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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是在行走中无意中遇到书城的,我一直认为那是个神秘的地方。书城没有主人,只有两个老头看守着门口,俩人年纪大了,脾气并不好,说话的嗓门很大。他们大多数时间是在争吵,话语里充满了疾俗的味道,对待来者却很随和,看见了说声“来了”,像跟熟人招呼,然后继续自己的争吵,从来不去关心来者在里面做什么,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整天呆在里面。我来到书城的时候,已经是一年的冬天了,那天下着细碎的寒雨,城市的建筑很冰冷,大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街道中车辆来来往往,整个城市好像一块坚硬的漠土,寒雨中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苦行,他们就是这样跟我招呼的,这让我有一种久违的温暖。书城周围是新鲜的大厦,书城像座衰落的城堡,像片荒芜的废墟,里面经常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出没,朱色的围墙,暗红色的木地板,以及门楣上掉了油漆的匾额,隐约着这座城市少有的庄重,与这座城市毫不般配,可是它就是兀立在那儿,没有人知道它多少年代了,也没有人想过要修葺它或者拆除它。书城里塞满了古今中外的书籍,散发着腐朽的书香味儿,现在看这种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了,人在里面走动,屏住呼吸,听见自己踏着木地板咚咚的声音,有一种阴森的感觉,汗毛都会竖起来,仿佛背后有许多人跟着,咚咚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心跳。有时候我猜想,是不是那些作者把自己的灵魂也注入在他们的书籍里,于是他们的灵魂在书城里飘荡。这些作者真可怜啊,苦心经营的国度却是一个像书城一样衰落的国度,他们有拯救别人的愿望,但是别人对他们的愿望从来不屑一顾,他们的灵魂只能在这衰落的国度里飘荡,他们的思想只能在这里腐烂,这很像基督牺牲的精神。可以肯定书城里一定充满了痛苦的灵魂,我怀疑书城总有一天会抵挡不住外面的诱惑而摧垮。 我第一次到书城就认识了她,当时我正在翻一本小说,她从书架后面闪出来,穿件宽大浅黄色的外衣,披着头发,醉着眼睛,一脸朦胧,像片枯黄的叶子,像只喝醉的幽灵。我吓了跳盯着她,怀疑她就是在里面飘荡的某个灵魂。到前面快要和我撞上了,她才抬头看我,见我一脸恐慌,也警惕地盯着我,眼光像刀子似乎要穿透我的心。我越发恐惧,把书扔回书架想躲避她,她的目光却柔和了,眼睛一眨一眨用余光瞟我,嘴角很快挂出浅浅的笑意,还有一些害羞的意思,那神色像小孩子搞了恶作剧,还在幸灾乐祸地瞧着我的恐惧呢。她在我前面的那个书架停了下来,看着我一身的雨水,说:“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第一次来书城吧?”我还没有来得及点头,她已经拾起我刚才丢掉的那本书,轻声念出其中精彩的一段,把书角舒平又扔回了书架,努着嘴吧说:“这是一本好书!”然后像幽灵一样闪到书架的另一边消失了。 那一年冬天的天气非常不好,阴雨日子居多,城市上空经常笼罩着一层灰蒙,显得特别寒冷,这让我初到这座城市就和它有了一种蒙胧的隔阂。在大街上行走,我经常莫名其妙地孤愤,感觉自己踏进了个诡异莫测的森林,周围尽是赤裸裸的野兽盯着自己,以至于自己也想脱掉衣物裸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呆下来,只想雨水快点停住,继续自己的行走,可是雨水自从我到这座城市之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我只好在书城附近耽搁下来,哀叹这个糟糕的冬天。那段时间,我孤身一人,对这座城市又不熟悉,每天除了在书城附近没头没脑地闲逛,就是到书城看书,没多久,我也喜欢上了这个清静的地方,认为它是个消除孤愁的好去处。后来每次去书城都遇见了她,才渐渐相信她是个喜欢在书城徘徊的女人,不过她的一些奇怪的特点还是让我觉得她和书城一样神秘。她对黄色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喜好,每次见了都是穿着黄色的衣裳,身子夸张地装在宽松的衣服里,像浮在水面只露一角的冰山。她身边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独来独往,在书城里呆着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厌倦,像她这样的女人,已经没有几个还会迷恋书城这样的地方了。还有,她来书城并不是为了看书,从她的举止习惯,我总觉得书城更像她家,站在书架面前随手拾起一本书,习惯地用细长的中指弹掉封面上的灰尘,动作优雅,似女人独居自己的闺房,看见桌面上有灰尘要拂去一样自然,然后翻开书看上一两段文字又合上,把书随手扔在了书架,再飘到另外个书架拾起另一本书,弹掉灰尘翻开看一下又合上扔掉,她不停地从一个书架飘到另一个书架,脚步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待陌生人,她总是那副锋利的眼神,让人生畏,其实如果不拿锋利的眼神看人,脚步停下来的时候,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的美丽藏在身体的每个地方,庸散的面容略带疲惫,透着一种自然的悠然和漫不经心的高傲,微翘的嘴角挂着许多冷漠,冷漠里又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忧伤,固执而优美,像一朵静静开放的水仙花,充满了宁静和祥和。见面的次数多了,我也知道她有这些怪癖,碰上了,我不再闪躲,但仍然和她刻意保持着距离,而她的眼神远没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锋利,只是一脸冷漠与不屑,有时还故意避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我,好像以前我在她面前做了许多让她鄙夷的事情。