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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第四天,市局纪检组办案人员到分局,径直上楼,出现在汪自的办公室门口。汪自立即从他的桌前猛然站起来,脸色骤然惨白,目光呆滞地望着几个不速之客。 “汪自,对不起,我们是市局纪检组的,请你给我们走一趟。” “为,为啥子?”汪自张惶地看着对方,因惊魄未定,一向有口才的他口吃地问到。 “你被双规了,跟我们走吧,去了你就知道的。” “莫忙,我换件衣服。”汪自把自己佩有三级警监肩牌的警察制服,脱下来放在他的座椅上,又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黑色的夹克便服,瞄了一眼他的办公室,低声说道:“走嘛。”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从嘴里微微的吐出那两个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见。 沿着楼梯走下楼来,楼道口已站满了分局着装警察,汪自看见大都是他的下属们,他们惊奇地看见了他离开分局的这一幕。 当汪自和纪检办案人员上车后,随着车屁股后的一股青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分局的大门口人头攒动警察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各种惊讶的声象潮水汹涌,震荡着人们的大脑神经。 市局的“双规”人员都在一幢旧式的老院子里,小院的四周是围墙,三层楼房立在中央,有一小门进出。十二个民警三班倒,专司安全保卫之职。自从汪自来到小院,见到的审查人员都是局里的熟人,他心里开始琢磨,把自己弄来“双规”,说明局里还没有掌握他的好多够秤的钢鞭,在未见到证据之前,他抱定不能吐一个字的。他当警察十多年,审过无数的犯罪嫌疑人,他知道口供对判刑的重要性。 汪自在小院里一直是丝毫不露任何口风,审查人员不问话,他是不主动说话的。他忽儿目不转睛地盯住审查人员,忽儿又偏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他想老天爷竟在开玩笑,自己以前都是坐在台子上以审讯的方式居高临下的人,今天却坐在了台子下面,说话时他必须抬起头,目光向上。他显得有些不自在地挪挪屁股,总觉得有个钉子在屁股底下似的。 “汪自,你认识齐小山吗?” “认识,我们是朋友。” “齐小山开的金麒麟赌场,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们只偶尔见面,吃过两次饭。” “你把吃饭的经过讲一讲。” “吃饭就是吃饭,没有什么讲的。” “你不要顽抗了,陈熟比你聪明,他都把那点事讲了!” “他聪明?他有事我没事。” 毕竟是在接受审查,汪自还是掩饰不住心底的阵阵恐慌,不停地喝着纸杯里的水。纪检人员给他不断地掺水,直到他把喝完水的纸杯捏在手上,捏成了一个凹扁的纸块,最后捏成一个纸团。 所长陈熟是隔离在另一处执行“双规”的。纪检干部只提了他三次,他的心理防线就土崩瓦解,他把怎样向汪自引见齐总,怎样听齐总说开赌场的事,自己和汪自收了信用卡的事通通吐了个干净。他是据实说的:“我的卡上是两万,他的卡上是多少,我不知道。但起码有两万。” 在审查组里待了几天,汪自因无心打理形象,嘴唇上的髭须和鬓发也长出来了,看上去他的面目好似老了一些。他对付审查的对策是,紧上双唇,咬紧牙关,拒不吐实。他可以整个上午下午长时间沉寂不语。但到了吃饭的时候,有民警送饭来,他照样大口大口地吃,晚上,倒在硬板床上他照样呼呼大睡。一次次的审查间歇,当审查人员走后,他照常给看守他的民警聊天吹牛,天南海北的神侃,讲些笑话让守他的民警渐渐放松了警惕。 一天晚上,他在呼呼大睡之后说要解手,一个值班的小民警跟在他后头,见他进了厕所,就守在门口。