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那一天晚上，我胃出血。

　　半夜口渴，趿着鞋，跑去厨房找水喝，才走到客厅。人就倒了，腿根软得无法支持体重，压翻一张椅子。新娘子走出来看究竟。我倒在那里，还不停宽慰她：“台面上喝得实在太多了……没关系的……”

　　住院一个月，父亲与大哥恨不能将我每一寸皮肤都揭开来推敲。

　　出院那天，陈畅对我说：“我有了。”

　　“有了什么？”我顺口问，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两个人都不再作声，陈畅立在窗口，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黄昏时分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玫瑰色的。

　　原本真地是打算同她好好过的。

　　住院的一个月里，我在心中反复地下定决心，要同陈畅好好过。

　　“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陈畅说，声音中透着坚定。

　　我彻底灰了心，只得喃喃道：“你已同陆渝生谈好了？他肯离婚娶你了？”

　　陈畅蓦地回过身，“这同他无关！这孩子是我的。我的孩子。”

　　我一头雾水了：“他的孩子，你生下来，独自抚养，不不不，小畅，你不会明白其中艰辛，你太天真了。”

　　当初，雅礼也是这般，最终尝尽苦头，还招致了女儿的怨恨。

　　陈畅紧紧抓住一张椅子背：“冠华，别逼我，我们可以离婚。”

　　我竟无法说：”你还有我呀“之类的话，关于这一点，彼此心中太过清楚。

　　“他就在我的怀里，虽然很小，但他还在的。我害怕没有亲人，我要同他相依为命……好在，爷爷留了点钱，我能养得起……冠华。”陈畅浑身颤抖，“别逼我杀了他，求你……”

　　我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她无助地失声痛哭起来。她亦是拗不过自己，实在拗不过自己才做出的决定。从小她身边的亲人只有爷爷一个人，陈老先生的去世，对她刺激过深，她尚未能适应独自一人的生活。

　　“这件事，可以再商量的。”我轻声道。

　　她犹如被刺了一刀，一下子退出老远，眼神愤怒而又有点狂乱。

　　“我知你在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你就是想从我这里夺走这孩子，你想杀了他！这是我的孩子！我的！我一个人的！”她叫嚷起来。

　　我沉声地：“不，小畅。这是你和陆渝生的孩子，两个人的。只有你们两个人共同负责，这孩子才能幸福。否则……否则……”

　　否则，就是紫苏。

　　“他不会快乐，不会幸福。”我道。

　　“我就是要他，我会很宝贝他。他已经来了，我很喜欢他。”

　　陈畅慢慢蹲下，蜷作一团，声音凄楚，“我不管这许多，谁敢杀了他，我也死……爷爷，爷爷……”她索性哭起爷爷来，象个受了伤的小女孩，呜哇呼痛，却寻不到亲人。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她下意识地躲开我。不容分说，我搂住她，止住她瑟瑟的抖动。她变得瘦弱单薄，不再是以往那个明媚开朗的女子，恍惚间，她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

　　“或许，我可以权充这孩子的父亲。”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怔住了，“为什么，冠华。你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声音中也透着惊喜。

　　“我需要这段婚姻，而你，需要一个孩子的父亲……小畅，让我们各取所需，这很公平，谁也没受到委屈。”

　　我不动声色继续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陈畅急急道：“我，我可以把爷爷的钱都交给你管。”

　　我道：“不是这个。我的条件是，永远别让陆渝生知道这孩子的身世，除了你和我，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特别是孩子自己，你说对吗？你希望这孩子能在正常的心态中生长吧？”

　　陈畅垂首想了一想，心在刺里翻来滚去，我全看见。

　　“好，这是为了这孩子。”陈畅点点头。

　　“至于爷爷的钱财，当然由我来打理比较稳妥。因为我们要让这孩子有最好的环境，我会帮你们钱生钱，以保证今后生活无忧。”我松开陈畅，“陈阿姨继续在这里做保姆，我让她好好照应你的。现在，把眼泪擦干，别再哭了。你看，没什么问题，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可以解决。”

　　对于陈畅怀孕的这个“喜讯”，让全家惊喜交加。推算日子，似乎有未婚先孕之嫌，但我们已一本正经地结了婚，也无可厚非。社会风气进一步开放，真是仁慈。

　　我坚持让陈畅住在她自己家中，由保姆陈阿姨来照料，母亲只得天天上门服务，整套房子都浸在饭菜的香气中。

　　陈畅反应很大，吃了就吐，一直吐到胃酸胆汁。我让她别再去上班了，那时的交响乐团没什么演出。全由国家养着。于是，陈畅每天都呆在那里。

　　我让陈阿姨好生照看好她。每天，音乐茶室结束营业后回到家，我就站在厨房里，陈阿姨十分详细地对我报告陈畅的一天情况。

　　“电话一打就几个钟头，对方是个男的……”

　　“发脾气了，敲碎两只杯子，但我收得快，没划破她的指头……”

　　“电话不怎么打了。”

　　“那个男的来电话，陈小姐不肯听，让我去回掉了他。”

　　真有意思，陈阿姨管陈畅叫陈小姐，也许，她永远是陈小姐。

　　陈畅有意疏远陆渝生，总算还有点脑子，这种时候还是不见为妙。

　　陈畅几乎足不出户，天天对牢电视机。

　　有一天，陈阿姨对我讲：“她哭了，哭得极凶，不知在看哪部片子，止也止不住，电视关了，还在哭。”

　　我踱到房间里，看她体态臃肿地平躺在那里。哪有一丝秀丽，睡得不安稳，咬着牙，皱着眉。

　　我便让陈阿姨将我的睡铺搭到书房里去了。

　　半夜里，突然听到哭声，她房里的灯亮着。

　　听到陈阿姨低低地规劝声：“咬咬牙，等生下就好了。他么，明天要上班的，让他睡在外面好好休息罢。……已有孩子了，怕什么，男人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我听得心涩，将整张脸埋到枕头里去。

　　我还没有来得及爱上她，就娶了她。

　　她还没有来得及离开我，就怀上别人的孩子。

　　我们是天底下最倒楣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