有一次,我再也经受不住她的冷漠,悄悄地站到她身后,她马上觉察到了我,脸色微红,合上书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我,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只好尴尬地问她为什么喜欢来这个衰落的地方?她看出了我的拘谨,狡黠地反问我,那你为什么来书城呀,难道你不知道来书城只有两种人吗?她的话让我感到惊讶,我问是哪两种人,她又用那种锋利的眼神看着我,突然笑了,似乎已经看出我是哪一种人。所以,跟她在一起,感觉她就在你心里,完全看透了你的心思,很有意思又毫无意思。不过就是这次以后,她对我友善多了,见面连冷漠都没有了,有时还微笑地站在那儿等待我过去,像门口老头一样主动招呼我——“来了”,旁人还以为我们是十年的好友。 因为经常会在书城见面,我们自然而然就熟悉了,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交往,我以为她和我一样,也是羁留在这座城市的过客,偶尔凑在一起聊天才知道她来这座城市好多年了,现在也孤身一人住在书城附近,于是心里对她多了几分默默的怜惜。也许是她外表像谜一样的缘故,她身上那股神秘感并没有随着了解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浓,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们谈论一些事情,没想到竟然分外投缘,彼此的话语也就多了起来。当然谈论的话题都是与书城有关的,我们几乎从没谈论过自己的事情。在她面前,我像一个不惯沉默的人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一下子有了说不完的话语,随手的一本书,书里的一段文字,我们都可以说上一大段。她的交谈方式也让我喜欢,每谈论一个话题,她总是微笑着听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有时也插上一两句话,脸上布满了感情,非常亲近。那个时候,空旷的书城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我仿佛站在辽阔的原野上,站在波澜壮阔的大海边,站在空寂的山谷里,我的声音在书城高昂地回荡,我是天地中央的一个小黑点,天地围绕我在茫茫地转动,我看见了古老的过去和深远的未来,此时的世界是如此远大,长江、黄河、尼罗河、恒河、幼发拉里河、亚马逊河之水在奔腾咆哮,哺育着她们的儿女;昆仑山、阿儿卑斯山、乞力马扎罗山、喜玛拉雅山的冰雪刚刚消融,山花灿烂地开放,麋鹿欢快地奔跑;古老的塞纳河、莱茵河、伏尔加河上,月光随着流水在流动,演奏的交响曲荡气回肠;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人们建起了壮丽的空中花园,迎接他们美丽的新娘;古希腊、古罗马阳光明媚,美丽的爱琴海边,海伦和她的王子在散步,他们的爱情点燃了数个世纪的烽烟;阿育王看见了他的子民的苦难,放下屠刀成了佛,人面狮子斯芬克斯却还在让路人猜测他那个永恒的谜语。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会有这么多荒诞的想法,我和她谈论这些,她也是微笑地望着我,没有丝毫惊讶,似乎无论我的想法多么荒诞,她都能接受我理解我,这简直让我激动害羞。在她的微笑中,我像一个得了鼓励忘乎所以的孩子,各种奇怪美妙的想法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把我震撼得不知所措!我看见了自己,那是一个真切自由的我,在从容不迫地和天地所有的人对话。谁说我孤单?谁说我寂寞?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她还在微笑,还在聆听,我就要说出心中藏着的美丽,把所有的偏激和愤懑变成一支和谐的乐曲!我知道书城可以包容我的声音,她相信我,还有许多人在信任我,他们的思想跟我相近,都在聆听我的诉说,是我忠实的听众,他们需要我!在这衰落的地方,我竟然听到了自己心灵深处的声音! 对于这个陌生的女人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我开玩笑问过她,我们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也用玩笑的口吻回答我,也许是吧,我也有这种感觉。 说来也许不会相信,因为气趣相投,我们之间竟然很快就有了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那种亲密难以说出来,但是内心可以感受到,像朋友又像恋人,远比朋友走得亲近,又比恋人有距离,是一种甜蜜而又简单的关系。这也许是在任何一个寂寞的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是容易产生感情的缘故吧。我们白天在书城进出,并着头说话,听见对方的呼吸,感受到彼此的存在,无比轻松,微笑和眼神里都带着暧昧和亲切,以至于书城门口的老头都拿我们开玩笑,说好多年没有看见男女在书城谈恋爱了,我们既没有争辩,也没有承认,只是小心翼翼地维护这种关系,仿佛这种关系有来之不易的珍贵。晚上我们也相约到别的地方玩耍,一起逛街买东西,一起看新鲜的电影,像小孩一样嘻嘻哈哈,多年丢失的心情似乎一下子重拾起来。书城附近有不少灯红酒绿的地方,如舞厅酒吧,她在这儿呆久了,对这些地方远比我熟悉,她常带我去一家酒吧喝酒,里面很好玩也很自由,天天晚上有不少年轻人在那儿喝酒发疯,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叫人送两瓶酒过来,那地盘就是你的了。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在闪烁,大家在各自的地盘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可以和朋友窃窃私语,也可以跟着别人大喊大叫,要是你真的很放肆,随便找个女人抱着接吻,都没人说你,大家来这地方,本来就是为了发疯解闷的,你我逢场作戏,谁也管不着谁。那时你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全身的血液也随着强劲的音乐在疯狂地膨胀,潜藏的罪恶和欲望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灵魂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刺激。喝足了,即使出丑也不怕别人笑话,因为这地方人散了,就谁也认不得谁了。