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这个电话是在自己房间打的。她家是一幢靠近海边的别墅。当年这仅仅是一间渔家风格的大房子，后来，鲁家经营海产品生意发了起来，就将大房子推倒，请一位建筑设计师替他们设计了这幢具有江南滨海风韵的别墅式建筑。别墅建在一块比较平缓的高地上，只要站在别墅二楼的任何一个房间，都能眺望到大海。鲁敏的房间平时一直关着，由保姆隔三差五地进来打扫卫生。知道今天鲁敏要回来，一早就让保姆打扫干净，铺上洗干净的床单，换上干净的被套，并且在房间的大花瓶里插上一束大大的白百合。花香四溢的房间让她感到一种即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在这个花香四溢的房间，鲁敏考虑再三，还是忍不住打电话将在机场上见到的那一幕告诉了雅婷。

　　给雅婷打完电话，她还不想立即下去，走到靠窗的地方站下，拉开窗帘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尽管每天在大海上漂泊，但鲁敏依然对大海百看不厌。尤其百看不厌家乡的大海。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小时候他们姐弟三人经常在大海边嬉戏游玩。潮水退下去后，沙滩上，礁石的缝隙里，会有许多小蟹在爬行。有时候嘴馋了，他们会拣些小蟹回去，叫姆妈水里煮一下，然后用米醋蘸来吃。这样的时候不常有。海边孩子，吃海鲜是家常便饭，到了开渔季节，阔阔的带鱼，肥腴的昌扁鱼，还有比目鱼、大黄鱼、小黄鱼，等等，吃得不要太多，而且吃在嘴里鲜得发甜。自从离开家进入运动队，这样鲜美的海鲜已经很久没吃到了，虽然现在标有出售生猛海鲜的酒家开得比比皆是，可那有什么用？吃在嘴里都是一样的味道。所以，她在外面很少吃海鲜，哪怕在海口集训，偶尔到外面去吃餐饭，她也很少点海鲜吃。后来家里开始富裕起来，她想吃海鲜想得不得了了，就打电话回家，让爸爸派人送些到运动队来，她将这些从家里带来的海鲜拿到成了家的队友那儿去煮煮，痛痛快快吃上一顿，剩下的，就留在队友家里，权作付煤气费。当然，大海除了带给她这么美妙的享受之外，在帆船运动生涯中也让她经受了许多磨难。尤其是在遇到恶劣的气候条件时，她甚至诅咒过大海，但只要她一上岸，那股恐惧劲缓过来后，她又对大海充满无限眷恋。这有点像小孩子玩家家，玩的时候吵架了，吵得不可开交，但几天不见，肯定想得不得了。这不，刚刚离开大海，离开她驾驭熟悉了的帆船，离开帆船队，她就开始思念了。思念的结果，就是她站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眺望着家乡的大海。正是傍晚时分，海面上升腾起一层薄薄的云雾，将远处一块露出海平面的礁石遮掩得若有若无。近处海边，有海鸟在超低空飞翔。训练结束，收起风帆后，船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偶尔也会有海鸟在船舷上作短暂的停留。身体不太累，心情也好的时候，就会逗海鸟玩玩。帆船运动很苦，但苦中也有乐趣，那就是与大自然非常贴近，而在大自然中，人会很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姐，你怎么钻进房间不出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吃饭哩。”鲁放叫唤着推门进来。她看见姐姐站在窗口望着窗外发呆，很奇怪地走过来，看看窗外，又看看姐姐的脸，竟然看见姐姐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怎么啦，姐？”

　　“没什么。阿放你刚才说什么？”

　　“大家都在等你下去吃饭。”