过会儿,民警见他不出来,才发现厕所里没了他的人影。走到半人高的窗前一看,窗户开着。 “汪自逃跑啦!汪自逃跑啦!”。接着又是尖利的口哨吹响,惊动了守备班所有的民警。 汪自住的三楼,他刚从厕所的窗子跳下,又跳到二楼的旧式露天阳台,就听见那民警的惊呼声,他趁机躲进阳台黑暗的角落里,他这才看到从小楼到院墙有七八公尺的距离,加之院墙足有两人高,要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难怪市局要选此地作双规的场所。守备班民警的手电筒已在院内到处乱晃了,从他们的喊叫声里,他听出了民警们的惊慌失措,他知道若他脱逃成功,他们当中有人是要受处分的。大约搜了半个钟头,民警在墙外不见汪自的影子,估计没逃出院子,才开始搜楼。汪自在阳台的角落里被一道电光照到,被民警架回床上。 “汪局,你有没有问题我们不管,你不要害我们嘛!”一个民警苦笑着还不无埋怨的对汪自说。 “还叫他汪局,他不耿直,我们也不客气了。”另一个民警怒气冲冲地说。 汪自坐在床边,见着自己内衣内裤粘了一身污秽,说,我换换吧。看守他的民警说,换啥子换,睡哟。汪自见民警怒气未消,只好作罢。一头倒在床上象一只受困无助的山猪,倦曲身子微睁着两眼痴痴地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夜光。 汪自在“双规”期间,纪检组未得到收获。市局领导见把他捏在手上是个烫手的碳圆,这样下去弄不好会承担责任,决定“动检”。 汪自被检察院的干部接走,审查仍无结果。 检察官搜查汪的办公室,在保险柜里搜出现金10万元,存折12万。中华烟三条,茅台酒两瓶、金戒指五枚等,还有把生锈的79式手枪。一张牡丹信用卡,检察官们从卡上查到130万。 齐小山被再次提讯,检察官顺着他提供的银行凭据,提取了一次次的存款记录,从三月初开始汪自的这张牡丹卡每一天进帐两万。 检察官把搜查的所有证据,连同齐总的交代材料摆在桌子上,一件一件地出示给汪自,汪自一见到那张卡和齐总的交代笔录,他双腿无力,汗水从额上浸出来滴落在地上。他想:齐总说这些干什么,这案子发杈了,是怎么发的杈,我哪里被他抓住了,哪里出现的漏洞。汪自的眼睛定住了,看上去好象目不转睛,但脑袋在急速的转动。 “我想抽支烟。”他向检察官提出要求,语气里明显地带有乞求的意味。他想利用这个机会,整理一下思绪,让自己在惊慌中镇静下来,看来不说是过不去的,但要说哪些,怎么说才可以规避些法律。这是一种眼看棍棒将要砸到头顶他下意识用双手抱头的感觉,此刻他联想到他审案子时,经常遇到那些罪人为何要狡赖死不认罪。 “我说,我……”汪自从检察官手里接过一支红塔山,这烟早就过时了,平时他都抽中华。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挑选的权利。他大口大口吸着烟,第一次开始松口交代。 汪自讲了齐总给他卡上的钱是事实,20万,但他一分未动,他说齐总的意思只是想让他在辖区里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查赌场,我没理他,也没有给他提供任何的帮助。 “才20万?” “只有20万。” “汪自,你还是没讲实话!”检察官提醒他,但话音很重。 “你没有给他任何帮助?” “没,没有,哦,我只是问过陈熟,说齐总那里有事没有,问过一次。” “汪自,你没交代的问题多,你也是搞侦查的,可以说我们曾是同行,我不想再给你绕弯子,实话实说。据齐总交代,你是给他提供了好处的,他还亲自带你去看了赌场,你还有一次受贿,接着就拿出去了大半,你办公室保险柜的现金、存折和金戒指,你都要说清楚。你好好考虑吧,今天就这样了,要你彻底坦白,是有个过程的。我们懂。” 检察官的主审说完后,合上卷宗,就和另两名检察官走了。 第二天上午,汪自被检察机关以涉嫌受贿罪宣布逮捕,他在逮捕书上签上了他的名字,摁完指印后,就被戴上手铐,押往看守所。 