她酒量不是很大,就在里面喝醉过好几次,只有醉酒的时候,才发现她并不是那么神秘,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难看地呕吐,一样糊涂地傻笑,甚至还会用书城俩老头的嗓门和别人大声争吵。有一次,她跟我说起以前经常到这地方来玩,许多人叫她“幺妹”,我楞了,以为是“妖媚”呢,于是问她怎么会有这么个名字,她指着前面一个被众多男人拥捧的女人说,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年龄还小,人不懂事,和她一样疯狂招眼。我还想继续问下去,她却说,那些都过去了,不提了。那晚她似乎有心事,喝得特别多,我在旁劝她不要再喝了,她竖起眼睛瞪着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在想什么呀?出来人已经醉得不行了,又在路边嚷闹说着糊涂话,惹来许多人注意,我尴尬得要死,只好送她回家,那是我第一次到她家,房子不大,只有一厅一室,里面收拾得温暖明亮,厅的一角养了缸金鱼,一边的墙壁上挂了面很大的镜子,旁边是一些女人才喜欢的装饰品和一副美丽的画,画里深秋,落叶缤纷,一个女人在随风而舞,看上去很有情调。刚进门,她就蹲在地上哭起来,我去拉她,她冷漠地推开我继续哭泣,眼睛里充满着对陌生人的敌视,仿佛已经忘记了我是谁。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那种哭泣,头埋在两膝之间,声音从头发里面发出来,开始只是呜鸣,肩膀伴随着有节奏地抽耸,后来呜鸣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洪水冲破了堤岸倾泻出来,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她双脚跪着,头抵住地面,手叉在头发中间,号哭里突然传出一阵努力的呕吐,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让人隐不住去猜测她心中藏了巨大的悲痛。然后弯曲的身子猛烈伸直,半边脸蛋贴到了地面,声音到最高处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另一种喀喀的声音,我怀疑她会在号哭中突然气竭死亡,但是几秒种后,声音又回来了,变成了动物临死前的哀鸣,身子也跟着慢慢弯曲回来,蜷缩在地板上微微地抽动颤抖。清醒后,她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残有惺忪,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垂下的眼皮和微翘的嘴角都露出鄙夷的神色,让人感觉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刚才的哭泣与她根本没有关系。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后来我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她,现在想起来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毕竟我们只是路人。但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城市里能够遇上她,让那段时间变得难忘有意思,又觉得十分幸运。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次醉酒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酒吧了,对于她那天藏着的心事,我也没有继续问过,我觉得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谁的心里没有藏着一两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呢,把什么都倒了出来,反倒没意思了。而她似乎完全信任了我,不时到我房子里来坐坐,见里面乱糟糟的,就帮着收拾干净。有时她也主动邀请我去她房子里玩耍,在房子里面,她安静地看着书,或者擦着地板找点活干,不时和她说上两句俏皮话,开两句暧昧的玩笑,她也不恼,倒是个有趣的女人。她的住处在城市的中央,四面建筑高耸,下面临着条大街,远处的景色被遮挡住了,书城只见个黑点儿。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下面的世界精彩丰呈。每天早上,街道挤满了人,有的气宇轩昂,有的惹人眼目,有的没精打采,有的神色匆匆,大家都在张望等待,公交车来了,一拥而上,男人喘着粗气,女人尖叫着,车里塞满了人飞奔而去,留下一堆倒霉的人在叫怨。上午,人群渐渐散去,街道上车辆来来往往枯燥无味,偶尔的插曲才有了生趣。有时是几个粗壮的人追着个人在跑,嘴里不住骂着“妈的”,跑着的人在一个栏杆处没躲过追赶,于是跪在地上求饶,吃了一顿饱打。有时是一辆漂亮的小车在某个餐馆停了下来,车上钻出一对男女,男的穿着明鲜,地位高尚,看不出年纪,挽着的女人正值妙龄,时尚高贵,服务员见了连忙点头迎接,惹得旁边的乞丐羡慕不已。道旁又有一家新店开张,正在张灯结彩,欢迎顾客光顾。过路的小狗被卡车轧死,留下一大滩血水。三五个人在一株树下围成一堆玩纸牌,吸引路人前来观看,看久了才知道他们是设下圈套在骗人,上当的人要跑,却被高个的男人揪住不放。突然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大声叫着“别跑”,这些人毫不理会,收拾东西疯也似的跑了。他们每天玩这样的把戏,每天都有人观看,每次有人上当。傍晚时分,街道两旁又重新热闹起来,早上出去的人回来了,脸上堆满疲惫,小摊贩推着小车出现在路边,衣着古怪的人摆着地摊卖假货,年轻的情侣在草地上拥抱,做工归来的人躺在旁边抽烟歇脚,拾荒的女人在垃圾堆里翻着,看是否有可利用的东西。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弹着吉他,当街表演,一个长发男子不畏寒冷,裸着身子穿街而过,惹来他们争论不休,有人说他是疯子,有人说那是艺术,是个前卫的天才。天黑下来,整个城市沸腾了,这是个属于黑夜的城市,白天关闭的门开了,五颜六色的灯火亮了,疯狂的音乐响了,年轻的男女冒出来了,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的灵魂。