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晋芳和苏雅丹第一次同被调查人正面接触是那一天下午，在银行大厦张联林处长宽大的办公室里面。

　　为了不使被询问人有思想压力，雪晋芳和苏雅丹都没有穿制服。通常检察机关对被举报人正面询问也是一种很常见的调查方式，但在一般情况下，这种询问是要掌握一定的证据才可以进行。雪晋芳根据这几年的办案实践经验认为，所接到的这种有针对性的举报，多数都是掌握情况的内部知情人所为，所以说准确性极高。她和苏雅丹对被举报人张联林的基本情况进行了初步调查，张处长爱人甄珍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他们有一位5岁的女儿。她们也了解了张联林在单位的表现，甚至对贷款方那家房地产商也都进行了走访。不过这种调查都是表面的，也可以说是皮毛的，想真正揭开内幕，需要接触实质性的东西，比如说查账，传讯财会人员，但是这样的措施往往要待到正式立案才可以进行。两天时间里，雪晋芳一直在想，能不能或者说有没有必要对张联林进行正面谈话。她也将这个想法向王检做了汇报，说明她们去过省银行纪委，省银行纪委也接到同样的举报信，前阶段也进行初步调查，但是纪委郭主任感到，他们要查清自己内部问题，肯定阻力不小，特别是查干部的问题，不是谁想查就能够查的。雪晋芳想，为什么有些银行高官卷款外逃，就是与监督不力有直接关系。她跟小苏商量，必要时候可以找被举报人谈谈，了解贷款情况和举报信所涉及的受贿内容。王检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很原则地说，这些办案细节不必要都一一向他汇报，但是接触当事人时谈话方式一定要得当，内容一定要慎重。

　　雪晋芳她们在直接接触张联林前，专门向张联林的顶头上司银行任行长通报了情况。

　　两位检察官在办公室秘书的引领下走进行长办公室时，任自名行长正坐在很大的一张工作台前批阅文件。任行长保养得极好，虽然已经58岁但面目慈祥满面红光。听秘书说是两位反贪局的检察官来访，他站起身来，当看清来者中有苏雅丹时才改变一脸严肃，换上笑容说：“苏姑娘。不，老市长的大小姐，你来也不打个招呼，一下子让我这个老头子认不出来了，来我这里有什么公干？不是让我跟你走的吧。”

　　苏雅丹玩世不恭地说：“任叔，您把玩笑开大了点，业界谁不知道您是刀枪不入的主，我们来汇报一点情况，您老还要多多支持才是。”

　　苏雅丹向任行长介绍了雪晋芳。

　　任行长站起身与雪晋芳握手，把两人请到真皮沙发上，而后打电话叫来刚退出去的那位办公室女秘书，给客人们倒了茶。

　　秘书退出后，雪晋芳说：“我们接到一封举报信，反映银行在与寰宇房地产公司贷款上有点问题，院里派我们来向信贷处张联林处长了解一下情况。”

　　雪晋芳话说得比较和缓，没有说有受贿问题，而是说有点问题。

　　任行长沉吟片刻，慢丝条理地说：“与寰宇公司下属的房地产分公司业务关系同其他企业一样正常，前天上级纪检部门也在调查，如果有人认为贷款里面有问题，可以先反映到银行纪检部门，我看你们还是按程序先与行纪检部门联系一下，好吧。”

　　雪晋芳听出任行长的意思，心想这是个圆滑世故的主，她们已经去了省级银行纪委，任行长不会不知道，而他建议再到市行纪检，明显有推诿的意思。于是就即客气又坚决地说：“任行长，我们只是按照职务范围了解一下情况，由于举信是有具体对象的，所以今天这个程序也是必须要走的。我们很可能要在行里持续调查一段时间，向您汇报主要是告知领导，也可以理解为通一下气，请您一定要支持我们的调查工作呀。”

　　任行长自然听出雪晋芳话柔中有钢，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当着两位检察官的面要通张联林办公室电话，说市检察院的两位同志向你了解一些关于贷款的情况，你要配合。

