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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说,他说他爱着我,我当时很惊慌,差点忘记了他是个猥琐的男人,我是不应该喜欢一个猥琐的男人的。他的长相并不猥琐,他的猥琐生长在他的身体里内,像在猥琐的液体里浸泡过,浑身散发猥琐的恶气,我老远就能看见他眉宇间的猥琐,闻到那种让我鄙夷的气息,我讨厌它,猥琐让他挤在城市的人群中,马上就能消失。我说,你是不应该爱着我的,我讨厌你身上的猥琐。他望着我悲哀地说,我也感觉到了我身上的猥琐,讨厌它的气息,我原先是没有猥琐的,可是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沾染上了这种气息,它像尘土一样跟随自己,再也挥之不去。后来猥琐越来越严重,最后笼罩了自己,慢慢地我只能在猥琐中看这个城市了,于是这个城市也在猥琐之中,我也习惯了猥琐地生活,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痛苦,相信了他是个痛苦的人,竟然想去同情他。我说,既然猥琐让你痛苦,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离开它吗,或者离开这个城市?他摇头,眼睛里差不多喷出了火焰。他说,你是不会理解的!你是不会理解的!我原先不是一个猥琐的男人,是来到这座城市后才变得猥琐的,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我身体里疯狂地生长,我不停地挣扎躲避,但是它像春天的野草,我走到哪里它就在哪里生长,它生长在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里,我化为灰烬,它就会在我的骨灰里生根发芽,我越是挣扎,得来的是更多的痛苦,我能够有什么办法?现在猥琐已经蒙蔽了我的眼睛,眼里尽是猥琐,我看着你,你身上也就有了猥琐。我惊叫出来,我身上也有让我厌恶的猥琐吗?他说,有的,猥琐一直在你的身体里,只不过你没有感觉到罢了。人本来就是猥琐的,每个人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上帝就在他的身体里种下了猥琐的种子,所以猥琐也是人的一种天性。但是人原先崇尚勇敢、正义、牺牲这些品性,猥琐就没有了生存的土壤,它只能深埋在人的身体里面,有的人甚至慢慢消失了,这样的人在古代有过,现在稀少了,因为现代的人不再崇尚这些品性了,他们崇拜的是一种没有任何力量的中性品性,没有好和坏、是和非、善和恶、美和丑、真与假的明显界线,他们心里只有欲望和所谓的理想,于是猥琐重新有了生存的空间,它破土而出像一场瘟疫在这座城市蔓延。

  他望着我,等到眼里没有了怒火,他说,如果有一天你习惯了猥琐地生活,你会发现猥琐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人是需要猥琐才可以生存的。我们之所以厌恶猥琐,看见猥琐就想诛之而后快,是因为我们的内心可怕。人的内心像难以估测的沟壑,而猥琐是一面镜子,能照到我们内心的深处,我们在猥琐面前总有一种被奚落的感觉,如果谁的身上有一块瑕垢,不时显露在大庭广众让大家品头论足,相信谁都会觉得是一件非常恼火的事情。猥琐本来不是那么令人厌恶的,它和其它品性一样,都是上帝种植在我们身体内的天性,是上帝创造人后赋予人众多的品性中普通一个而已。我们有什么理由要诛灭自己的天性?上帝在我们身体里种植猥琐这种天性一定有他的理由,难道我们还要怀疑上帝的对错吗?上帝是一位公正的神,他创造了我们,是我们的母亲,谁又去怀疑自己母亲的对错呢!上帝辟开了混沌,然后创造了人,把我们安置在了伊甸园里,让我们自由快乐地生活,可是他发现他创造的人竟然连起码的辨证思考能力都没有,仍然只是混沌地活着,所以他想在人的身体里内创造出一些对立的品性来,以提高人的辨证思考能力,于是人才有了善良与丑陋、勇敢与胆怯、正义和邪恶、好坏是非美丑这些对立的品性,猥琐就是其中一个,是其它品性的孪生姐妹,是上帝用来培养人辨证思考能力的工具,它肩负了上帝的使命。对于这些对立的品性,上帝并没有赋予特别的意义,他根本就没有说人要去崇尚哪些品性,要去鄙夷哪些品性,在他眼里,品性就是品性,像牧羊人手里的鞭子,像小孩过家家的玩具,就这样简单。上帝其实是位简单的神啊,他创造了绿叶就一定要创造红花,因为他觉得这样才是理所当然,他创造人的时候由于分了神,或者是手法不够熟练,致使有些人某些部位凸起,于是他就觉得另一些人在那些部位应该凹进去,但是人有了辨证思考能力后,也学会了自作聪明,以为上帝让我们的身体有凸和凹,一定有他的深意,或者至少在凸凹里面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绞尽脑汁奋不顾身地挖掘探索,从此沉迷其中,当作了人生最大的乐趣,这又是谁的错呢?上帝赋予人没有任何意义的品性是想提高人的辨证思考能力,人违背了上帝的意愿去赞赏美丽、真善、勇敢、正义,厌恶虚假、邪恶、伪善,猥琐也成了我们自作聪明的牺牲品。我们评价上帝的时候总是用“公正、公平”来形容,于是大家都认为“公正、公平”是值得赞赏的,其实“公正、公平”是很中性的词语,它是用来形容上帝创造万物时不袒护贬低任何一方的做法,因为人想讨好上帝,所以“公正、公平”才有了不寻常的意义。当我们主观地认为自己是勇敢、正义、善良、牺牲的时,我们就去赞赏这些品性。你知道什么是牺牲?牺牲其实是祭祀上帝用的牛羊,人把自己比作牛羊,把上帝比作牧羊的犬,如果人有了罪,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祭祀上帝的,但是人胆怯,为了能够苟活,就想着法子用牺牲代替自己,然后又假惺惺地赞赏牺牲的精神。我们相信上帝在前面指引我们的道路,但是又总与上帝指引的道路背道而驰,而且还愚蠢地认为上帝收纳了我们的牺牲,就会宽恕我们的罪过,这简直是个笑话,除非上帝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和我们一样愚蠢。