角落里,年轻放荡的女子靠在墙边嗑瓜子,或站在门口搔姿弄首,笑容轻佻地看着路人。我把这些事情说给她听,她歪在椅子上打着哈欠,说,那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一群无聊的人在胡闹!我说,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呀?她哈哈笑了,又是那副冷漠的样子,说,这座城市呀,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然后去欣赏水缸的金鱼,仿佛它们才是知己。见她这样,我只好尴尬无言,她却把我丢在一旁,对着镜子翩翩起舞起来,一副自歌自舞自开怀的样子。她舞跳得非常好,尖起脚尖在狭小的房子里旋转,脖子伸长,手臂舒展,像只掠过水面的天鹅,像片坠落的花瓣,不胜优美,无比自怜,从姿势和步伐一眼就可以看出以前受过专业的训练。跳累了,坐在地上,要我给她点支烟,她用中指和食指熟练地夹着,仰头吐出长长的烟雾,说:“好舒服!”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和她的身体一样灵巧。这时她似乎有了些感情,我叫她“幺妹”,她也亲切地应着,其实她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岁。她瞧着我,说:“你知道吗,我有个和你年纪一般的弟弟呢,性格好像跟你也相差不多,以前我在练习,他在旁观看,总是不住地称赞说,姐姐,你好美丽!那样子很好笑的。那时候练习可辛苦啦,脚趾头渗出了血磨出了茧子,还一天到晚不停地压腿排练,做着当舞蹈家的梦,现在想起来却最有意思。”说到这些,自己也不禁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家人,我问她弟弟现在在哪里,她黯然了,说:“他离开我已经有好些年了!”房子里尽是淡淡的苦味,见我不胜惊讶,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骗你的啦!你也相信?”她指着墙上的画说:“那就是我!”细看了才发现画里的女人和她真的有几分相像,不过我知道那是部电影的剧照,电影许多年前我就看过了,演的是一个舞女悲凉的一生,对于女主人公我还有深刻的印象。兴趣了,她还教我跳一种在酒吧才流行的舞,那舞很好玩,容易学会,但要真正跳好又很难,别看是在灯光下乱蹦乱跳的,其实还是有许多规矩,比如步伐要跟上音乐的节奏,脚跟离地面的高度,正是因为有这些规矩,这种舞才显得有趣,如果没有这些规矩就全乱套了,也就不叫舞了。她说,生活就像这个舞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不管怎样的生活方式,总会有那么几条无形的尺在量着,或者说是生活的规则,假如你想过得好一点,你就必须遵守这几条规则,不然你只是个生活的局外人,永远别想活得轻松!细想是有几分道理! 我们在书城度过了整个寒冷的冬天,年后碎雨寒冷的天气结束了,城市的上空渐渐明朗起来,这时候我们却因为一件事情生分了好一阵子,那件事情说起来好笑,一次我们在书城为一本书有了争论,我说作者是十八世纪的,她说是十九世纪的,因为骨子里亲近了,反而像两个耳鬓厮磨长大又争强好胜的孩子,谁也不肯让着谁。我翻出书来给她瞧,她把书扔在书架上,生气地说:“难道你不可以让着我呀?”说完,转头就走了。相处久了,她的性格我是知道的,虽然冷漠,但是很少生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次有了那么大的脾气。第二天,她没有来书城,我去找她,门也闭着,我正后悔往回走,无意中看见她跟一个男人亲密地走在一起,见我过来了,她犹豫了一下,低头拉着男人朝另一方向去了。那男人年纪相当大了,面孔沧桑,走在她前面像座坚实的大山。来这座城市有了一段时间,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这座城市的事情,我感觉到他们有不寻常的关系,心里对她有了一种淡淡的厌恶。接下来好长的时间,她都没有来书城,我以为她离开了,于是对书城的热情一下子冷淡了下来,天天呆在房子里闷恼。更让人难受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刚转好的天气没几天又反复了,碎雨绵绵不断,似乎比先前更加阴冷。我正怨天尤人,却意外得知有个朋友生活在这座城市,他是我少时的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两人没见面好些年了,于是找了个星期天去拜访他。见了面,才知道他变化了不少,人胖了,与这个城市许多男人一样有了下垂的肚子,一副谨慎的模样,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如果不是脸上还有些少时的影子,就算我们在这城市里狭路相逢,也肯定认不出来的。他见了我很高兴,礼貌地跟我握手,寒暄了几句后,又知道他早两年在这个城市里娶了个女人,然后有了孩子,正准备在这里定居。我们的谈话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愉快,我本来想叙叙旧,谈点轻松的话题,他却不停地抱怨这座城市里人口多,空气差,应酬多,人情淡薄,老婆有了孩子不能出去工作,一家的费用全部是自己扛着,以后还要买房买车,孩子长大了要供他上学,自己要存钱养老,生活压力很大,前段时间丢了工作,老婆闹着要离婚,幸亏最近又找到了份不错的工作,老婆才没有再继续闹下去。说到这些,他女人坐在电视旁边插嘴,“谁让你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呢!”小孩哭着要吃的,他忙去张罗。中午吃饭,两杯酒下肚,他又拍着肚子跟我讲起他在这座城市的奋斗史,现在有了家,有了孩子,心满意足了。我问他,在这城市里活得那么累,为什么还准备在这里定居。他怪异地看着我,说:“难道你没想过要在这里生活?”那眼神好像是瞧着动物园里的猩猩,让我汗颜。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歉意地笑。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做朋友了,吃完饭,又寒暄了两句,匆忙回了书城,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这座城市。 一个早上,我还在睡觉,有人敲门,出来见是她,分外惊喜。她又回来了。她笑着说:“哟,还没走呀,我还以为你早离开了呢!”