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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大约过了四天,检察院在看守所再一次提审汪自,透过提讯室的铁栅栏,光着头戴着手铐的汪自,一只手反复搓着膝盖上的裤腿,在回答问话。 “汪自你想了几天了,还有什么说的。” “我没有说的,你们有啥子证据拿出来就是了,我犯了哪一条该啷个判就啷个判。” “我问你,你保险柜里10现金和12万存折是哪来的?” “我家的存款,放在家里不安全,我放在单位的保险柜里安全。”这是他事先就想好了,他应该回答的话。 “既然是家里的存款,为何你老婆不知道?” “她应该知道。” “那5枚金戒指是谁的?” “老婆的,她说放在家里不安全,就放在我保险柜里。” “我问你邢艳你认识吗?” “认识。我们是朋友。” “什么朋友?” “一般朋友。” “还有其它关系没有?” “啥子关系?” “你自己清楚。” 汪自不说话了,他想等检察官说话。 “你给过她钱没有?” “我没有给过她钱,从来没有给过。” “要是给过她钱,你不交代,这算什幺?” “你们说算什么,我不知道。” “汪自,我们问你的事,你是怎样回答的,我们都记录在案,你的态度到目前都是抵触的。这样对你不利。” “反正要有证据,这是个重证据的法治时代。”汪自把脸朝向一边,硬着脖子象是在对自己说。 “我们当然要讲证据,但就怕你见到证据再说,来不及了。” 汪自的坚不吐实,又让自己回到了舍房。进看守所第一次提讯后,他又重新陷入了独自的沉思。其实据实交代的想法,几次都象要拉的屎一样在他的肚子里发胀,但都被他忍住了。他知道交代的金额越大判刑就越重。所以他用他的耐力忍受着,这样的忍耐使他想起当兵时有次急行军的路上,突然要解大手,几次给班长说我要拉屎,在班长的厉声呵斥下,他始终不敢走出列,只能忍耐着,再不吱声,他时儿憋着气,时儿抻手去把屁股堵住,直到屎拉在裤子里了,急行军才走出二十里地。 市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对汪自受贿案,已研究过几次,他们知道汪自的反侦查意识较强,要起诉他必须要有证据。于是,组证就成了检察官们的工作重点。 邢艳被传唤到检察院。检察官告之她汪自已被捕,现在要追查一笔赃款。 “汪自你是否认识。” “认识,我们是朋友。” “他给过你一笔钱没有?” 邢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合,双脚都在发抖。听了检察院要追款,她怕承认了事情牵连上自己进班房。半天低头沉默不语。 检察官把录相机打开,放入录相磁带。电视荧屏上出现了邢艳在410房间进门、看电视的实况。“还要不要看下面更精彩的。”检察官说。 邢艳一看就知是她那晚去找汪自要那三万元钱的实况录相,再往下放就是她和汪自在床上疯狂的镜头了。她把双手往脸上一蒙,屈辱悔恨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说,我说,别放了!就是那天汪自给了我三万,我拿去缴了女儿的择校费。” “那是他受贿的三万,我们要追回。” “那我马上向别人借,一定交回来。” “你把详细的经过讲一下,我们要作记录。” 邢艳流泪讲起了那晚的经过,讲完后一张丝织手绢全打湿了,泪水把她涂抹脂粉的脸洗成了一张花脸。 “他为啥要给你钱,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情人关系,他和他老婆不好,我也离了婚,我们在一起是一种生活上的需要。” “他还给过什么给你?” “他经常买东西来看我,我们只偶尔约会。没住在一起,他是来了就走,从不过夜。” “你与他接触,发现他有什么特点?” “我只觉得他好象很有钱,每次买的东西都很好。” 刚进检察院时的那阵惊恐过去后,邢艳双脚停止了颤栗,她谨慎地回答检察官的追问,她发现检察官没扣她与汪自接触的很多细节,她就把给她买衣物和钱的事隐瞒了。她一个人带个读书的小女孩,的确是没储蓄的,她在想那三万元不还给检察院是不行的,一时要这笔钱她还真的拿不出来,去找谁借呢?想到这事心急火燎的,她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电信局微机嘀嘀嗒塔打印出密密麻麻的电话通话资料,检察官们站在电脑旁,看着拖了一地的纸页。