  人是自作聪明的,也是自欺欺人的,当人自作聪明地赞扬真善美,把猥琐埋藏在骨头深处的时候,内心也知道赞赏的和厌恶的根本就没有多少区别,这些都只是一个幌子,一个演戏的道具而已,像块美丽的遮羞布用来遮掩人的罪恶,但是人的罪恶岂能用这块小小的遮羞布遮掩得了?人赞赏某种品性,厌恶某种品性都是有阴谋的,目的是让自己更加优越地存在。试想上帝既然是一位公正公平的神,在他眼里,万物都是平等的,他公正公平地创造万物,也要公正公平地让万物存在,他赋予人的一定也会赋予其他万物,除非他赋予人的只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东西,他有什么要眷顾人的理由?但是人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坚信自己是上帝的宠儿,是上帝最后一天苦思冥想后灵光一现的结晶,身上凝聚了上帝的智慧,是上帝唯一的代言人。在这个茫茫的宇宙中,人是永恒的中心,可以为所欲为,一切只有围绕着人才可以转动。其实这个伟大、浑噩、虚无的宇宙即使没有人,还是那样迷离壮美,还是月亮围绕地球在转动,地球围绕太阳在转动,谁还需要人类?上帝是在创造万物的最后一天才创造人的,也许他的聪明才智早就枯竭了,以至于再也找不到创造的灵感,于是只好用树枝搅和地上的泥土信手乱捏——这就是人!人是上帝用泥渣捏出来的,怎么也还是一堆幻灭无常的泥渣,这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但是人为了隐瞒自己是上帝随意捏来的事实,于是自欺欺人地编出一大堆谎言,说什么人有精神,有思想,有感情,是自然界的最高等动物,而上帝创造的其他动物是弱肉强食,低级低能的,其实这些无稽之谈都是我们画地为牢,自编自演的丑剧。人是动物这是事实,可是人和其他动物比起来究竟有多少高明之处呢?人有精神,有思想,其他动物就没有吗?狮子的凶猛,狐狸的狡猾,狗的忠实,绵羊的温驯,可以说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精神,在茫茫的自然界中,万物并育,一切生物都有他的生命和形体,庞大与微小的,光明与黑暗的,都随着自然的规律在消长替代,哪一样不在折射他们思想和光芒,哪一样不是他们精神的体现?他们的思想和精神甚至比人浑厚得多,当人自作聪明地打着自己小算盘的时候,他们也许正在暗地里嘲笑我们,只是不屑与我们计较罢了。至于人强调自己有感情,鄙视其他动物弱肉强食,这就越发显得荒唐可笑,请问哪种动物没有自己的感情呢,只不过他们受到伤害时习惯了忍受,没有像人一样动辄就夸张地嗷嗷大叫以头抢地。当人用狡诈、卑鄙、残酷的手段为自己谋取利益,为了掠夺发动战争,为了私欲不惜倾轧,种族的歧视,肤色的争斗,连上帝创造出的人都有了高低贵贱之分,这还不够残酷,还不够弱肉强食吗?依我看,孤独和冷漠才是人类最真实的感情,如果剥掉温情的外衣,人与一只拔掉毛的鸡没有两分区别,这是当了婊子还想立贞洁碑坊的行径。可以说人一切活动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加优越地存在,弱肉强食是上帝恩赐万物的生存法则,是一种权利和主义,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想着怎样去完善这种法则了,整个人类也在为完善这一法则作不懈的努力,愈演愈烈像一场可怕的浩劫,可以肯定的是,在这场浩劫里,人丧失了太多,甚至连用来自傲的资本都丧失了,所以这场浩劫最终也只会以毫无意义又繁缛的方式结束,这才是人类最深远的悲哀!人能够意识到自身的伟大,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渺小,总是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从来不去想自己的错误,像条困在水池里的小鱼,还洋洋自得地评头论足,根本不会想象大海的浩瀚,真是一群可怜虫呀!

  人最为自诩的莫过于人类创造的文明了,提起人类创造的文明,开口就是我们有过辉煌的历史,闭口也是我们创造了灿烂的文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其实人类创造的文明也是十分猥琐的。大家知道,上帝创造了人,然后把人安置在伊甸园,那是一片乐土,是人类最先的故乡,但是人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干下不为人耻的事,有了知识,有了罪恶,有了人性,才被赶出伊甸园成为丧家犬的。可笑的是,人成了丧家犬后就真的有了丧家犬的自卑心理,表面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骨子里却一心一意洞察揣摩主人的心思,曲意逢迎,想着只要讨好了主人,主人有一天还会大发慈悲收留我们的,因此作出种种丑态,动辄以上帝的名义,干出一些装腔拿势的事情来,以显示自己的博大和宽容,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忌讳地宣称自己就是上帝的孩子,以表示自己的忠诚。可是上帝并没有因此而蒙蔽,他创造人的时候就判定,人之初,性本恶,既来之于尘土,终归之于尘土!于是人的内心又多了许多敢怒不敢言怨恨和愤懑。人自从有了知识,有了人性,最先知道的就是背叛和狂妄,我们想既然上帝丢弃了我们,让我们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遭受饥饿和死亡的困苦,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凭自己的知识去做上帝才可以做的事情呢,于是人开始走出丛林,披了件遮羞的外衣,想着要做文明人的。人类的文明是在这种猥琐的想法中诞生的,所以猥琐的质素居多,它们有的是战火的产物,有的是奴役他人的桎梏,有的是肉欲的化身,有的是愚民的工具,其中各抒己见,惟我独尊,故步自封,充斥着权利与欲望,里面没有任何光荣与梦想可言。人类最初从远古走来,与虎狼为伴,与野兽为群,有了件文明的外衣之后,虽然从此人模狗样了,但是身上那股当兽类时沾染的好杀狠斗的习气,即使到今天也没有消除。我们口口声声崇尚文明,热爱和平,骨子里崇拜的却是武功武力,血液里始终带着残酷而野蛮的腥味,这和沐猴而冠差不多。