　　任行长放下电话很客气地送走两位检察官。

　　张联林处长办公室整理得有条不紊，两位检察官猛一进去就象到了大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感觉。大班台、真皮沙发、墙上挂着一幅全国最走红的著名年轻印象派油画家马金梁的风景画。所有物件摆设都是高档的，气魄程度可想而知。雪晋芳暗想，到底是银行，再加上它的主人是炙手可热的信贷处处长，办公室装修的档次之高，也是可以理解的。再看张联林，虽说不上浓眉大眼，但两眼炯炯有神，长相比实际39岁的年龄还要年轻，看来他是位很干练的处长，也是魅力十足的男人。

　　张处长不卑不抗地把雪晋和苏雅丹让进办公室，两人被让到沙发上后，雪晋芳开门见山说：“我们是检察院反贪局的，是来了解关于贵银行向寰宇公司下属房地产开发公司贷款的情况。”

　　苏雅丹拿出笔记本和笔做出记录的架势说：“张处长，这应该是您工作范围内的事，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张联林没有思索，十分利落地回答说：“我们银行是向寰宇公司下属房地产公司贷了一笔款。”

　　雪晋芳问：“寰宇公司这笔贷款是以什么名义提出来的？具体数字是多少？”

　　张联林答：“他们以土地证作为抵押的，共一亿五千万。这家公司是对外贸易公司下属一家子公司，主要业务是对外贸易，前几年涉足房地产项目，当时好象流动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所以就申请了贷款。”

　　雪晋芳问：“贷款手续没有问题吧。”

　　张联林答：“那是，那是，他们建房手续是齐全的。你们知道建房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首先要有土地使用许可证；然后向市公安消防支队申请办理建筑工程消防设计审核意见书；向市规划局申请办理的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向市拆迁办申请办理的拆迁许可证；向市建委申请办理的施工许可证······”

　　雪晋芳打断张联林的侃侃而谈说：“张处长据我们了解，您当然更清楚，前阶段国家为了抑制房地产过热，央行已经采取积极措施，上调了个人购房案揭的息口，其实这就是明确发出了提示风险的信号。”

　　张联林说：“您知道，我们银行是靠放贷生存的。”

　　雪晋芳说：“那么这就奇怪了，他们公司从银行里贷的款足够建楼的，怎么会停工待款，甚至连农民工的工资都发不下来呢？”

　　张联林答非所问，继续着他的陈述，事实上也是在为贷款而辩解。他说：“你们知道，象我们这样的大城市，市中心地段的土地价格已经飚升到每亩300万，这个数字现在看来还是十分保守的估算，就按照这个价钱，60亩就值1亿8千万。银行向来都是弃贫爱富的，一笔贷款从考察他开发项目的发展前景到考察企业的诚信度，有一套相当严格的程序，一般说来也不是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雪晋芳问：“那么他们是否把所贷到的款全部用到房地产项目上去了？”

　　张联林思考了一下，答道：“他们贷款后具体怎么使用是企业自己的事情。”

　　雪晋芳抓住把柄马上反驳说：“不对吧张处长，银行方面有责任监督贷款客户，把款用在申请时的项目上，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如果监管不到位，算不算失职呢。可以明确地告诉您，寰宇公司那个房地产项目部我们已经初步了解，有一位叫张满屯的农民工为讨要工资冲到古都商厦顶层欲跳楼自杀，闹得沸沸扬扬，已经造成很坏的影响，电视台和报纸都报道过，想必您也不会不清楚这件事。”

　　张联林感觉到面前这位看起来长相俊俊的检察官说话很厉害，自知失口被人家抓住了把柄，沉默好一会儿，很尴尬地拿起大班台上茶杯去饮水机前续水。雪晋芳看到张联林的玻璃杯里很满的茶水，张联林也注意到雪晋芳的目光，只好站在饮水机前喝了两口，偏偏刚沏的茶很烫，只好象征性地往杯里接了一点水，好大一会儿，才连连说：“是的，是的，看来这家公司在使用款上是有点问题，我们提供贷款的公司不只是他们一家，可能有些时候人手不够，去的少了，我们马上就专门派人去监督。”

　　雪晋芳转了话题，说：“张处长这是您的失职行为，试想如果贷款公司挪用了，投资失败，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想必您要比我们更清楚。现在我们暂不谈这个问题，还是说说在向寰宇旗下房地产公司贷款过程中有没有接受过对方一些礼物？”