我没好气地说:“正准备走!”她楞了,低下声音来,说:“出去玩了几天,本来想和你一起去的,可是觉得不合适。你还在生谁的气呢?”我想问那男人是谁,但是转念一想,我们原是陌生人,只是凑巧才在一起的,问了反而尴尬。她见我不吭声,反倒委屈了:“你不让着我,谁还会让着我?”眼睛都红了,我见她这样,心软了下来。我站在门口,她揉着眼睛扑哧一笑——“不让我进去吗?”我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去了你经常跟我说起的那地方呀,真是座美丽的城市!”说起景色风情,果然相差不多。这次是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沉默地听着,到兴头上,我终于忍不住问那男人是谁,她说:“他呀,可是个好人,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他给了我不少帮助呢!”又问我:“我今天要去看望个亲戚,你去吗?”我从来没有听说她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亲人,于是答应了。她亲戚在城市的一家工厂工作,是个年纪已过中年的妇女,她似乎知道我们要来,早在工厂的门口等着了,见我们提了不少东西,说:“不是跟你说了,我在这里很好,不要每次来都提这么多东西。”然后指着我说:“就是他呀?”好像认识我一般。她点头。我走在前面,她们手挽手走在后面细声细语说着一些事情,不时朝我看一眼,像对亲密的母女。见我拉远了,她生气地说:“你慢点走不行吗?我们走不快!”回来已经是晚上了,她兴致很好,拉着我去逛街,在街上她突然跟我说:“来这座城市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给自己过生日呢,今天是我生日,你准备送什么礼物给我?”我见她是认真的,于是问她要什么礼物,她拉着我往前走,到个花店前停了下来,说:“送束花给我好了!” 回到房子里面,已经深夜了,她洗了澡,仍旧穿了件宽大浅黄色的衣裳坐在镜子前面,寂寞地瞧着里面的自己,柔和的灯光下,庸散的面容显得特别清新美丽。她从脖子上取下个小巧的香囊对着镜子玩弄,带着许多感情说这个香囊是她亲手做的,现在早就没有香味了,好多年过去了一直还留着,只要看见它就会想起家乡,那是一个普通的小乡村,每年春夏交替的季节,受着雨水的滋润,家乡有一种无名的小草会开出浅黄色的花朵,清香甘甜,有时候苦难的土壤就是能开出最美丽的花朵,它们是自然的儿女,和人一样有感情,是人的兄弟姐妹,自然就是有了它们才会如此繁荣不息,要是没有它们,人活着是多么枯燥无味呀!到了秋天,小草的叶子枯黄了,大地也成了一片枯黄的颜色,到处散发着叶子的香味,像处女温柔的体香,她很痴迷这种外表孱弱温柔,骨子里却天然圣洁的黄色。这时候,家乡的女人都会采撷小草的叶子,晒干碾碎装在布袋里缝制成香囊珍藏起来,所以在家乡香囊成了女人送给心上人最好的信物,女人出嫁的嫁妆里香囊是必不可少的,它藏着一个女人心坎处最甜蜜的记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玷污它的圣洁,它的身体和香味都源于自然,只有真正的爱情才能配得上它的高贵。要是人能像那些无名的小草一样多好呀,活着的时候,忘却名利,只是宁静地吸收大地的养分,健康茁壮地成长,开出美丽的花,死了还能散发大地的芳香,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不朽!她自言自语,疲惫的脸蛋上尽是陶醉,仿佛已经回到了家乡正在惊喜地注视着那块神奇的土地,身上散发着丝丝热气,像寒冷的早上,乡村的池塘、小溪、田野、农庄弥漫的薄雾。镜子里,她的身体从衣服里滑落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从前只觉得她美,没想到她裸着的身体竟是那样美丽,美得不可置信。面容皎好,头发长顺,身体白皙匀称,像拨出的新笋,像出水的芙蓉,乳房对称地耸在两边,乳晕呈着深红的颜色,让人浮想翩翩。这是一个尤物,是一件天然艺术品,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没有任何雕饰的杰作。我惊呆了,一股震撼的力量从心灵深处徐徐而来,她不应该困惑在这简陋的房子里,而应该陈列在艺术馆里供世人仰慕,或者为艺术家提供创作的灵感。在这样的身体面前,任何人都会妄自菲薄地低下头,我仿佛不再是个男人,只是一个徘徊在大师杰作面前的参观者,是这个杰作的膜拜者,这个大师只能是造物主。顿时,心里没有了任何欲念,只想去爱惜她,亲近她,紧拥她,吻她,我呢喃细语闻到一阵清香,情不自禁去抚摸她,像抚摸自己最钟爱的东西,指尖在她肌肤上轻轻地滑动,滑过了她的肩膀,滑过了她的乳房,像捏住飘在空中细丝,生怕弄断。她转过身来盯着我,我涨红了脸,呆着,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想她会甩给我一个耳光,然后生气地推开我,然而她突然搂住我,在我脸蛋上发疯地吻起来,像暴风雨一样让我窒息。冷静下来,她裸着身子靠在门框上,深邃地望着我,似乎一定要看穿我的五脏六腑,看穿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她的眼睛里我也看出了,她对自己的身体其实是很欣赏的。她说她永远记得第一次遇见我的情形,眼睛恐慌,那是她在这座城市里见到最明亮的一双眼睛,这样的眼睛她以前也有过,不过现在早就灰浊了。 之后,我们同居了。我们毫无拘束地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段时间,我完全迷恋上了书城里的书籍,成了个简单的人,没有性别,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仿佛远离了这座城市,到了一个世外桃源,没有了嚣闹,没有了痛苦,没有了争斗,我的灵魂在书城里飘荡,和那些作者进行着交流,他们把我带入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殿堂,那里没有古老的阶级,没有肤色的贵贱,只有平等和自由,阳光和雨水温润而亲切,平原和山川磅礴而壮美,似乎凝聚了整个宇宙的精华。我在里面漫游,认识了许多人,有勇士,有英雄,有红颜,有美人,我们似曾相识,真挚地交谈,他们的思想如此丰厚,像大海一样浩瀚,像大地一样恬美,像落叶一样飘逸,我踩在土地上,闻着大地的芳香,心境恬然,落叶一层一层覆盖着我的身体,把我深深地埋葬在土壤里,变成了大地的一部分,我像一颗漂泊的种子,终于落地有了自己的根,像一个怀孕的姑娘,酝酿出比春天还要美的美丽。