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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因为是春天,进出本岛的人特别多,飞机出票特别紧张,好说歹说才买到三天后的返程机票。

  要离开奋斗了十多年的帆船队了,雅婷脸上笑嘻嘻的,心中却充满了十二万分的不舍。心中的这份不舍想找鲁敏说说,可这小妮子也怪的,中午一上岸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吃饭时食堂里也没看到她,午睡也没回宿舍。下午,照例是水上训练,因为得知雅婷去意已决,吕良就没再安排她下水训练。队员们下海后,雅婷就独自在岸上闲逛。海边风很大,看那海浪的高度,风力大概有三四级吧。风呼呼地吹着,将她的一头短发吹成一蓬乱草。夹着海水腥味的气息是她所熟悉的。想到此一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嗅到这种气息,一种依恋之情不可抗拒地包围住了她的所有的思维。真的要离开吗?真的就这么说走就走出这片海域吗?真的就这么突然地抛下为之苦苦奋斗了十几年的帆船运动,去过自己不熟悉的生活?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那只小舢板旁。自从那晚和勇明有了第一次后,这只小舢板成为他们爱情的见证。后来,勇明退役回到省城,这只小舢板又成为雅婷的相思地。只要来海南训练,思念勇明不得了了,她就会走到小舢板,将对勇明的一腔思念统统说给小舢板听。小舢板不会多嘴多言,不会笑话她,更不会把她诉说的那些很“贱”的话告诉给别人听。小舢板可能惟一会做的就是把她对勇明的相思传说给海浪听。因为很怪怪的,每次她来沙滩将对勇明的思念说给小舢板听,第二天就会接到勇明的电话。现在她要回去了,她将每天和勇明生活在一起,不再会有相思,即使有,也可以当面说给勇明听,不必再向小舢板诉说,也不需要小舢板替她通风报信了。该向小舢板道个别。感谢它这么多年无怨无悔地倾听自己的倾诉,感谢它替自己传达对勇明的思念。

  她坐在小舢板的背脊上,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舢板日晒雨淋、风吹浪打早已粗糙不堪的表面,心中无数次地对小舢板说道:“再见了,小舢板,我会想念你的。”

  “自言自语什么哪?”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抬头一看,是刘琴芳来到了身边。

  “刘书记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雅婷从小舢板上跳下来。

  “都快要当妈妈了,还这么蹦蹦跳跳的,摔一跤小产了怎么办?”刘琴芳柔声嗔怪道。

  “刘书记,我这么半途退出,你不会骂我吧?我做了逃兵,很不应该的,可勇明太想要这个孩子了。”

  刘琴芳拉过雅婷的手,在她的手掌心轻轻地抚摸着。这手,哪像是长在女人身上的,手背上有好几道伤疤,手心满是老茧。她回答雅婷道:“都是女人,我怎么会骂你呢!什么时候走,我让队里出辆车送送你。”

  “可能要三天后吧。回程机票很难买。”

  “我知道了。雅婷,回宿舍吧,不要呆在风口上,吹感冒了,药又不能吃,万一发烧就麻烦了,怀孕早期发烧,孩子出生很容易有缺陷的。”

  “刘书记您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

  刘琴芳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给雅婷披上,就转身离开了小舢板,她走过的沙滩,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约摸过了十分钟的光景,雅婷踩着刘琴芳的脚印返回了营地。

  营地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草木树林,屋桅瓦楞,甚至每一条甬道上都记录着他们帆船队队员的喜忧哀怒。记得当年她和勇明没有预兆地双双落选奥运军团,从国家奥运集训队回来的那几天,巨大的悲凉和伤感浓重地包裹了他们的身心,真的,数天前还徜徉在幸福的山巅,渴望在奥运会上建功立业,瞬间工夫便被打入无边的痛苦之深渊,这让两个年轻气盛一心只想着去奥运赛场展现自己风采的怎么接受得了?他们甚至感觉到自己仿佛成了被奥林匹亚山上众神抛弃的可怜虫。一次次,他们肩并肩徘徊在营地的主甬道上,相互安慰着,耐心地倾听着对方的诉说,每次说到伤心和气愤处,就想背起行李离开运动队,回老家哪怕种田都要比受这窝囊气强,然而,对帆船运动的眷恋又使他们在这项行动实施前土崩瓦解了,而大海的潮涌淡化了他们充溢心头的失意,他们又留在了备战下一个奥运周期的帆船队。但到最后,勇明还是没能等到下一届奥运会开赛就退役了,雅婷自己也因为怀孕流产没能入选奥运军团。现在,在备战全运会的关键时刻,她却选择了离开。今天上午,当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领队和刘书记时,他俩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叮嘱她回家好好休养生个胖娃娃,但她还是从刘书记两个硬挤出来的笑容里看出了他们对自己深深的失望。大赛之前出逃兵,这是每一个前敌指挥都不愿意看到和碰上的。

  可她也没办法,孕育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丈夫想要妻子生下腹中的胎儿,深爱着丈夫的妻子如果不能满足丈夫的这一愿望,于情于理都难以交待。何况他们已经为帆船运动奉献出了一个孩子,再伟大的事业也不能要求他们只有奉献没有索取,对不对?