古代部落与部落在厮杀,现在国家与国家在战争,可以说只要哪里有人哪里就会有杀戮,赳赳武夫和雄关铁骑才是历史的主角,文明和战争比起来只是一盘开胃的小菜。人类的文明从来没有人道与道德可言,文明在战火的缝隙中苟且生存,是杀戮征伐的墟土上升起的一股磷火,也和战争一样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一个地方在荣耀,另一个地方肯定充满了痛苦;一个文明在升起,另一个文明肯定在没落;黄帝与蚩尤的厮杀到今天成了文明,希腊和罗马的烽烟到今天也成了文明,王侯将相站在一堆枯骨上叱咤风云,到今天还是成了文明,我们崇拜的哪个英雄的手上没有沾满别人的鲜血,我们歌颂的哪个伟大的民族没有自己原始的罪恶?一千年以前有人在战争中消亡、呻吟、流血,一千年后的有人在歌颂野蛮、掠夺、杀戮,也许有一天,我们今天的战争与屠杀又会成为未来的文明。但是哪一次战争不是种族被灭绝,文化被摧毁,道德被沉沦,财富被掠夺,妇女被奸淫,平民被杀戮?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没有生命的尊严,没有生命的关爱,也没有正义可言。是文明扭曲了历史,是文明制造了等级,是文明产生了冲突,是文明摧毁了自然,在文明里,我们没有了思想和自由,只能遵循各种教条去重蹈旧辙。文明像发育畸形的侏儒,也像占山为王的强盗,充满色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式的狂热和执拗。当我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人类创造的文明和人类走过的历史,就像猪在粪堆里打着滚,浑身充满了肮脏与恶臭,却自以为是在继续光荣与梦想。

  人本来是无所谓信仰的,但是人固执地认为自己应该有信仰,于是人才有了信仰,人用膜拜上帝来表示自己有坚定的信仰,其实人还是没有信仰。我们膜拜的上帝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上帝是神是妖我们也无从得知,至于我们是否是上帝创造出来的更无确凿证据,于是我们只好干脆臆断上帝和自己十分相象,并且很尊敬地去膜拜他,而且还自豪地宣称自己是牛羊,上帝是牧羊的犬,其实把上帝比作犬就是对上帝的亵渎。上帝创造的万物之中,恐怕只有他粗制滥造的人,还在把他当神在膜拜。有时候,我就怀疑上帝是否真的存在,是不是大家一个以讹传讹的名称而已,或许这也是人自作聪明、自欺欺人的产物,目的是向那些低级低能的动物证明自己的出身有多伟大。人除了勇于探索自身凸凹的秘密之外,另一喜好就是造神,如果某人有了名气,或者出人头地,其他人一定会像赶集凑热闹般追崇他,尽管他出身卑微,所干的事也用尽了人的手段,但是大家还是愿意猜想他一定有不寻常的来历和伟大的出身,把他的事迹当作丰碑,把他的手段当作谈资,然后给他披上层神秘的面纱,把他造就成可以膜拜的神,这就是人的信仰。人总是想着神一定有一层神秘的面纱,或者有不同于其他人的奇怪特征,像黑暗中一个朦胧闪动的影子,然后陶醉在这种神秘里,能够取下面纱走下神坛让人看清楚的神也就不是神,或者也只是个乏味的神。伟大的人物通常被宣称是他母亲和龙或者其他怪物野媾的孽种,普通的人干嘛不编造个上帝来增加点神秘的趣谈呢?不过即使上帝真的存在,人和上帝真的有几分相象,那么可以肯定上帝也是自作聪明、自欺欺人的。明明他创造的人过于粗糙,没有精神,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但是因为外表有几分像着自己,从而显露了自身瑕疵和家丑,于是才生气地忙着要去给人创造品性,表示人和其他动物还有区别,或者是他自己不想和那些低级低能的动物混为一谈吧!在他创造力枯竭和愤怒的情况下,他完全可能只是慌乱地把自己的品性复制给人,那么这些根本谈不上创造,更谈不上公正与公平了,人的品性就是他的品性,上帝也是自欺欺人的,与人一样爱玩自作聪明的小把戏,猥琐也是他的天性,他像个小丑,或者根本就不是神,只是普通的人,是经过人的造神运动后才成为神的,根本不值得膜拜。我们和上帝真实的关系是相互在玩着欺骗的把戏,上帝欺骗我们,我们又欺骗上帝,像猫追逐老鼠,老鼠躲着猫一样,在没头没尽的圈子里敷衍应付。可悲的是,在我们短暂的路上,竟然只有那寥寥几个真正聪明正直的人才能在精力旺盛、年富力强的时候,看清那个在透黑暗中朦胧闪动的影子,他们想努力去撕破那层浩瀚无渺的黑幕,但是他们的努力顶多只能算是黑暗中一朵忽明忽暗的火花,照亮了自己和身边的几个人,更多的人早就被这样的把戏迷糊了眼睛,逗昏了头脑,到精力衰竭了,头发苍白了,骨头僵硬了,气血干枯了,心志颓废了,快走完一生的时候才明白这个事实,那时我们成了智慧的弱者,靠用上帝一样用冷漠的眼神洞察周围的一切,打发剩余的时间,这又有多少用处呢?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虚无的,一切显得那么荒诞可笑,我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谎言之中。父亲给过我什么,母亲给过我什么,神又给过我什么,他们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个罪恶的身体。有时候,我怀疑自己都没有存在过!我们被丢弃在路旁,然后背叛了上帝,创造出了阶级制度、宗教信仰、伦理道德、文化知识各种教条,这些教条的创造是因为我们禁不住真相的肆虐,才被制造出来的谎言,它们本来就是猥琐的化身,像毒素一样天天侵浊扭曲我们的心灵,它们朝令夕改完全凭我们的喜怒决定,人制造这些谎言的时候,就像上帝创造人一样也注入了自己猥琐的天性,它们是用来的抵挡真相的角质,目的就是让自己更加优越地存在。我们一直依靠猥琐才得以生存,还有什么资格去赞赏真善美厌恶猥琐呢?这些品性开始只是上帝的工具,后来又被人用作自欺欺人的工具,上帝简直是始作俑者。他有时候真的太冲动了,他的手太随意了,他像母亲一样创造了我们,给了我们短暂的生命,但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们选择命运的机会和权力,要我们生我们就生,要我们死我们就死,我们只是他手中一颗棋子,一个玩弄的玩具,把我们摆在哪儿,我们就只能在哪儿像野草一样生根发芽,像野兽一样繁衍后代,然后草草完成自己的一生,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他给我们的命运,谁又真正甘心这样的命运呢?