对于她的身体,我简直迷恋得无法自拔,她的一颦一笑在我眼里都充满了无限的美丽,她躺在那儿,像座美丽的玉石,我心里竟然没有一点肉欲,只有一种奇怪的感情在流动,内心很快就宁静下来,宁静得像一口平静的湖面,我感觉那就是我的身体,千百万年以前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们在同一个母亲的身体里怀孕,喝着同一个母亲的奶水成长,只是后来才被生硬地分开了。有时候我自惭地想,我是应该和她的身体一样美丽的,为什么到今天我的身体会这样丑陋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奇怪的想法。她微笑地望着我,仿佛从我的眼神中就得到了满足。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接吻,她像雨点一样吻着我,让我颤抖,让我恐惧,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千百万年前,是两道焦灼的电光,在黑暗中碰撞后又合二为一。但是时间久了,我心里燃起另一种恐惧,我越来越觉得书城和她的身体都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总有一天我会像个吸食鸦片的病人,再也离不开她们了。 如果不是他的到来,我想我们是永远不会离开书城的。他是个猥琐的男人,眼睛里闪着光芒,我厌恶他!有一天,他出现在书城,带着笑容跟在我们后面,笑容里有一种夸张的自信与大度,我第一眼就看出他骨子里的猥琐。我说:“他为什么要来书城呀?”她眼睛里闪过从没有的惊慌,拉着我像躲避瘟疫似的从书城逃了出来。回到房子后,她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与冷漠,不安地走动,胡乱地翻着东西,把房子糟蹋得一塌糊涂。坐在椅子上翻书时,手指和书页都在颤抖,不时用渴求的眼神望着我,似乎预感某种灾难即将来临。晚上,那男人来找她,他仍是那副猥琐的神情,眼睛狐疑地眨着,似乎害怕她后面会突然闪出个人来把他扼杀。我刚出房门就听见两人激烈的争吵,她大声骂着“出去,出去!”出来,他和我撞了个满怀,似鬼魅在黑暗中划开一道细线,消失了。她在他呆过的地方用布抹了一遍又一遍,像怕留下他的任何痕迹,然后坐在地上哭泣起来。我问他是谁,她说:“他是个魔鬼,是个疯子!从认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说他喜欢我,他看见了我的痛苦,要拯救我!他拿什么来拯救我?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去怀疑,怀疑自己,怀疑别人,到一个地方就怀疑一个地方,看见一个人就怀疑一个人,把一切变得丑陋不堪!他来到书城,竟然怀疑上了这个地方,说书城总有一天会倒塌的,他要带我离开这个城市。他既然什么都不相信了,那他还需要爱情干什么……” 等到她平静下来,我再一次问她,是哪两种人才会来书城?她说,书城其实是有灵魂的,书城的灵魂是那些作者,这是一个绝对叫人尊重的地方,他们用心血和智慧建立起了这座城堡,任何一个为信仰而牺牲的人都有一颗伟大的灵魂,他们都应该得到尊重。这些作者不仅塑造了书城,成了书城的灵魂,而且他们还在自己的作品里对每个人的灵魂进行了描述。只有两种人才会来书城,一种人是在寻找自己的灵魂,他们的灵魂丢失了,所以不停地行走,如果幸运,有一天他们遇到了书城,找到了那本描述自己灵魂的书,那么他们就找到了灵魂。还有一种人是寄生自己的灵魂,他们找到自己灵魂的时候,灵魂已经脏了,他们相信书城能够拯救自己的灵魂,于是把灵魂寄生在了书城里,这种人把书城当作了自己的家。她说这是一座充满色彩和欲望的城市,大家都带着面具在生活,人人都在倾轧,在斗争,在妥协,在懊恼,在失望,感觉自己像个孤独的勇士,又像个容易受伤的懦夫,坚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脆弱的心,如同一川流向沙漠的溪流,常常流露出疲惫和苍霜。一个人心里如果总是充满欲望,那么总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欲望所吞噬,最后用不同的方式出卖自己,有的是肉体,有的是灵魂。初到这座城市,她也被城市的色彩所迷惑,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切,先是身体脏了,后来灵魂也脏了,从此掉进了个罪孽深重的泥潭。她曾经在这座城市里飘泊,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灵魂,她尝过没有灵魂的痛苦,是这里让她找到了自己的灵魂,让她重新成了一个有灵魂的人。初到书城的那一刻,她是多么庆幸,庆幸这座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角落,她独自一个人跪在这笨拙的木地板上啜泣,像累了的人回到了亲人的怀抱。她重新记忆起了自己的孩提,那时她是个美丽的小女孩子,和小草一起在贫瘠的土壤里茁壮成长,一切都是那样快乐自然!可惜的是,她找到自己的灵魂的时候,灵魂已经脏了,于是她也把自己的灵魂寄生在了书城。在这里,她还找到了别人的灵魂,现在只要望你一眼,说上两句话,她就可以看见你的内心深处。她是再也没有勇气回到的故乡了,只要想到那些孩提的美丽,她就越发感到自己的肮脏,但是那些美丽像一枝盛开在心中的花朵,叫她怎能忘记?每当疲惫孤独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静静记忆起那些美丽的事情来,在梦里她也经常回到那快乐的地方,可是这样肮脏的灵魂怎能去面对那块圣洁的土地?书城让她看透了一切,也让她厌恶了一切,她厌恶自己的灵魂,也厌恶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美丽的身体,她的灵魂才会腐烂的,这座城市里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读懂女人的身体,他们只会像小丑一样去糟踏女人的身体,她曾经仔细观察过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身体才是世界最美的,不管脸蛋漂亮还是脸蛋平庸的女人,她的身上一定会留下上帝精雕细刻的痕迹,可是这样的美丽竟然天生是用来糟踏的,真是不公平的命运。现在她只要看见那些小丑,那些猥琐的人,闻到他们身上猥琐的味道,就想呕吐,她不会甘心这种命运,她愿意让这美丽的身体枯萎死亡。 