不去思考为什么我要这样孤独地行走,它几乎成了我的一种惯性,停下来就会感到百般无聊,我必须顺着一阵风一阵水不停地飘忽。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也在行走中渐渐丢失,像块掉落在深渊的石头,周围尽是混沌,最后只有几个可怜的气泡汩汩冒出。慢慢地,我有了许多奇怪的想法,我在想我怎幺会认识这样的一个女人呢?如果不是到孤城,我就不会认识她,如果不是她,我也许在以后的日子就不会那样记念孤城了,是不是因为有了孤城才有了她,有了她才有孤城?最后我把她和孤城,还有那间小院终于融合为一体,想到她,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孤城,想到孤城也自然地想到了她。在孤城里,她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我们不停地做爱,以至于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关注其它的东西,她的身世性格我一无所知,她的相貌特征我也一塌糊涂,动辄与眼睛看到的形与色相混淆,但是我又知道它们真实地存在过。可以说,我对孤城抱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它像我的母亲,给过我生命,是我整个温柔的宇宙,又像我的情人,让我浑身罪恶,最后在肉欲里彻底沉沦,我真不知道应该去感激它还是去痛恨它,但是终竟是它让我知道了生命中除了简单平静的快乐,也还需要痛苦的,我不应该把它淡忘。人有时候就是那幺奇怪,现在想起那个地方来似乎一切又美好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孤城的大地上,到处闪烁着金黄的颜色,像一副优美的田园山水,我和她在那儿平静地生活过,创造出了惊人的欢乐。但是当时我确实厌恶了那地方,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们,四下一片宁静,四下一片黑暗,只留下我们两个人还在那个孤寂的角落里痛苦地创造,而我们辛苦创造出来的美丽,最终会被岁月无情地摧残掉,最后沦为一片废墟。在那里我从来没有感受到生命如此短促过,仿佛看见自己的肌肤一天比一天在衰老,当时我是那样迫不及待的想离开,甚至觉得如果继续呆下去,一定会疯掉的。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路人,我又和她聊起我们在孤城的故事,就像老房东和我们唠叨她的故事一样。我讲起那可怕的呼啸声,那些矮小的平房,甚至还聊到了那条河水和那些村落。我说,河水真清澈,真漂亮,像女孩明亮的眼睛,河道里滚着巨石,牛在岸边吃草,女人在捶洗衣服……那些村落也很美丽,清晨的迷雾里传来的号子,那么雄浑,那么有力量,仿佛小时候在什么地方听过,像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

  她打断了我的唠叨,迷惑地问我,这就是你所记念的孤城呀!孤城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说,孤城就是这个样子呀,它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四面是巍巍的青山,仅有一条绵长的铁路和外面沟通,铁路穿过了城市的中央,像一把尖刀插在城市的心脏上。孤城很平静,永远像熟睡在母亲怀抱中的婴儿,偶尔有一阵可怕的呼啸声把我从噩梦中惊醒,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孤城有许多古建筑,可惜它们早已老去了,生活在孤城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孤独的老妖精。孤城的小平房里时刻在泛滥着激情和死亡,我和她在小平房里做爱,在里面创造过我们的生活,创造出了惊人的快乐,但是我又厌恶它的衰败,它永远是那幺平静,没有一丝生气,像一座坟墓,已经不知道埋葬多少的人了,我被它的死亡的气息压抑得透不过气来,那种感觉就像看见凝固在死人脸上的笑容,这些只有在孤城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在孤城里生活,你会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又过得好快,似乎一切都尘封了,人们沉醉在淳淳的酒香里,每天做着相同的琐事,每天焦急地等待,等待另一天的开始,等待死亡的到来,然后匆匆走完了一生,成了被遗忘的历史,我真不明白时间为什么要这样折腾我们,我们在时间的缝隙中苟度生命,任何的伟大辉煌都没有赶上它的脚步,任何的伟大辉煌在与它的厮杀中,都只有扭曲悲伤地倒下,最终变成一堆残渣,让那些渺小的人物从残砖断瓦里去感叹昔日的光荣,糊涂的人还以为那就是永恒呢!如果当时没有离开,我和她现在肯定也被深深地埋葬了。

  我以为她明白了,她却说,这是副破旧的图画而已,会有这样一座城市吗?

  我气愤地说,笑话!我就是从那座城市里逃离出来的,怎幺会没有孤城呢?真是笑话!我还清晰地记得离开孤城时的情形,那天下着连绵的小雨,它们湿漉地浸润在我身上,像她没有流尽的泪水。我跪在地上亲吻着这片苦涩的土地,捧起一掊泥土藏在了口袋里,我要和这个地方言别了。就在那个露天小站里,我匆匆上了火车,如释重负。在火车上,我遥望莽莽的群山,大山还是那样沉默无言,这时我在孤城最后一次想起了她,也想起了我来孤城时,在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我突然感觉他就是多年后满负沧桑的我。我把脸蛋贴在玻璃窗上,终于忍不住地大声痛哭起来,我简直不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也没想到我们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几乎想从窗子跳下去,再次拥抱这块给了我无限欢乐的土地,我是多么的爱她呀!

  她见我认真的样子,又问我,那她是个怎样子的女人呢?