　　“走，吃饭去。”鲁敏拉上窗帘，拉着妹妹下楼吃饭去。两姐妹一前一后走下楼，家里人都围坐在饭桌前等着她们来开饭了。这是一个大家庭，爷爷奶奶，父母，哥嫂，小侄子，今天又加了一个客人，那就是刚才把鲁敏从机场接回来的年轻男子，家里要给鲁敏介绍的男朋友顾希加。他们的真正认识是在走进这间屋子以后。鲁敏和鲁放先进家门，顾希加停好车也进来了。鲁放看看顾希加，脑袋凑到姐姐跟前，问：“怎么样，这人？还满意不？”

　　“你问我？”鲁敏不解地问。

　　鲁放肯定地点点头，“不问你问谁。”

　　“他是谁？不是你的男朋友？”

　　鲁放诡异地冲姐姐笑笑，然后朝顾希加招招手，道：“正式介绍你们认识，我姐姐鲁敏，帆船运动员，顾希加，南江海产品进出口公司副总经理，就是你这次回来要认识的人，怎么样，见面安排很奇特吧？告诉你，这是我策划的。”

　　两双手握到了一起。鲁敏爽朗地说道：“幸亏这一路上我表现还可以，要不，会给人民群众留下我们运动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印象。”

　　“哪里，现在没有人会这么看运动员的。”顾希加说话很儒雅。

　　一旁的鲁放看他们大有一见钟情的样子，快乐极了。她提醒道：“姐，上楼去见见爷爷奶奶。他们早盼着你回来了。”

　　见过爷爷奶奶，鲁敏就走进自己房间给雅婷打电话……

　　鲁放坐到了小侄子身边的空位子上，鲁敏就只能坐到顾希加身旁。老爸看看大女儿，看看顾希加，“今天是我们家团聚的日子，老太婆，开一瓶好酒。”

　　保姆吴姨端着一瓶五粮液进来，“太太早准备下了，五粮液，老爷子的最爱。”

　　爷爷笑了。他说道：“那是现在嘴巴喝刁钻了，过去那些日子，一天打渔歇下来，煮一脸盆鱼虾，块把元钱一瓶的高梁烧喝喝，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

　　鲁放凑过脸来悄悄地对姐姐说：“爷爷又要痛说革命家史了。”

　　爷爷虽说年事已高，但耳朵依然好使，听到小孙女在嘀咕自己，接了话茬道：“过去的事该提的时候还得提，否则好了伤疤忘了痛，还以为自己一直就这么有钱。我们鲁家的男人，早十多年前，还在海里打渔，风里来浪里去的，歇下来不弄点烧酒喝喝驱驱寒，到老了，浑身风湿痛。”

　　鲁敏难得回家，很少听爷爷说那些成年往事，偶尔听听，觉得蛮好听的，因此，她对爷爷说：“鲁放不爱听，让她蒙起耳朵，我爱听，爷爷说给我听。”

　　爷爷撇一眼鲁放，“还是你姐懂事。”

　　吴姨替老爷子倒好一小杯五粮液，鲁放接过来放到爷爷面前，“对不起爷爷，我也爱听，你说吧。”这鲁家虽说是渔家出身，但一门忠孝，长辈说话，不是原则问题，基本都顺从。

　　各人面前的杯子，多多少少都倒了点酒，由老爸提议，大家都拿起自己的酒杯凑到爷爷奶奶跟前祝这对老人身体健康，然后各人深深浅浅都喝上一口。爷爷将酒喝进嘴里，啧啧几下，道：“小敏，给爷爷说说你那运动队的事。”说着，爷爷看看顾希加，“我们小敏是在家里最苦的时候出去当运动员的，要是这几年，我不会放她出去的。你们以后谁都不许欺负她。”

　　鲁敏老妈打断老爷子的话，道：“爸爸你放心没有人会欺负小敏的。”

　　爷爷瞪媳妇一眼，“女人家，知道啥！”

　　鲁敏老妈讪讪一笑，不再吭声。

　　爷爷伸出筷子，挟了一只卤鸭腿放到小敏的碟子里，“多吃点，这是你吴姨最拿手的菜，你吴姨还会好几手拿手菜，你多住些日子，让她一样一样烧给你吃。运动队的日子很清苦的，我早就对你老爸讲让小敏回家让小敏回家，他就是不听我的话，现在人老了，说话没人听了。”