我问她我属于哪种人,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说我不属于这座城市。停下来叹了口气,又说,这座城市远离了自然,是一块被文明灼伤了的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来不知道泥土的味道,再也没有人懂得苦难,尊重苦难了,苦难才是书城的孪生兄弟,是灵感和创造的源泉,那些作者在苦难中启开良知的大门,大地开花结果才会这样美丽,可是这座城市到处是冰冷的建筑,它们正在吞噬着这座城市的灵魂,它们席卷而过,大地将变成一片漠土。黑暗中,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我听见了她的呼吸声,感觉她在望着我,似乎在等待,但是我能给她什么?良久,她突然问我爱她过没有?我说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行走,我丢失了太多的梦想,我想找回来。这是一条孤独的道路,许多人在这条路上湮没了,只有那些还在行走的人才知道这条道路有多么艰辛。记得在另一个城市里,也有一个女人这样问过我,现在她只给我留下一些孤独的碎片了。这条路上也许根本就没有爱情,只有光荣、屈辱和汗水。当我从一个城市行走到另一个城市,我感觉自己像个失踪的人,我的记忆像一张在风雨中挣扎的蜘蛛网,满是灰尘,我努力地想去抓住它们,但是它们像流水一样从指间哗哗流过,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都是一些路人,但是在行走中我被许多东西感动过,也许那就是我的爱情。后来,她绻缩在地板上睡觉了,像只可怜的畜牲,像支沉寂的睡莲,我抱起她,她的身子和地板一样冰凉,似乎死去已久。我紧紧地抱住她,让她感受我身体的温暖,睡梦中她搂着我的脖子,把脸蛋贴在了我的肩膀上,嘴里发出小孩的梦呓。那一刻,我也流下了泪水,我仿佛站在她心里,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内心,有些感动,有些怜悯,没有冷漠的外表,她只是一个柔弱卑微的女人,在外面漂泊了太久,忍受了太多的孤独和伤痛,她太爱自己,也太需要别人去爱了。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这是她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坦白的流露。或许以前她根本就没有用太多的心思去关注我,她对身边的东西总是怀着漠视,从认识到分开,她从来就没有给我真正了解她的机会,给我留下的是谜一样的印象。在我眼里,她有时像一曲悲歌,有时又像一江春水,对于她的种种我只能去凭空猜测,但是我隐约感觉到,她的生命里带着一种艺术式的落寞与悲怆,像苍翠的山谷,连绵的城廓,大漠的孤烟,也像一株美丽没有多少感情的含羞草,人们只能从远处去欣赏她的美丽,靠近了她就会把自己卷起来。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用孤独的激情去赞赏她的美丽?还有谁能够用生命去维护她美丽的尊严?已经没有人了!她只好把自己的美丽统统收藏起来让它自凋自谢。好几次,我把自己以前的一些事情告诉她,然后挑逗她去说出自己的故事来,她像个单纯的孩子,迷惘天真地望着我,说,那就是你吗?哦!原来你以前有那么多的故事呢!而她则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女人,这些事情与她无关,她也没有过问的必要了。但是我还是认为她以前肯定有过许多非常的事情,只不过她已经不想提起罢了,在这座城市里,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谁没有几件非常的往事呢?有一次,她在我面前骄傲地裸起手腕,手腕上有一道赫然醒目的疤痕,像玉上的一块瑕,她说这道疤痕是自己用刀子留下的,那天晚上她突然想到了死亡,于是割开了手腕,看着血液从手腕上汩汩冒出来,顺着指尖滴在地上,一滴,两滴,像一朵朵绽放的桃花,慢慢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堆,有一种被虐的快感,美丽极了。她当时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去,于是坐在地上,等待死亡的到来,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血液滴啪滴啪滴下的声音,像午夜的钟声,她以为那就是死亡的脚步。迷糊间,有许多影子从眼前走过,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对她好过的,有让她厌恶的,似乎一生见过的人刹那间都出现在了眼前,身体却越来越冷,像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被无数把尖刀扎着,她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终于失声向那些影子求救,让她了活过来。她笑着说,那次割腕让她清楚地看见了死神的面孔,死神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脸色苍白,她离我们很近,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她的内心其实和我们一样痛苦,就居住在我们的心里。看着我的惊恐,她竟然问我想不想试试,我恼怒地说她变态,她哈哈大笑,用不屑的语气反问我,什么是变态?变态不好吗?这座城市里还有不变态的人吗?如果一个城市的人都变态了,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变态,那你就是变态!然后高傲地抬起头,半眯着眼睛欣赏起手腕上那道颜色苍白的疤痕,噘着嘴巴漫不经心地朝它吹气,仿佛那曾经是她高贵的见证。就是这种冷漠与漫不经心让人寒心,似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感动尊重了。我真的不明白她是个怎样的女人,似乎高贵与卑微,矜持与放纵,迷离与洞察,怀疑与轻信,纯洁与肮脏,沉沦与捍卫,这些极端的血液同时在她身体里流着,高贵纯洁的时候像破土的新芽,让人不忍指染,卑微沉沦的时候又像只可怜的小畜牲,随时准备让人践踏屠宰,这些东西决不是可以随便做作出来的,以至于有时候我怀疑她就是传说中那种孤高的隐士,已经淡泊了人间的烟云,有时候我又怀疑她是堕落尘间的天使,是孤独绝望的化身,头颅高高地抬起,心其实早就落下了尘埃,背后隐藏着一颗尽是伤痛,已经扭曲的灵魂。