　　张联林没有思考说就：“这笔贷款一切都是按照正常程序来的，透明度极高。但是要说送礼也是有过的，吃了几次饭，还给我们买了衣服。至于贷款，那有很严格的程序，再说一切都是阳光操作，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寰宇公司是个很不错的企业，也是我们市里重点扶持对象。”

　　雪晋芳抓住张联林自相矛盾的话说：“如果按照您先前的说法，可以不可以这样理解，你们银行是靠贷款生存的，现在小企业又没有可信度，只有给有实力有诚信的大企业大公司发贷，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还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如果各方面都没有问题的话，你们要给他们送东西才合乎情理。如果这笔贷款没有问题，那么为什么他们反而还要给你们送东西呢，这就很不好解释了吧。”

　　张联林一时语塞。

　　雪晋芳放过这个问题继续问：“您刚才指的我们是谁？”

　　张联林回答：“我们信贷处的每一名职员。当时我说算了，可是他们非要表示不可的，这些事情就是其他借贷户也是常有的。”

　　苏雅丹放下手中的笔插问：“除了这些就没有收过别的什么了。”

　　“你们说还会有什么，企业也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只是做了份内的事情人家就很感动，再说了这又不是个人行为。”

　　话谈到这里似乎就没有办法再往下进行，要不你拿出证据，要不你就此打住。雪晋芳只好打住话题，绕过这个问题，换了话题。问：“明白了，您们这里贷款的企业一定很多吧。”

　　“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央行要求收缩银根，我们做的自然少了，不过象寰宇这样的老户还是要照顾到的。”

　　雪晋芳说：“不过根据我们了解，寰宇房地产信誉度可要大打折扣呀，农民工跳楼事件就足以证明。”

　　张联林想了想，说：“寰宇是实力非常雄厚的企业，您知道我们银行一向是嫌贫爱富的。再退一步讲，眼下破产的企业很多，仅这一项就造成大批坏帐，改革有时候也是实验，外国也有现成的，但是不能照般，中国的国情有自己的特点，否则的话中国模式就体现不出来，再说放贷的时候，我们考察他们的公司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但是商场如战场，谁赢谁输不经过时间检验是不好下结论的，按照你们的说法，现在看来寰宇公司还是个很不成熟的公司。”

　　雪晋芳问：“这么大笔的放贷需要省行同意吗？放贷是时候有没有考虑风险因素？”

　　张联林回答说：“你们知道任何一项贷款都是有风险的，我们的调查就是要把风险降到最底限度。我们考虑寰宇是一家老外贸企业，他们似乎做的很大，再加上当时外贸易壁垒没有完全被打破，他们手里有进出口配额。”

　　雪晋芳转了话题说：“我们还是谈谈你自己吧，据了解你即是财经学院的高才生，又是行领导班子后备人选，业务能力很强，可以说是位口碑很好的年轻干部，在某些问题上一定很谨慎。”

　　这番话可能触动了张联林，他说：“我虽然是信贷处长，你们应当明白，这么大一笔款不是我一个人做主的事情，再加上寰宇公司是市里重点支持的公司，也是在原来省外贸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他们背景很大。当然就我个人认为，贷款给他们也是比较安全的。”

　　雪晋芳听出，张联林话里有话，就问：“你是说有上级指示贷款。”

　　张联林闭了眼睛，好大一会儿没有再答话。

　　谈话真的进行不下去了，离开张联林办公室时，雪晋芳说：“张处长，我们希望您再认真考虑一下，这笔贷款中的不正常问题。”

　　张联林看检察官站起身来，就连忙起身送客。

　　雪晋芳和苏雅丹出银行18层大厦时，金阳光大楼上的报时音乐响起来，抬头看大钟的分针和时针成了一条垂直线。

　　雪晋芳问苏雅丹：“雅丹，你对张联林的印象和感觉如何。”

　　苏雅丹说：“我看张联林还是很有点男人味的。”

　　雪晋芳不以为然地说：“你又不对路了，男人是什么味？你不会是又看中一个被调查对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