在这位伟大公平的神的眼里,人与路边的一根野草是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从来就没有眷顾我们的心思,是他创造了万物,又是他一骨脑把我们丢在脚下,说,我已经创造了你们,你们就按我给你们的法则去生长吧!然后像个观众一样站在高高的云端瞧着脚下的一切,万物在他的法则里消长替代都成了他开心的笑料,这位伟大慈悲的神才不会注意谁的生死,谁的输赢,谁在流血,谁在困苦,谁在愤怒呢!对他来说,一堆泥土比一摊血浆更有养料,一堆焰火比一股愤怒更加亲切。有时候,我在猜想上帝是什么?上帝是利用他给人创造的品性,偶尔能够从沟壑间提升出几个痛苦的灵魂,以显示自己的慈悲与善念,但是一念之间,又把大部分灵魂推向彻底毁灭的深渊的猥琐者。他的眼睛是有限的,只有他看见的苦痛才是苦痛,只有他看见的人才是天之骄子,但是他可否知道,在他有限的眼睛背后藏了多少的痛苦,藏了多少正在受苦受难的人?我倒是希望天堂真的存在,上帝也有传说的那么美好,好使那些受苦受难的心灵在那里得到安慰呀。可是他简直是万物猥琐的源头,他自以为创造了一切就应该主宰一切,他独断的作风就是魔鬼的作风,他的派头也是魔鬼的派头,只不过他和魔鬼披了一件不同的外衣。他用一团没有知觉,没有灵魂,没有信仰的泥巴创造了我们,我们既不知道厌恶,也不知道赞美,可是他终究是个猥琐虚荣的神,他觉得自己的伟大应该有人来膜拜,自己的创造应该有人来赞美,于是就在他的盛宴里添加了人这个可有可无的奢侈品,但是人是需要灵魂才有知觉的,是需要品性才懂得辨证的,他又毫不思考地给了我们这些,这位唯一全能的神也许从一开始就害怕人有了灵魂和品性后会背叛自己,成为一个笑柄,于是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判定我们有罪恶,给我们带上一个无形的枷锁,并且对我们说,我就是真理,你们必须信服我。其实我们从母亲肉体上脱落下来的时候是赤裸干净的,究竟有什么罪过呢?一个人背叛了他,一个民族就要经受千年的苦难,我们的祖先背叛了他,我们就要永无休止地接受惩罚,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他的话就是金口玉律,不可更改,我们又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就一定是真理?他既然有先知先觉,难道就没有预见到人有一天要背叛他的生存法则,在树下巫山云雨,陷入罪恶的深渊吗?这位孤独智慧的神在创造人的时候,是不是脑子里也充满了猥琐的幻想,于是跟我们玩弄了一个可耻的阴谋?他一手拿着圣经,一手拿着剑,告诉我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自己却对背叛的人施以无穷无尽的惩罚,这怎能让人信服?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人早就从他魔鬼的作风里看出了猥琐,我们表面虔诚地膜拜上帝,宣称自己是上帝的孩子,其实心里像上帝丢弃我们一样,也把上帝丢弃在了路旁,骨子里和上帝较上了劲,我们披上文明的外衣,目的就是要与上帝平起平坐,其实人类创造的文明在博大的自然面前是不值一提的,也许有一天人类面临的末日审判不是上帝,而是饱受人类摧残的自然。

  这个世界要是没有人,人没有品性,就不会有欲望、残酷、倾轧、杀戮与毁灭,万物只会谨守自然的法则自由自在地生存。而现在呢,人不仅沾染了魔鬼的作风,而且从这种作风里品尝到了任性的快意,变本加厉地效尤。人的欲望像一条喂不饱的狗,一个填不满的坑,如果魔鬼能够满足我们的欲望,我们就会把上帝扔在阴沟里,魔鬼马上成了我们的上帝。我们总是希望从信仰中得到满足,当我们以为真善美能够满足自己欲望时,便认为真善美是值得赞扬的,是我们永恒的信仰。现在我们发现真善美并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于是我们开始崇尚另一种中性的品性,这种品性就像旱地上的软草,没有任何力量,我们的信仰动摇了,开始认为真善美也不一定是对的,并且嘲笑执著固守真善美的人,认为这样的人食古不化。既然原来的信仰已经崩溃,但是我们是需要信仰和谎言才可以让自己优越地存在下去的,于是我们又把这种软草一样的品性当作自己坚定的信仰,而这种软草式的信仰里本来就充满了猥琐,人的天性是猥琐的,当猥琐成了我们的信仰或者奉行的主义,猥琐就像人要吃饭饱肚子,穿衣服遮羞一样平常,它也就不可怕了,也就不会有人厌恶它了。埋藏在人身体深处的猥琐终于可以重见天日贪婪地生长,伴随猥琐暴露出来的还有人贪婪的欲望和所谓的理想。人终于恢复到了弱肉强食的原始天性,这些被久压的天性一旦爆发,它们就像黑洞一样准备去吞噬一切。

  他说他爱着我,真实地爱着我。他捉住我的手,温柔地捏在手心,眼里渗出饥饿的神色,像一条饥饿的巴儿狗,咬住路人摇着尾巴乞怜,我想反抗,但是身体像堆稀泥使不出丝毫反抗的力气。我说,我还是不喜欢你,我厌恶你的手,这是一双猥琐的手,正泛着死亡的颜色,暗红的血液在里面流动,手背上鼓起的青筋像一根根寄生在树枝上的青藤,贪婪地吸着母体的汁液,它粗丑不堪,没有了青春的线条,有的地方瘪凹下去,留下许多松弛的皱褶,像丑陋的棒槌,表面生长细密的毛发,缝隙里残留着浅褐色的污垢,看上去像蒙了层灰尘,有种油腻的感觉,指甲宽扁像龟缩的龟头,显得十分蠢相。它碰到我的身体,身体如遭电击,一股寒意像电流沿着背脊传遍全身,身体不禁痉挛,里面似乎有千万只长着小脚的毛虫在蠕动,心尖泛起一层厚厚的疙瘩,往全身均匀地散开浮到皮肤的表面,有一丝麻木的快意。我感觉是他的手把丑陋传染给了我,于是我的身体和他的手一样丑陋。我说,我真的厌恶你的手,我看见它就想呕吐,它真丑陋呀,像魔鬼的爪子!他黯然下来,没有理会我的说话,脸上的猥琐越来越严重,像堆积的乌云。他拥紧我,抚弄我的身体,眼里闪着邪恶的火花,充满了饥饿的狞厉,指尖蛊惑地划过我的肌肤,肌肤如曝裂在严寒中,马上留下道道猥琐的冰霜,寒到心里。我想聚足力气逃脱他,他盯着我,眼睛像刀子直刺我的心窝,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企图,眼睛里除了饥饿还有绝望后的冷酷。这种眼神我曾经见过,看到这种眼神,我就想起冬日的早晨,高挂在屋檐下那些尖锐的冰凌,冰凌像一个饥饿的人,在血红的阳光照耀下,折射出血红而冷漠的冷光,像一条条饥饿用力收缩的血管,饥饿得有想吸收一切温暖的力量,碰到它,它就带走了你身体的温度,让你眩目乏力。在这样的眼神面前,我只能轻易地被击倒,仿佛我才是一个可耻背叛者,他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我必须得到背叛者的惩罚。他说他爱着我,但是我冷酷地拒绝了他的爱,所以他有变本加厉冷酷的理由,而我不可能再有勇气去收拾自己反抗的力量。