或许她曾经爱过痛过,也有过一颗火热的灵魂,只是不懂这个城市的生存法则,在这座城市里挣扎够了,才冷漠了下来,把一切都藏在孤傲的外表下面,化作了一池平静悲凉的湖水,只有浮在水面上那几片孤零的叶子还残留着些许痕迹。然后她站在了这座城市的边缘,冷漠地观察生活,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待这座城市成了她唯一的乐趣。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人群中,她和那个老男人在一起,还是那样忧伤美丽。我预感她是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很气愤,怔在那儿,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怎么能跟他一起离开,他已经到她父亲的年纪了,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她转过头来,眼睛里除了冷漠,没有丝毫的感情,她已经不认识我了。转眼间,他们挤上了车,当车子开动的时候,我自然地追着车奔跑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很需要她,只有她才能呈现那样的美丽给我,无比的纯静空灵,但是车子很快就消失了,只留下一股乌黑的烟尘。后来再也没有在书城见到她,我才知道她是跟那个老男人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我去找她亲戚,她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诉说才说:“其实我们也不很熟悉,有一年我在大街上乞讨,她见我可怜,就托了许多关系把我安顿在这儿,以后每年都会来看我几次,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了。”见我失望的样子,她又补充说:“也许她有一天还会回来的。”我知道这次她是永远离开书城了,离开了她寄生灵魂的地方,她曾经告诉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书城的,因为她不想再次成为没有灵魂的人,但是她还是离开了。她这样匆匆的离去又给我留下了许多无端的猜测,那男人是她什么人?是她亲人,还是一个非常爱惜她的人?她和他逃离了这座城市,将何去何从?这些都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对于她,我抱着一种深深的惋叹,不知是惋叹她的命运,还是惋叹她的痛苦,最后分不清是在惋叹她,还是在惋叹自己,也许还有书城,还有别人。倒是她逃离的心情我非常明白,我以前也逃离过,每个人都有逃离的时刻。 不久,我也离开了书城,又继续自己的行走,对于这座城市我始终没有多少的感情,但是我经常会想起书城这个衰落的地方来,渐渐书城在我心里竟然成一座神圣的殿堂,成了生命中某种出乎想像的寄托,似乎它才是我的筋骨,如果失去它,我就会失去自己的生命。我爱过她的身体,所以我也会经常想起她,想起那晚她所说的话,我是属于哪种人,难道我的灵魂已经丢失?当我有一天再也忍受不住对书城对她身体思念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书城,我多么希望在某个书柜的后面,她像幽灵一样飘出来,但是她仍然没有回来。书城比以前更加衰落了,看门的老头有一个已经去世,另一个孤零地坐在门口抽烟,见我来了,冷漠地瞧了一眼,继续抽烟。书城门口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旁边的乞丐正猥亵地瞧着广告上面的女人,前面过来两个男女,才匆忙拿起地上的盆子,咧开嘴巴露出讨好的笑容。男人西装革履,抱着女人边走边亲着嘴,脸上堆着嘻嘻的笑。原来是那个玩纸牌的高个混混,我差点认不出他来了。见我盯着他,他停下来也盯着我,说:“你认识我吗?”我摇头,我不认识他!“你不认识我?我就是……”他又嘻嘻地笑起来,女人也勉强地笑了。“哥们!”——他扣了个响亮的响子,狠狠地朝乞丐地吐了口痰,搂着女人扬长而去了。或许那个猥琐的男人说的是对的,书城终究有一天会倒塌的。站在它面前,我突然百感交集,从心里升起一股愤怒的力量,我是个可耻的懦夫,我为什么要离开书城?这个自由的国度是花费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智慧才建立起来的,这里养育出了多少高昂的勇士,多少忠实的信徒,多少高贵的灵魂,多少自由、聪明、勇敢、正义的人呀!这里奏过凯旋的歌曲,上演过虔诚的故事,多少人为它流过血,流过泪,它曾经是这座城市的丰碑和信仰,是这座城市的灵魂,像太阳,像月亮,像明灯,照亮那些受苦受难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它蕴涵了宇宙的至理,开放着人类最璀璨的花朵,是人类最美的遗产,最壮美的史诗。它像一条长河,承接着我们的过去和未来,包容了痛苦的呻吟,也包容了亲切的呼唤,并且把一切诠释成了美丽,那些背叛、倾轧、孤独、痛苦、迷惘、绝望的灵魂在这里都得到了安息,现在它在与这座城市的较量中衰落了下来,但是它毕竟与辉煌为伍过,难道这样还不值得去歌颂、去赞美、去牺牲吗?如果它倒塌了,倒塌的不是一座丰碑,一个信仰,而是整个人类的脊梁,整个人间的大道呀!但是即使它倒塌了又怎样?倒塌了,它也是个悲壮的英雄,它是那些自由、聪明、勇敢、正义的人用心血和智慧浇灌出来的,它落下的瓦砾和正在弯曲的的脊梁里堆聚着他们的思想,带着他们的温度,永远都散发金子般的光芒,也是永远值得尊重的!站在书城面前,我又一次听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内心忍不住地战栗,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刹那间,我产生一种这样的冲动,从此停止自己的行走,和这个腐朽的城堡度过一生,用自己的激情去继续浇灌它,看着它倒塌,成为它最后的殉道者。我在书城里发疯地搜寻,希望也能够找到那本描述自己灵魂的书,看看自己的灵魂是怎样的,它是不是也脏了,也腐烂了,但是一无所获,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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