  然而,留也难走也难。十多年对帆船运动的情感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下的,青春少女时的欢乐和忧虑,成年后的烦恼和快乐,对帆船运动的热爱,对这个团队的依恋,凝聚成的对事业的爱像一棵参天大树一样在她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种了十多年的感情之树,怎能说拔起就拔起呢!

  她下了甬道,又走往船库。在船库外,她碰到管船库的柳师傅,就请柳师傅打开船库大门,柳师傅显然还不知道她要走的事,见她没下海,一个劲地说:“怪不得今天没看到你的船出去,怎么,身体不好,还是……”

  “我要走了,想再来看看我的那艘船。”她跟在柳师傅身后走进船库。

  “要走?上哪儿去?”柳师傅一时没听懂她的话。

  “离开帆船队,回家。”

  “离开帆船队?不会吧,在这个备战的紧要关头,你这个项目又是队里的夺金重点。”

  雅婷不再吭声。这个柳师傅是一根筋,做事认死理,况且她说她要走,不晓得内情的,没有人会相信。她走到自己的那只船旁,自从练上帆船运动,她就把帆船看作是希望之舟、理想之舟,把每一次出海训练或比赛都当作通往理想之旅途。为了实现生命中的理想,她奋斗了好久,也付出了很多。

  这个出身于军人家庭的女孩子,当初如果不选择帆船运动,她可能会是某大学的一名莘莘学子,毕业后,着制服、套装,成为某幢写字楼里的office小姐,也有可能进入军旅,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名女军官,然而,读初中时,她因为放学时经常陪一位要好的同学去部队驻地附近的南钱湖水上训练基地练帆船项目,教练看她个子高,建议她也下水练练,这一练,顺理成章又出乎意料地改变了她整个的人生轨迹。外人眼里,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运动项目,尤其是看电影时,看到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欧洲人,业余时间驾驶帆船或帆板,在蓝天碧海中自由自在地遨游,那是怎样的一种惬意和舒适!然而,中国的专业运动员不是这样的。一切舒适和惬意都被疲劳和看不见摸不着的责任所代替。所有的爱好和对自我价值的认同,都被规范在专门为竞技体育制定的规则里。就像一架过山车一样,每一节车只能也必须在预先设定的轨道运行,稍有偏离,就会车毁人亡。

  今天,她这辆过山车的某一个关键部位起了变化,一旦运行,就会偏离轨道,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退出运行。

  然而,一种欲放弃难割舍的情感深深缠绕着她的心灵深处。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这艘陪伴了她一年多的船,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因早孕反应而显得清瘦的脸颊滴落到船上。这艘船是为了配合她备战全运会,队里花了八万多元钱从国外进口来的,今日将随着她的退出,这艘价格昂贵的船将暂时被束之高阁。想到这些,她的心隐隐作痛,她不能在这间船库里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离开的决心就会一点一点地消融掉。

  她毅然决然地返身走出船库,沿着来时的路朝招待所走去。走到招待所房间门口,先敲敲门,没人来开,就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勇明给她留了张纸条,说是看国家队一位朋友去了,晚饭别等他,她自己到基地食堂去吃。她摇摇头,知道勇明一回到这里总有很多朋友要看,谁他去!她看看时间还早,身子又有些疲乏,打算先小睡一会儿再去吃饭。

  脱了外套刚睡下,就听到有手机嘀嘀响着,好像是有短消息过来。她看看自己的手机,没有显示。那会是谁的呢?可能是听错了。她放回手机重新躺下。然而,一会儿,嘀嘀声再次响起,这回,她找到了嘀嘀声响起的方向是在卫生间。她起床走到卫生间,见勇明的手机放在卫生间的漱洗台上没带走。也是出于好奇吧,雅婷找到收件箱里刚刚发过来的这两条短消息,一条是:什么时候回来?好想你!安然。另一条是:我时时在回忆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个晚上,非常甜蜜,难以忘怀。安然。

  两条短消息,出自同一个人,同一部手机号码。那个叫安然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从名字和短消息的内容看估计是个女的。那,会不会是转发错了的,或是有人在和勇明开玩笑?雅婷想了想,模仿勇明的语气回过去一则:我也好想你。这几天就回家,你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迎接我。勇明。