  他说他爱着我,爱得几乎要疯狂。他吮着我手指,肆意地揉搓我的身体,身体像玩具一样在他手掌摆弄,我呼喊救命,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冲出喉咙就已经被猥琐狠狠地堵了回去,重重地撞在心上,把心击得粉碎,消失在猥琐的深处。我挣扎,他似乎总有平息我挣扎的办法,让挣扎在半途夭折,每一次挣扎都像是在空旷的湖面不经意投入小块石子,激起小巧的波浪柔软地起伏,然后变成美丽的涟漪。他粗重的鼻息在耳边呼啸,似乎要用呼吸来摧垮一切,以证明他饥饿的力量,猥琐的气息随着他的呼吸在身边流窜,窜入我的体内,我屏住呼吸,踢脚蹦腿撩起衣角拼命地慌乱挥舞,想赶走我厌恶的气息,但是猥琐像黑暗一层一层围裹着我,我越是挥舞,猥琐堆积越多,流窜越快,几乎要把我压得死过去,我的挥舞只能是像拿着扫把,在积满灰尘的屋子里乱扫一气,结果满屋子都是灰尘飞荡。我喘着粗气,口舌干燥,嘴唇龟裂,绝望地想,不管怎样反抗,我都会被猥琐淹没,凭我的力气怎能驱除猥琐?倒不如心甘情愿让猥琐浸染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皮肤,我的骨头血肉,我身体的每个地方,像蚂蚁蚕食动物的尸体一样,痛快地把我已经丑陋的身体完全吞噬干净算了。我瘫软在他身上,成了一堆没有骨头的血肉,困乏地朝他垂眉顺眼,我已经不再准备反抗挣扎,只想向他臣服。他感觉到了我的困乏和温顺,放松了我,让我平躺着,眯起眼睛欣赏我的身体,眼睛里有了一丝温存,我的身体完全成了他的战利品。我羞急地闭上了眼睛,对自己说,来吧,我厌恶的猥琐,尽情地来吧,把我完全吞噬!我伸直了身体,摆出圣女临死前的姿势和圣洁迎接死亡的到来,这是我臣服后仅存的骄傲。血液平静了下来,呼吸也平静了下来,心里反倒安详轻松了,一丝热气从四肢汇流到身体里,托起身体在空中飘荡,我想这就是死亡前的征兆了。恍惚间,我睁开眼睛看见身下竟然还有一具躯体,她和我十分相象,呼吸粗重,淌着汗水,猥琐不堪。我冷漠地瞧着她,心里突然高兴了,原来那不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是不可能这样猥琐的。哦,我死了!我想捏住自己,看是否还有痛楚,可是手脚柔软,身体像一股微弱柔软的气息在空中飘荡,一点儿也不听使唤。我是死了!我正高兴着,前面突然吹来一阵风,把我卷进了一个黑洞里,眼前一片黑暗,风牵引着我在里面乱窜。出了黑洞,眼前一亮,光线刺得眼睛发烫,我已经到了一个山头,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漫山遍野开满了金黄色的菜花,春天特有氤氲在空气里弥漫,山色灰青在氤氲中时隐时现,充满了诡异的气氛,我似乎看见了死亡的颜色,大片大片的金黄在眼前浮动,像一朵朵在天空飘忽的云。这地方很熟悉,我以前似乎来过,也看到过这种死亡的颜色,闻到这种气息,可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我停下来了望猜测,这时深远处传来糜糜的音乐,像有人在歌唱缠绵哀婉的挽歌,悼念夭亡的野魂。我从山坡上拖一步懒一步徐徐走来,哀叹为什么只有在死亡里才可以听见这么美丽的音乐,难道每个人都把死亡都当作了永恒的乐趣,把痛苦当作生命的精华?于是在死亡和痛苦里才酝酿了这样好听的音乐,洋溢了净化的力量。听见这忧伤的歌曲,我骨头酥了,怀疑挽歌是在祭祀自己刚刚死亡的灵魂,心境空灵明亮起来,一下子摆脱了一切困苦的缠扰。我正要寻找那歌唱的人,山的那边又飘来一阵氤氲,我迷失在金黄的颜色里,万物都在金黄里腐烂发酵,散发着暖和的气息和酸甜的味道,我如痴如醉地贪吸这股暖和与酸甜,心都醉了。血液在身体里缓缓地流动,像一川溪水在明亮的月光下,宁静地流过辽旷的平原,穿过死寂的山谷,像一股清风拂过连绵的山坡,化作一分雨水,我在溪水里沐浴,跳起了轻佻的舞蹈,唱着轻佻的情歌,全身舒泰,清澈玲珑,像新蝉挣扎开束缚自己的硬壳,从此可以尽情欢纵自己,这副硬壳已经束缚我太久,我早就累了。眼前的事物都在模糊地晃动,没有清晰的记忆,只有永恒的印象。我只想沉醉其中永远不要醒来,和万物一起发酵,变成这种气息消失在氤氲里得到永生,或者把我埋葬在这片金黄颜色里,让氤氲永远笼罩我,让死亡成为我的好朋友,以前我害怕死亡,但是想不到死亡来临的刹那,竟是那样的美丽永恒。

  我正陶醉着,前面来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庞,怎么会是他呢?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这地方以前我是来过的,我怎么也不可能忘记他呀!他离开我有多少年了?五年?十年?也许还要长久些,这些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遇见他的时候,我还年轻,是个懵懂的女孩,有一天,母亲牵着他的手出现在我面前,个儿比我还小,瘦弱得像只刚出世的猫,母亲唤了半天,他才肯从背后转出来。母亲笑着说是捡来的,让我叫他弟弟。后来才知道他是母亲的远族亲戚,父母去世了,母亲见着可怜,于是发了慈悲收养他。