  我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样进行描述,只好嗫嚅地说,她的面容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像一堆被揉碎的苔藓,流着苦涩的汁液,嗯……她应该是个和孤城一样美丽的女人吧,其实她那温暖的笑容,明亮的眼眸,更像我一位久逝的亲人,我经常在想念她,关于她许多我已经记忆不起来了,但是我知道她和孤城一样是真实存在的呀……

  她以为我在逗趣她,于是用逗趣的神气辩解,怎幺会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呢,面容竟然像一张纸像一堆苔藓,那你怎该看过纸里的内容吧?

  我老实地说,没有!我和她在那间小平房里做爱,不停地做爱,根本没有来得及看纸里的内容。我一直觉得孤城的那条小河很美丽,像个美丽的女人,它在千年的时间里一直平静地流着,容纳了孤城的雨水、汗水、泪水,它的血液滋润了孤城的每一寸土地,养育了孤城的人们,它应该才是孤城真正的灵魂,我第一次看见它就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沿着河水而上去找到它的源头,后来我们也去寻找过,可是没有什么结果,做爱几乎占据了我们所有的时间。做爱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感觉那是在伤害她。我为什幺要这样伤害她呀?她是我的亲人,深深地爱着我,可是我的心被她爱得麻木,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爱了,也感受不到孤城阳光和雨水的美丽了,它带给我的只有厚厚的尘土。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爱过她,或者只是在做爱的时候才爱她,越到后来,我越不敢回答自己了,难道我们的爱情真的是靠做爱做出来的?当我把她送进手术室,她扒在我的肩膀上痛哭,我对她说,这是一座孤城,是一座肉欲之城,它太成熟了,发情的土壤里散发的是浓浓的母情,逶迤的铁路是孤城唯一的出路,是整个孤城的希望,但是我们在铁路上迷失了方向,孤城的人都在铁路上迷失了方向,它不可一世的力量都冲不破孤城千年的墙壁,我们又能怎样呢?没有人知道它从来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所有在铁路上寻找徘徊的人都注定会迷失在这条孤独的路上。为了寻找这渺茫的希望,有人用尽了一生,有人付出了短暂的生命,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祭奠着它。我们在努力地创造,在焦急地等待,但是最后都只能在肉欲里放纵自己,沉迷自己,焚烧自己。我们的祖辈在风雨中,在野草上,在土地里,在泥泞中,在篝火旁,天为帐,地为床,疯狂地媾合,然后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中走了出来,创造了自己,创造了文明,创造了今天的我们,而今天的我们又在继续着祖辈的创造,祖辈们在他们的创造中毁灭了,我们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吗?我们的创造最后也只能变成哗哗的流水,变成那些苔藓的养料!我们一开始就是被肉欲创造出来的,是女人骨盆里生长出的一株野草,身体里早就浓缩了对肉欲的崇拜,我们所创造过的和正在创造的都浓缩了母亲的身影,浓缩了她高傲的脸蛋,挺拔的乳房,浑圆的胴体,圆润的臀部,丰秀的大腿,浓缩了她的每一寸丰肌凝脂,对于她的肉体,我们始终充满着崇拜与猥琐的情绪,也浓缩了她肉体的高贵与罪恶。我们在肉欲中迸发,迸发出了滚滚的河山,高壮的情怀,灿烂的文明,但这些都注定只会在肉欲中毁灭,像野兽一样倒下,我们有什幺办法?我是一枚苦果,你是一枚苦果,孤城也是一枚苦果,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肉欲结下来的苦果。你闻到没有?这两条黑色的平行线上,到处弥漫着生涩的味道,那是精液在弥漫,精液像雨水一样泼天盖地,每个人都还在创造自己肉欲的故事,像一场深远的苦难,我真的不想再继续这样的故事了!她突然挽起我的衣袖,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深深的齿印,眼泪又簌簌地掉落下来,说,你是个混蛋!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以前她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我以为她懂我,现在才知道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但是我知道她很爱我,那是一片深情的土地,我发誓不要辜负的!每次做爱完了,她都问我爱不爱她,我肯定地说,爱!我说的是实话,我还是爱她的,远胜过爱自己的亲人,难道我还不够爱她吗?

  她点头相信了我是爱她的。她说,你和她是怎样认识的?

  我孤独地说,我们是在孤城认识的,我只记得从认识一开始,我们就站在荒淫的巅峰上舞蹈,其它的我再也记忆不起来了。从孤城逃离出来之后,我像个失踪的人,关于她和孤城,我只能记忆起这些碎片了。

  她似乎更有兴趣了,继续问我,你为什么要去孤城呀?

  我摇头说,我是个孤独的行者,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到孤城的,或者我只是孤城的一个过客……

  那来孤城之前你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以前?!我禁不住恐惧。是呀,来孤城之前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我为什幺要这样没有尽头地行走?而她呢,难道她也是一个孤独的行者?那孤城呢?难道孤城只是我们行走的路上一个普通的驿站,她也是个孤城一个的普通过客?

  我痛苦地望着她。

  她可怜地看着我,终于哈哈大笑起来,高声说,竟然会有这样的城市!竟然会有这样的女人!竟然会有这样的你!哈哈……停下来又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城市,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你,其实到处都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