这是汪自近三个月的手机和办公室座机上百页的通话记录。从调取上千次的呼入呼出的记录中他们找出25次与工商银行打过电话的记录。检察官拿着汪自受贿来的那张牡丹卡,又到工商银行去查阅该卡号的查询记录,同样发现25次查阅该卡帐户的电话都是汪自的手机和座机,资料记录了年月日,时分秒。检察官提取了清楚显示该卡户主向银行查询的原始资料。同时还提取了该卡的密码由“666666”更改成“888888”的资料。 办案的检察官们围坐在办公室里,召开案情分析会,桌上摆着齐总的交代材料,电信局和银行调取的资料。 “这25次户主查询资料,都是发生在该卡20万之后,只有户主在更改卡的密码后才能查询,查询的电话又都是汪自的手机和座机,说明汪自是在不断确认齐总给他上帐的金额,这个资料与齐总给该卡每日上帐两万的记录资料,以及他交代密码为666666的笔录是相吻合的,相互印证的。” “我们这一组,对汪自办公室保险柜里搜出的12万存折,也去银行查了存钱记录。发现存钱的时间大都集中在近四年来的元旦春节期间,最多的一次有3万,最少的是5000。我们又走访了城郊公安分局和汪自妻子梁雅的国税局,对他们两个单位的年终奖金情况进行了调查。在近四年的年终两人的奖金加起来才7万元。另外还有10万现金,5枚金戒指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还在几家银行又去调阅了梁雅的存款共6万元,在询问梁雅时,她向我们说她的家庭存款有6万元,她说的金额与我们调查是一致。同时梁雅说她的首饰从来都是自己保管和使用的,这些都与汪自说的有冲突。” “这是典型的经济反常。保险柜里的存折和现金就有22万,我们指控汪自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罪名是成立的。他说是他家的存款和现金,而老婆又否认,说明老婆确实不知道他背地里存有私房钱,他不向我们交代钱的来源,说明他的来历是不正当的。” “从汪自身上的钱夹里,我们搜出了一张中国银行的金卡和7000多元的现金。在调查中他们分局的同事反映出他平时穿的都是名牌,花钱很舍得,大手大脚的。我们又对这张金卡的刷卡消费情况,进行了调查,也获取了一大迭银行的消费记录,我们看到在近两年内,他购买的消费品几乎全是名牌,都是高档商品,最贵的是两万,那是背投电视,就是家里现在用的。其它有皮鞋9双,手机3部,打火机4个,皮带5条,领带15条,上装10件,下装20件,还有什幺照相机、摄相机、录音机、山地车之类的,总共有91次消费,仅两年时间金额就达27万元。卡上还有余额2万元。这也是一笔钱,一是说明他的生活的奢侈,经济反常,二是再次说明他这些资金来源也有问题,来历不明罪的金额应该是51万。” “这个51万的数目,加上齐总给卡的130万和5万现金,共计186万,一个正处级的国家公务官员,在短短四年的时间里,除了工资以外还有如此之巨的隐形收入,这是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令人深思啊!” “我们在调查中了解到汪自是个关系多网网宽的人,但凡有人求他办事,托他帮忙,他总是来者不拒的。送烟送酒就不说了,他的私房钱可能有多半都是来自于此的。这里面我们还要深入地调查,看哪些跟他的职务有关,能固定下证据最好,这一块难度较大,因没有报案的人,反映不出线索。估计他的律师介入后,要在这点上做些文章。所以下步我们的工作还要跟上。” 检察院专案组的案情分析会,开了整整一下午,案子的卷宗集中起来已有半人高。接案20多天来,检察官们分组开展走访、调查、取证,基本查清了案件的事实和性质,掌握了案子的重要证据。 一场国家公诉人和犯罪嫌疑人之间的较量,静悄悄地拉开了帷幕。 汪自在看守所关押了20天,整天吃不好睡不着,终日头脑都是昏沉沉的,头发已长成了寸头,鬓角和胡子也生出了须子,脸色发白,人看上去显然老了一头。在身陷囹圄之时,他唯一的活动就是在舍房内来回走动,从洗漱间的铁门边走到里间靠墙处,他已数出这两头的距离是三十四步,来回是六十八步。他坐在舍房的铺板上,象个打坐的和尚,长时间地做深呼吸,闭目吐气吸气。同舍的光头们在打牌,或大声争吵都不能影响他。他再闲得无事可做,也不与他们答话。只有到了晚饭后墙上电视放“新闻联播”了,他就仰头把电视看完,每天只有这半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而罪人毕竟是要受罪的,电视看完了他的颈子也僵硬了。 