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孤独倔强的孩子,大家一起玩耍,他在远处孤零零地看着,见了我,总是恭敬地叫我姐姐,我原以为他是个胆小怯弱的人,有一年春天,我们在池塘边玩耍,我不小心掉进了水里,别人都吓哭了,只有他跳进水里把我拉起,我在水中挣扎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种金黄的颜色,像云雾一样笼罩着我,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是死亡的颜色。我把这种可怕的颜色说给母亲听,母亲搂着我哭了。那时候他还小呵,几乎比同龄人矮了一个头,竟然是他跳进水里,把我从死神的手里拉了回来,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后来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可是他终究是个沉默的人,遇到事情,倔强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我就是喜欢他那艰苦沉默的样子。他离开我那么些年了,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那么孤独瘦削,让人怜惜。他还会认识我吗,还会记得我们相处的时光吗?那可是段美妙的时光呀,因为他的出现,我的童年里才有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春天,大地苏醒了,我们坐在池塘边上钓鱼,微风吹过,池塘中心荡漾出浅浅的波浪,青蛙躲在角落里鼓噪,鱼儿吐着气泡忙着产卵,沉寂了一冬的池塘终于有了生机。鱼儿怎么不上钩呢?我性子急,生气地把钓竿扔在了地上。他说,姐姐,沉住气呀,等鱼儿把线拖远了再拉钓竿。果然,一条白色的鲫鱼越过篱笆落在菜园。菜园里的泥土潮润,柔嫩的青草刚冒出个头,远近一片浅绿。远处的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菜花,蜜蜂鼓着圆圆的肚子嗡嗡地叫着,燕子也从远方赶回来了,在初春的暖阳里忙碌,它们胆子可大呢,落在路边勤恳地衔啄新泥,人过来了也不躲闪,近了才展开剪刀似的翅膀飞上电线杆,唧唧喳喳的,大家都被它们的勤劳感动了。田地里的父亲正卷着裤脚“哟哟”地挥着鞭子,他是个读书人,戴着眼睛在地里干农活,显得十分滑稽,累了坐在田埂上,这时我像男孩子一样偷偷地骑上水牛的背,结果被牛摔在泥泞里,跌得一身泥水。父亲拍掉腿肚上的蚂蝗,说,野丫头,你母亲送水来了,还不快跑。呀!果然是母亲来了,她看见父亲腿肚上流出长长鲜血很心疼,看见我的淘气很苦恼,说,你再这样疯,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哟!他在旁边悄悄乐着。夏天,我们去捉树上的知了,他知道知了叫得最响亮的时候也最呆笨,用根竹竿结个网就可以轻易捉到,他爬上枣树梢,我仰着头在下面张望,大声喊“小心点”,知了飞了,他摇晃树枝,哗哗一阵雨水,落了一地枣子,让我捡个满怀。夏夜可真宁静呀,劳作一天的人们都回家安息了,黑蓝的天空下充满了神秘的气氛,只有我们这些不安分的精灵还在活动,星星挂在树梢,细小的飞虫在飞舞,蟋蟀在鸣叫,花草在舒展,各种生命都在自由放绽。他紧紧地跟在我后面,时而把竹叶折叠含在口里,吹出细细悦耳的音乐,时而竖起耳朵聆听身边细碎的声音。他说,姐姐,你看见了吗?那是一只兔子呢!姐姐,你听见了吗?虫子在鸣叫呢!多有趣的一个孩子!天上的星星,空中的飞鸟,地上的虫子,这些都是大自然和生命,我怎么会没看见没听到呢?在这样的月夜行走,清凉的露水滋润在身上,有一丝木木的寒意,眼前的溪水,远处的田野,似乎都有了生命,有了灵气,自己和它们紧紧地融合在一起。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新奇有趣的事情,他神气地说是他爸爸告诉他的,我问他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想他爸爸一定是个有趣的人。秋天,大地枯黄了,一场秋雨,屋后的林子生出了许多菌子,林间的地上铺满了细细的松针,像一层宽厚柔软的毯子,踩在上面有沙沙的声音。一只调皮的松鼠猛地钻了出来,把人吓跳,从这树枝跳到另根树枝,转眼就不见了。田间的稻谷黄了,一排排稻穗像沉默弯腰的人,农人在地里收割,母亲细心地捡起落下的稻穗,心痛地说,这些都是汗水呢。她是个勤劳简朴的农家妇女,大字不识,却感情丰富,见了美好的事情会开心地笑,见了伤痛的事情会红着眼睛流泪,她告诉我们,自然比做作美丽,劳动比懒惰美丽,善良比狡诈美丽,女孩子懂了这些,自然就有人怜爱了。在她眼里一切都是美丽平和的,那温软的声音,我至今还记得。别人说母亲奇怪,父亲却喜欢不过,两人的爱情是远近有名的传说,据说当年相亲的时候,母亲怕父亲嫌弃,于是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不肯下来,这事后来成了说笑的话题,母亲红着脸说,哪有这回事!其实嫁给了父亲是她一生最大的骄傲。父亲年轻时读了不少书,回乡后当了老师,他人物清秀,文雅开朗,能写能唱,是远近有名的才子,有不少女人青睐,可折腾来去却娶了母亲这样一个从没读过书的女人,外人觉得两人不相般配,于是问父亲是怎么看上母亲的,父亲说是一次龙舟赛回来赶上下雨,途中遇了母亲,母亲撑伞送他到家门口,就喜欢上她了。两人缘分好似天成。假日,父亲叫着母亲的小名,相亲相爱地坐在凳子上说着年轻有趣的事情,好似一对新婚的夫妇,母亲从来不知道爱情二字怎么写,可爱情就在她的穿针拿线眉目之间。冬天的早晨真寒冷呀,我们抢着钻进爷爷的被窝,那时候爷爷还健在,他是个慈祥乐达的老人,他的被窝总是温暖的。他乐呵呵地说,你该让着弟弟!见我不高兴了,又说,你该让着姐姐!我躺在他的怀里,他用干枯的手掌抚摩着我柔软的头发,讲他年轻的故事,仿佛我是他生命的延续,如果不是他提起,我从来不知道他心里有那么多坎坷呢。下雪了,天地间一片雪白,闪耀着银色的光芒,远近山丘田野连成一片,像一条苍莽的巨龙,只有那些树木还孤独地兀立着,像一个个巨大的雪人。在雪地里行走,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池塘里的水早结冰了,扔出块石子在上面飞出老远。鸟雀迷失了方向,不小心钻进了屋子里来,爷爷在那儿指挥,见我们笨手笨脚,大声说:“在那儿!快!把窗子关住,不要让它飞了!”我们捉住了麻雀,他竟然像小孩子一样笑了……