汪自自进了看守所的那道大铁门,他的心里就象压了块大石头,连呼吸都紧促起来了。他稔熟诉讼程序,检察机关不掌握一些证据是不会逮捕他的,他们怎么会有我看赌场和给邢艳钱的证据,那都是一对一的时候,光有他们的证词,没我的口供也是定不了罪的。 管教民警打开北楼12号舍房的铁门,汪自抱着被子和洗漱用品迈进了舍房,一股浓浓的尿和汗相混杂的臭味向他扑面而来,房间里十来个剃了光头的男人瞪大眼睛看着他。民警把他领到最头里的靠墙处,对舍房的一个光头说:“你们移移铺,让他靠墙睡。他以后就叫16号。”民警锁上门走了。光头们开始挪铺,一个光头说:“耶,是你们家开的看守所呀,走起来就睡16号好位子。”汪自一看铺板靠门的那头,旁边就是厕所,铺位一个挨一个地挪过去,最靠门的铺位就离厕所仅距一步之遥了。汪自把被子丢在床板上,没有立即去铺开,垂头丧气坐在床板上,无言无语不住地叹息。 他又忽地在心里感激那个管教的安排,对自己说:也好,这可能是他在公安局当官最后一次享受的待遇了——可以离厕所稍远一点睡觉。 这时,一支烟从他的手臂边递过来,他看递烟给他的人是戴副眼镜的光头。接着,那人说道:“兄弟,啥子罪?” “说不清楚。”汪自捧手护着火光点燃烟,小声回答他。 “眼镜是贪污犯!”一个光头大声武气地说,舍房内即刻响起一阵笑声。 “笑,笑你妈那×!”转过头来,眼镜光头对汪自说:“看你穿的都是牌子货,也不是一般的人,你不要觉得丢人,我们这里都是一群社会上的渣滓,有杀人的,抢劫的,贩毒的、强奸的,盗窃的,诈骗的,还有受贿的,贪污的,啥子嘛,你我都一样,就恁个回事。” 他见汪自还是无语,接着又说:“刚进来都这样,象死了爹妈样的,过两天就习惯了。” 汪自这时的确不想与任何人讲话,看来他从此要学会自己与自己说话了。他脸上挂着一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抬起眼来沉默地望着身边的这群渣滓,长脸的,圆脸的,有尖嘴猴腮的,有歪脖斜脸的,但这些人的眼睛里都透出一股贪婪的凶光,看起人来总是痴痴的,有点象在荒野上饿狼的目光。他以前就是专门打击这些人的,而今天自己却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跟他们关在了一起。他感觉从心里产生了莫名的厌恶,这种厌恶令人发怵,是厌恶这堆人抑或是自己,连他也分不清了。 “我也跟他们一样了。”他不知不觉地摇头,象个患了颈椎病的人。他的目光开始在整个舍房里移动了。长方形的一间房,铺板的对墙上足有两人高的位置,孤孤地挂了一个电视机,墙角顶上安装了一个摄相镜头,他知道那是起监控作用的。有几次因案子的需要他和他的队员们,进到看守所的监控大厅,那里二十四小时有民警值班,可以看见每个舍房的全景,甚至可以调节镜头的焦距,看清每个位置的细部。房顶靠内一侧,可以看见不时有背枪的武警来回在巡视。舍房里发出屎尿臭味的厕所,门无遮拦,仅有一个蹲位。房外还有个十来平米的洗漱间,与进来的大铁门相通。 “来,16号,我给你宣读一下监规,新来的都要学的。”眼镜光头手里拿出一张有满篇印刷文字的纸,挪到汪自身边说。 汪自转过脸看着光头。 “首先,以后,有事要叫‘报告’,那里有个按键,是个喇叭,你叫‘报告’,管教就会听见的。这里啥子都有就是没有自由。不象以前在外边。”汪自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就意识到这里的氛围是异常寂静而严肃的,一道铁门把这里与外界阻隔成了两个世界。舍房一侧的顶上有一方阳光斜射进来,光线虽能照亮整个舍房,但人在此地的活动空间极其有限,就象动物被关在铁笼里。他只听见眼镜光头向他宣讲监规的声音,而他脑子却想着别的什么了,他的心思渐渐飞出了舍房,飞到了他过去在外面的时光,那时他是自由的,他当官每天只动动嘴而已,可以开着车到处走,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没人管他,他也从来不给任何人讲,而那时自己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自由这个概念。