昨天一夜,他几乎没合眼。 昨天,律师会见了他。他从提讯室的铁条栏杆看出去,那个中年男律师,年龄与自己相当。人看来很有几分沉稳,讲话有条理。 “我接手你的案子,我走访了检察院,多次见了你老婆梁雅,调看了一些案卷。知道检方指控你的罪名是受贿罪和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我感觉受贿罪的认定,检方是掌握了证据的,有的证据是铁的,你连想都想不到。巨额财产来历的指控,还有余地,你只要能说明它们的来源,比如某某人赠送的,只要有人站出来认帐,金额加起来小于10万的立案标准,罪名就不成立。” 汪自听了律师的话,两眼顿时瞪得跟铜钱一样大,惊呀地问:“啥子证据连想也想不到?”这个是他最关心的,检方手里有什么钢鞭的证据。 “我看了齐总的交代材料,他把你们吃饭送卡,带你去看赌场,410房间里的活动情况都录了相,有声音有画面,是在搜查赌场时从总经理室搜出来的,后来齐总又在交代中把那些过程说得清清楚楚。你是说不脱的。” 汪自听后,心里发怵,抬起戴铐的双手猛力捶打双膝,嘴上不住地说,完了,完了。说完就把头埋进两膝头之间,好长时间没抬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胖乎乎的齐总那一脸的笑容,把他在“金麒麟”的一切活动都在暗中录了相,这是他这个干公安的都不曾料想的事,居然一开始就对我实施了监控。这人太凶险了!这说明从一开始我就在他的圈套之中了,而最为可悲可恨的是自己却全然不知。他越想齐总的笑脸,越觉阴险可怕。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可怕和恐惧。 汪自晕忽忽地望着律师,沮丧地对律师说:“今天不说了,你让我好好清静一下。” “也好,下次我来你只要给我一些人的联系电话,我去给你找那些敢站出来的人。要快,三天以后,我再来。” 一年后,“金麒麟”赌场案件公开审理,齐小山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袭警的两个凶手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汪自受贿案是在赌案审判后,汪自受贿罪被判刑10年,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法庭最后认定17万元,被判处徒刑5年。没收非法所得财产155万元。陈熟被判有期徒刑3年。 开庭那天,汪自由两个身着警察制服的民警押上被告席,就在他走向被告席的那段距离,他偏过头看见了旁听席的座位上坐了一大片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分局的熟人,有安德理局长、董文彬副局长、张公威支队长、政治处小朱等二三十人,在汪自眼睛扫过的那一片刻,他看见安德理向他轻轻招手,动作极小,他明白安局是在招呼他了。董局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张支队长的眼里充满了愤恨的目光,政治处小朱咬着嘴唇,眼睛直楞楞地对视自己。他不知道这些熟悉的同事们,心里在想什么,总之,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此刻,他是接受法庭审判的罪人了,就象被钉在耻辱柱上一样,大家可以唾骂他,嘲笑他,憎恨他了。 果然,当他戴着手铐关在四方形的铁栏中接受法庭审理时,负责公诉的检察官在公诉词里宣读了汪自受贿的罪行,出示一件件录相和银行资料的证据,他的辩护律师为他一笔一笔举证,因帮忙私下接受别人的感谢费时,他平日里领导形象仿佛一层层地撕开,让他觉得自己光着身子站在光天化日里,所有人的目光简直就是蚂蚁爬满了自己溃烂的肌肤。法庭旁听席上不时发出惊叹和愤怒的声音。 “太贪了,太贪了!” “狗日的,太狠了,平时简直看不出来!” “妈的!你也有今天!” 台下不时响起一阵阵纷乱聒噪,直到审判长举着法槌猛击桌子,才使得法庭肃静下来。 汪自被送往滨江市东南郊的青山劳改农场服刑。 青山劳改农场离市区并不远,山脚下就是旅游休闲的青山坪,那就是去年他和安局吃烤全羊的地方。有时天气晴朗,出工爬到最高的山顶,汪自能够远远地望见市区东山上的慧光寺,或许那幢庙宇相隔太远,若不定神寻找是不能看见那个灰蒙蒙的小点。