  我是他姐姐,他怎么会不记得我呢?他停止了歌唱,微笑地望着我,他认出我来了,认出我来了!我扑倒在他怀里,抚摩他的脸庞,亲吻着他的手指,我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的。他的脸庞还是那么温润,不像我一样有了风霜。他扶住我,还是恭敬地叫我姐姐!我简直要哭了,我是他姐姐么?他陪我度过了我的童年,给我留下了那么多美妙的记忆,从那时侯起,我就知道了人世间最美丽的是自由的生命,朴素的劳动,平凡的爱情,人间的真善,永不停息的自然。后来我去了异地读书,一年才回两次家,每次回来他都变了个模样,个儿高了,人英俊了,嘴角长出细黑的胡须,用竹叶吹出音乐更加悦耳,人却和从前一般懵懂,见了面,我们反倒生疏了,我静静地跟在他的后面,像藏着只小鹿,无缘无故地脸红,好多话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他回过头来关切地问我,姐姐,你不舒服吗?我带着羞涩与甜蜜摇头,我怎么会不舒服呢?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因为他对音乐有一种出奇的爱好,于是也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学习音乐。他兴奋地告诉我,原来音乐也是有生命的,童年的梦想都可以在音乐里找到。那些音符有的色彩绚烂,有的暗淡灰隐,有的悲昂激愤,有的宁静平和,时而像一条日夜不息的江水,时而像一川一望无边的原野,里面有深重的苦难,如铁骑下惊慌失措的妇女小孩,也有饥饿渴望的眼神,如苟且残喘的难民。戈壁滩上古老悠扬的铃声,水乡临风倚窗的纤细女子,江南细腻飘逸的层层雾霭,塞北雄壮苍凉的残垣断壁,在那些美丽生动的音符里都可以看到,自己童年、少年、中年、老年竟然都浮现在了眼前。开始自己走在崎岖的窄路上,是个孤独倔强的小孩,此时道路艰难,风雨狭急,自己的生命如风浪中的一叶孤舟,如岩石系于一线,张之即断,既卤莽又率真,既愤懑又高傲,音乐里充满了灰暗和阴霾。攀上山岭,皓月当空,银光照映着山脚下的江水,内心也随之心旷神怡,艰苦的心情都化作了霁月明光,音乐变得舒展开来,就像自己年轻失去父母,上天又给了众多爱护他的亲人,让他内心明亮。峰回路转,自己来到了山脚下,音乐里突然有了欢乐和激情,自己已经变成一个萌动懵懂的少年,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站在原野的中央,看见腐朽的土地长出嫩芽,看见枯萎的树木发出新枝,生命的河流逐渐奔放,像花朵一样展开,此时自己已经学会了赞美,快乐和力量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自己跳进江水里,水流柔和,洗涤了身上的尘埃,坐在岸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庞,那么刚毅坚强,像个诗人在倾听大自然的声音,思索宇宙的奥秘,像强壮结实的农民,充满了乐观和自信,像巨人一样刚毅屹立,有史诗般的气概,又像渺小的人物,那般恬静隐忍,如此渴求,渴求得到神灵的护佑,渴望得到人间的真善美,渴求拥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善良。当自己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间,前面来了一个宁静朴实的女性,彼此相爱,结为夫妇,从此一对年轻的夫妇在炉灶旁升火煮饭,节奏悠悠,一群勤劳的人在地里劳动,粗犷高歌,想想这片土地也许祖先已经行走过,这条河流也许祖先在旁边喝过水,还有许多人在江上哼过悠扬的小调,发生过美丽的爱情,他们在这里劳动,在这里歌唱,把竹剁为笛,把树削为琴,然后人世间才有了美丽的音乐,这是一件多么辽旷深邃,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呀。随着岁月的流动,自己饱经风霜,成了一个衣着平朴,额上有了皱纹的中年人,此时年轻的追求不再有,但是一颗天真淳朴的心灵还保留着,于是音乐中间断断续续,有了犁耙的节奏,有了琐碎的心事,有了埋藏在心灵深处的女性,有了心志未酬的苦恼,生命像一株树木傲立在风雨中,如此艰难平凡,艰难平凡中含有隽永,又如此美丽有意义。当音乐宁静平和下来,如丝如线,微风在空中浮游,曙光渐渐露出,充满了神秘的气息,那隐隐的声音已经不再是音乐,而是内心的倾诉,只有自己才可以听见。自己不再是一个音乐的爱好者,只是一个荷锄而归农夫,是一个孤独行走的老人,是一个去朝圣的圣徒,在聆听人世间的每一寸悲苦欢乐。此时留给自己的时间没有多少了,后面的波浪眼看要覆盖自己,身边好多朋友亲人都已离去,自己很快也要去寻索他们的灵魂了,心中既有后悔又有顿悟,自己先前艰难地寻找,找遍了每一寸土地,惆怅地低下头颅的时候,才发现最美丽的音乐就在自己的心里,藏在简朴平凡的生活之中,以前见过的那些憔悴的老人,流鼻涕的孩子,坚忍的妇女,他们是那么卑微,那么高贵,原来这些都是音乐。春天万物欣荣,夏天一道长虹,秋天秋雨绵长,冬天雨雪霏霏,小孩咿呀学语,少女回眸一笑,妇人圆润成熟,男人大度宽容,含蓄的,淋漓的,激情的,平和的,宁静的,孤独的,自然的,创造的,风呀,雨呀,落叶呀,大地呀,夕阳呀,蓝天呀,爱情呀,劳动呀,这些都是美丽的音乐,只要我们勤于创造,懂得赞美,就会发现蕴藏在自然之中的天籁之音。生活中有音乐,音乐中也有生活,我们看见苦难和弱小就要去同情,看见质朴的生活和朴素的劳动就要去赞美,看见浩瀚的自然和活脱的生命就要去热爱,痛苦了就要号哭,悲愤了就要长啸,欢乐了就要歌唱,最美丽的音乐永远和生活是在一起的,就像生活中的快乐和痛苦,谁也离不开谁。这时候自己最想念的竟然是母亲,那个日益模糊的身影,怪不得当年她说这也是美丽的,那也是美丽的。自己终于再次摆脱了世俗的纠缠,重新回到了童年的纯真。这些景象多么瑰丽奇特呀!姐姐,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在池塘边游戏时,在树下嬉闹时,它们似乎就已经在眼前晃过了一次,只是没有现在这么真切。