  短消息发送过去后几分钟,嘀嘀嘀,又有短消息回过来:你需要什么样的方式?自然是紧紧的拥抱,亲吻,还有……和那晚一样,你喜欢吗?安然。

  这回,雅婷懵了。没想到,一贯大大咧咧男子气十足的勇明,在她不在身边的日子里会“惹事生非”!没想到昨晚与自己柔情蜜意的勇明,会与别的女人也非常甜蜜地度过难以忘怀的“一晚”!有“一晚”会不会有“二晚”、“三晚”甚至更多的“晚”呢?没想到与勇明在风口浪尖上产生的爱情,会那么不堪一击!难怪昨晚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又说了那么些稀奇古怪的话,“你的皮肤太黑了,像个黑人。”“ 不是你,是谁?有谁的皮肤会像你这样黑的。”他们结婚四年,从偷吃禁果到有婚姻关系,多少次身体相拥,记忆中勇明从没像昨晚那样对妻子的肌肤有过如此轻佻的评论的。同为帆船运动员出身的勇明太清楚像他们这样的职业不可能有白晰的皮肤的。然而,昨晚……到底是勇明醉酒后的胡言乱语,还是夫妻分居时间过长从而产生了嫌弃的心思?她宁愿相信是前者,但理智告诉她的却是后者。

  眼泪夺眶而出,流过脸颊,滴落到手机上。雅婷急忙打开手机的收件箱,将刚才自己发过去对方又回过来的那条短消息删除,将手机重新放回漱洗台,走出卫生间回到床上躺下。她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安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勇明先追求她的,还是她的一厢情愿?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亲密接触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又该怎么办?是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找勇明问个明白?左右想了很长时间,决定还是找勇明问个明白。她疾恶如仇的性格不允许装聋作哑任由勇明背叛爱情。

  她无法再睡下去,就起床走出招待所房间,回宿舍去拿饭碗到食堂吃饭。开门进屋时,看到鲁敏已先她在房间里。她问:“训练结束了?”

  鲁敏摇摇头,回道:“今天我也没下水。”

  “为什么?”

  “我找领队请假去了,缠了他很长时间,他老人家终于放行,接着我又到民航售票处买回家的机票去了。”

  “干吗要回家?这么突然?”

  “相亲去。”

  “相亲?阿敏你不是开玩笑吧?这种时候你还有时间去相亲。”

  “雅婷你觉得我像是在与你开玩笑吗?人嘛,热爱事情,执着追求事业的成功是常理,但也不能完全将自己托付给事业,使自己成为所谓事业的机器。”

  雅婷仔细看鲁敏,见她说话时一脸真诚不像开玩笑,虽然相信了,但依然不解地问:“真的是去相亲?”

  “家里要我退役回去相亲嫁人,我呢,没有答应他们也没有拒绝他们,想先回去看看,家里给我介绍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值不值得我放弃自己的事业嫁给他。”

  “你买的是什么时候的机票?”

  “三天后。”

  “应该和我们是同一趟航班。”

  “我听说了,雅婷你真的想明白了,要走了?不练了?”

  “你刚刚不是也说过了,不要让自己成为所谓的机器嘛,我不想第二次放弃我……”她本来想说“我和勇明的孩子”想到刚刚看到过的那两条短消息,就将说了一半的话缩回去变成“自己的孩子。”

  鲁敏点点头表示理解地说:“女人总有一天要回到家庭的,有事业的女人也不例外,你和勇明真心相爱,而且他也值得你为他放弃些什么,为了爱情牺牲事业,大家应该能够理解。”

  “那么,阿敏,你支持我吗?”

  “我的支持,谁的支持与不支持都无关紧要,你觉得这样做很舒服,就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坚持自己的。”

  雅婷笑笑没再接茬。

  然后她们一同走出房间到食堂吃饭去。运动员食堂的菜蛮丰富的,通常都有四荤四素,每人可以任选其中的二荤二素,主食有米饭、包子、刀切镘头、面条。今天晚饭的菜牌子写有:回锅肉、萝卜炖牛肉、荷包蛋、清蒸带鱼,蔬菜有麻婆豆腐、大蒜炖粉条、炒大白菜、芹菜炒腐竹。站在买菜窗口前看了好长一段时间,雅婷都拿不定主意吃什么,妊娠反应,闻到油腻味就反胃,再加上受勇明手机上那几条短消息的刺激,雅婷基本没什么食欲,所以看了半天菜牌子,最后让打菜师傅替她打了麻婆豆腐、芹菜炒腐竹和萝卜炖牛肉三个菜,又打了二两米饭。坐下,慢吞吞吃,好歹终于吃光碗里的食物。从食堂出来,冼干净碗筷,鲁敏说要去陆毅那儿告个别,就与雅婷分开走,雅婷直接去招待所房间等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