现在有了自由这个概念,而自己已失去了自由,失去自由是人最大的悲哀,也是他此时此刻最为心疼的心境。 什么时候光头眼镜讲完监规的,他没有知觉,直到光头眼镜拉扯他的衣服他才回过神来。“16号!我们一起折头疼粉!”眼镜光头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摞摞纸。汪自这才看见房里的十几个光头,都在埋头折那个小小的头疼粉绿纸袋,象个小作坊,他们手上的动作极其迅速。汪自挪动屁股,坐在那人的身边,拿了一迭放在裤裆前,先看他们的折法,然后自己也跟着折了起来。 舍房的铁门开了,管教送进来一个穿着印有“市看”黄马甲,手里提了个小箱子的中年人。管教大声对舍房里叫了一声:“16号!” 汪自还没回神来,眼镜光头推了推他,低声说,快喊报告。” 兴许是一种条件反射,汪自的反应是快的,立刻站起来:“报告!16号到。” “剃头!”管教说。 那个拿箱子的男人,走过来,指了指铺板边意思叫汪自坐下。 汪自刚坐稳,他只感觉那人按住他的头,理发推子已在头上耕耘起来,三下五除二的,他的头发就从颈子边下雨似的掉下来了。 完后,那人拿出小方镜子,对着汪自一照。汪自见到自己已光着头出现在镜子里了。他伸手往头上一摸,硬硬的发桩尖利得刺手,他见到镜子里的自己已脱了形,与自己从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跟舍房里的光头们一样,一副犯罪的脸嘴。待理发的男人和管教走后,汪自还在不停地摸着光头,他自然想起他还有过一次剃光头的经历,那是在部队上前线的头一天,全连都剃了光头,那时大家都是笑嘻嘻地开着玩笑,而后是在心底里升起一种将为祖国战死疆场的神圣感来。可今天分明有种耻辱和悲哀象狰狞的野兽一般在啃噬自己的血肉之躯。 第二天,上午,舍房铁门上的小门哐地拉开了,管教叫了一声:“16号!” “报告!16号到。”汪自走近铁门。 管教递了一条玉溪烟进来,对汪自说:“你的家属说,给你请了律师,又给你上了一千元的帐,你要买啥子,给我们说,记帐就是了。” “谢谢!谢谢!” 他在小铁门内,见到了外面自由的天空,高墙上正好有一群鸟儿飞过。听了管教的话,汪自站在铁门边,双手扶在坚硬冰冷的铁门上,鼻子一酸眼眶里渐渐涌起了热泪。 小铁门又哐地一响拉上了。 在铁门边站了一会儿,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走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捧起水来洗了脸。再回到舍房里,这时,所有的光头把目光都盯在他手里的那条玉溪烟上。 汪自把那条已开封检查过的烟,递给光头眼镜一包,又一包包递给别的光头,自己留下一包。 “16号,你耿直!耿直!”舍房里开始有了兴奋的生气和笑脸。 “我看你哥子就不是一般人,你是做啥子生意的?” “可能不是做生意的哟,你以为只有做生意才有‘子儿’唢!” 汪自听他的同舍们你一句我一句,想打探出他的职业。他本想说他是警察,而且是个副局长,三级警监,但他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贩毒的?贩枪的?”有人还在猜。 “不可能哟!” “啥子不可能,这年头,啥子都可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贩毒的。”汪自自言自语地说。 “爬哟,我看不象。”有人说。 “我看就象!你看他一脸的凶相,又有杀气!” “我脸上有杀气呀!”汪自转头问。 “有!还不是一般的杀气!” 汪自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笑了笑,他觉得脸上都僵硬了,那一定是个难看的苦笑。 他在看守所里再也没讲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