  多么朴实无华的一个男人呐!年终的时候,他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人越发朴素清逸了,和蔼自然,没有一点读书人的娇贵与矜持。那女孩依偎他坐着,跟他羞涩地叫我姐姐,我心里苦死了。那年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一片雪白,我们三人在乡村的小道上走着,雪地里留下动物许多细碎扭曲的脚印,多像我说不口的心思呀。他折了一片竹叶含在嘴里吹着,我们两人坐在冰冷的石板上陶醉,声音时断时续,里面的孩童乐趣,少年懵懂,那么缠绵动听,他身边的女孩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这些。雪还没有融化尽他就要离去,他说他找了一份工作,要去西部一个偏远的山村教书,从此可以自食其力了。那一次,他叫了父亲的爸爸,叫了母亲的妈妈,他以前管父亲母亲是叫伯父伯母的。走的时候,晨风卷着雪屑,我看见了他眼角的泪水。以后每次联系,他都说,姐姐,这地方真苦呀,水要从山上去挑,水是苦的,像苦涩的泪水,远没有家乡的水那么甘甜,要是把家乡的水能运到这儿来就好了。姐姐,这地方土地真贫瘠呀,黄黄的泥土长不出庄稼,因为没有水,植下的树苗长不活,要是家乡的树能生长在这儿就好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他说,我也想回来,可是我舍不得那些人呀,如果我也走了,谁还会来这么艰苦的地方呢,这些孩子还有希望吗?你不知道那些孩子有多可爱呢,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大家挤在矮小的房子里,啃着硬邦邦的窝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艰辛的童年。课间,我教他们唱歌,用简单的叶子吹出蛙鸣鸟叫的声音,他们惊呆了。中间有一个小女孩子,因为家里太穷,父母都外出做工了,于是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小小年纪要照顾弱小的弟弟,又要做家务,一次上山打柴,摔下了山坡,如果不是村民及时发现,肯定连命都送了,可是伤了的手臂没有及时治疗,从此歪着再也伸不直了。年纪轻轻就被这个事情永远给耽搁了,多么让人心疼呀。她家里人本来不想让她上学,在大家的劝说下才勉强答应了。她兴奋地问我,老师,以前我怎么就没有觉得动物的声音这么好听呢?姐姐,小时候我不是也这样问过你吗?以前我觉得自己的童年很艰苦,没想到艰苦到处都是,自己跟他们比起来幸运多了,那些艰苦根本算不上什么。是我的音乐带给了他们欢乐和梦想,带给了他们美好的生活,让他们在困苦中又看到了希望,我能丢弃他们吗?那些孩子的父母也真好呀,他们为了让我在这里安下心来教书,帮我住的房子翻新了,又在屋后开辟了一块菜地,帮我种上蔬菜,可是他们自己住在矮小的泥土房子里面,还说我要是看上周围的哪个姑娘,都能帮我说下来。你说我能辜负他们吗?我问他跟他女朋友怎样了,他说她吃不了那个苦,早走了。又一年年终他回来了,孤独一人,面容越发清瘦了,似乎有些落魄。他叫着父亲母亲的爸爸妈妈,让我心跳脸红。母亲看出我些心思,问我是不是喜欢上谁了,我摇头不答,当她明白过来,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喜欢自己的儿子,在她心目中,他与我们生活了那么多年,已经与儿子没有什么区别了。可是她想到和父亲的婚姻,竟然高兴地答应了下来。那次他是快乐离去的,我去送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姐姐,我查过资料了,我们是可以结婚的,再过几年,等那些孩子大了就来娶你。当时我欢喜得快晕过去,内心的秘密终于破土而出,长成了株大树。可是他是死了才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母亲流着眼泪说这是命运,谁也更改不了。他死了,淹没在了他喜爱的黄土之中,那女孩也来了,满眶的泪水,我们搂在一起抱头痛哭,那一刻,我的心好像也死去了,他陪我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却最终把一切都带走了,把一切都毁灭了,为什么不把我这干净的身体一起带走,一起毁灭呀?既然生命最终是死亡,这个世间为什么要有我,还让我知道那么多的美丽?如果我像无情的草木,我就不会活得那么孤零了。呀!那不是爷爷吗?他在前面笑吟吟的等待我,他死的时候看着我们,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睛,希望我们成双成对,只有他最明白我的心思了。原来我真的死亡了!我在死亡中又遇见了他们,我的爱情是在死亡中诞生的,也要在死亡中结束。

  当我从死亡中回来,我仍旧躺在我厌倦的地方,他正猥亵地瞟着我的身体,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痛苦、饥饿、绝望、温存,微黄的眸子像个正在旋转的无底空洞,我的身体蜷缩在那个孤独黑暗的空洞里,朝我挑眉弄眼,带着妖艳的媚笑。我羞愧到了极点,悲哀地说,这是我的身体吗?原来她真的是猥琐的啊,她一直在欺骗我!我莫名地愤怒起来,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反抗过,我的挣扎里本来就带有蛊惑的矫情,于是他才有了肆意的理由。他眼睛里突然多了许多冷嘲,说,那就是你的身体!我被他的眼神所激怒,歇斯底里地说,我不相信那是我的身体,我还是厌恶你,厌恶你身上的猥琐,我不相信我的身体也是猥琐的!我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搓洗自己的身体,搓洗每一寸肌肤,发誓要驱除身上的猥琐。冰凉的水花在激动地飞扬,落在地上变成无数个黄色的小水涡,猥琐却像腊汁一样凝固在肌肤上,空气里到处是它的腥味,我终于相信那就是我的身体,我猥琐的身体!我绝望地扑倒在地上,这不是我的身体呀,我的身体不是猥琐的,我一定要找回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