他在青山顶上再也没有听到过慧光寺的暮鼓晨钟,他想那一定是被闹市早晚的喧嚣声抵消在茫茫的苍穹之间了。而那个灰蒙蒙的小点,常常使他回忆起他过去当官时的日子,他现在常常爱伸手到头上摸光光的发桩,再也不去摸自己的耳朵了,一年多了,洗脸时他的手偶尔也碰到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耳垂已经小了没肉了。以前当官时他和王一定一样,算这个社会的精英人士,可谓聪明能干,关系多门路也多,嘴巴能说会道,帮别人办了不少的事,也收了别人的许多钱财。吃香的喝辣的,花钱如流水,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而如今那一切都成了过眼的烟云。 现在汪自过着这样的日子——整天穿件条纹的囚服,一日三餐难闻到油荤,在队上天天要点三次名,有事必须叫报告,在外劳动都是由和他以前穿一样制服的管教民警押来押去的。 他所在的劳改二中队有百多名服刑人员,成天的劳作就是开垦荒地,这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体力活。一天,身着囚服的他举锄挖土时,在离他不远的对门山坡上,无意中看到了身着囚服的王一定,他用毛巾向王一定招手,王一定也在对门山坡向他招手。汪自知道对面山坡是三中队的地盘。 过了几天,管教民警交给汪自一封信,他拆开一看,原来是王一定写给他的,信上有一行行漂亮的钢笔字写到: 汪兄:人生无常,想不到我们在此殊途同归。我比你先到青山,我的受贿罪被认定是240万元,(由于我认罪伏法退了赃款,又有立功表现,被判了10年)那都是这几年在区县考察干部和提拔干部前别人的贿赂。组织部副部长这个职位太显赫,诱惑太大。中国自古掌权当官的人无一不直面金钱美色的诱惑,而今眼目下更是如此。即便你不想,它们也会找上门来的,面对源源不断拱手送上门来的金钱美女,很少有人不凡心萌动,坐怀不乱的。所以你我是罪有应得,成了服刑的罪人,细细想来痛悔万分。现在所有的忏悔都于事无补,你我只要一条路,就是好好改造,力争减刑,早日出狱。 王一定即日 读了王一定的信,汪自孤独地坐在山坡上,低头伸手摸着自己的光头,唏嘘不已。他不清楚王一定受贿案的底细,但他明白立功表现的含义,不外乎就是除了一桩一件交代出行贿人的姓名、金额,还检举了其它检察机关不曾掌握的他人的犯罪事实,这样的坦白立功,要具备另一番的勇气和忍耐力,那一连串的事情会把自己肮脏卑鄙的灵魂,揭露无遗的,而那不啻是忍着剧烈疼痛当众撕开自己凝血的伤口。他牵扯出其他人,做自己垫背的来减少刑期,我要这样做的话,也可以牵扯出一些人来,而当今象我们一样屁股上有屎的官员太多太多了,我把他们全牵扯出来,也不能免除我的罪过。 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暴露吧。 这天晚上,同舍的几个劳改人员,偷偷去买了两瓶老白干,拿到宿舍里来解乏,你一杯我一杯,边喝边啃着煮包谷。沉默寡言的汪自一年多没沾过酒了,不多会儿便喝了八九两。没人注意他眼里渐渐充血且噙满了泪水,突然间他嚎啕大哭,眼泪象决堤似的奔涌出来,双手不停地捶打胸脯,那是一种只有悲伤到了极点的恸哭,当年当兵时母亲去世,他都没有这样哭过。同舍的人惊呆了,有的连忙夺下他手里的酒杯,有的把酒瓶藏了起来,有的伸手去捂他的嘴,想捂住他的哭声,但他拼命挣扎着,依旧痛嚎不止。一阵阵山洪爆发般的哭声透过墙壁,在夜空里回荡。最终还是惊动了整个中队的那几排宿舍所有的劳改人员,也惊动了管教。管教了解情况后说,他是长时间痛苦郁闷所致,这种人他们见多了。半夜里汪自嗷嗷吐了几次满是酒气的秽物,直到吐出来的只有清口水了,他才被扶上床睡到天亮。 第二天,汪自的眼睛依然布满血丝,照样扛起锄头同劳改人员一起上山开荒。 汪自常因痛悔而黯然神伤。人也只有到了这般地步才知道痛悔,才知道痛苦和悔恨是一对孪生子,它们是每一个象他一样的罪人心里永远的痛,永远流着血的创伤!他还常常回忆起很多很多的往事:那个男同学唱的山歌,这个商品经济的社会真的是好比大水冲木材……那个老道以及签上的那句老话:“官有十条路,九条民不知。”就是那民不知鬼不晓见不得人的九条路,让他迷失了自己。以致于现在走上了第十条路。 这第十条路不是人走的路啊。 汪自在心里对自己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