　　鲁敏老爸尴尬地笑笑。

　　“爷爷这运动队又不是自己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在鲁家，也就鲁放敢顶撞爷爷几句。“运动员退役，要领导批准，否则出来连工作都不好找。”

　　“工作不好找就不找吧。”鲁放后面一句话爷爷听进去了，“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不好找就不找了。”

　　“那怎么行！”鲁敏接上嘴，“我这么年轻，怎么能吃家里的呢？好了，不说这些了，爷爷不是爱听我讲运动队的事吗，爷爷我讲给你听，好吗？”

　　“好好好。”

　　“爷爷刚才说的对，我们帆船队的日子过得很清苦，但帆船队的人，从领队到教练员到运动员都很敬业的。有些队员，为了打比赛，将自己的婚期一拖再拖，有的放着外面高薪的工作不做，情愿跟着运动队浪迹天涯。记得有一次，我们有个女队员，训练时器材坏了，船失去控制，被风刮到一个孤岛上。天快黑了，周围见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片帆，吓得她快哭出来了，幸亏她教练随后驾驶摩托艇找到了她，要不，一个大姑娘，在荒岛上过上一夜，还不把她吓个半死。”

　　鲁放笑着插嘴道：“那也不一定，如果能够遇上一个印第安人的酋长就好了，孤男寡女，在孤岛上演绎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十几年后，这孤岛上就全是这个女队员和酋长繁衍的后代了。”

　　当着外人的面，小女儿说话这么放肆，弄得老妈的脸上挂不住了，她瞪一眼鲁放，道：“什么孤男寡女的，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说话这么没分寸，看以后谁还敢娶你？”

　　鲁放冲姐姐吐吐舌头，将另外一句更放肆的话咽了下去。

　　这个家，鲁敏老爸是个闷葫芦，不是生意上的事，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鲁敏老妈在生意上是丈夫的好帮手，有几单丈夫搞不定的生意都由她出面，但在家里照例没说话的份，鲁奶奶是个闲事正事都不管的老女人，年轻时也是个闷葫芦脾气，一切听凭丈夫、公婆作主，自己只顾埋头操持家务事，老了，更不爱说话，吃了饭，除了睡觉，就是找邻居搓几把麻将，家里但凡大小事务依然由老头子说了算。今天这饭桌上，也就是爷爷和这两个孙女在说话。隔代亲嘛，爷爷喜欢与孙女说话。

　　这一餐饭就在爷爷和两个孙女的叽叽喳喳的聊天中吃完了。

　　吴姨收拾好饭桌，替老爷子沏上一壶茶，递到老爷子的手上，老爷子捧着紫砂壶开门出去散步了。饭后走百步，这是老爷子近几年的事。老爷子的理由是，现在有钱了，生活过好了，谁不想长命百岁一直过下去！要长命百岁，健康很重要。于是，饭后走百步，早晨出门打打拳，就成为这个老渔民歇下来后的生活内容。而且，老爷子走百步，不像别人单纯是走路，他非得捧把紫砂壶，走几步，口含着壶嘴滋滋吸几口水，然后继续走路，百步走下来，壶里的水也就被“滋”得差不多了。

　　老爷子出门散步去了，老爸看看时间快到19时了，就吩咐小放打开电视机准备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老爸文化水平不高，但新闻联播是必看节目，他认为做生意的人可以不看别的东西，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一定要看，这个节目是中国社会的风向标，就像渔民出海打鱼，航行一段海里后，一定要找到海上的灯塔，才知道船已经跑到什么方向了。电视机打开后，老爸舒适地坐到沙发上，然后看一眼大女儿，道：“你们没有必要陪我看电视，与小顾找个地方聊聊天去。”

　　鲁敏看一眼顾希加，征询般地问：“要么也出去散散步？”

　　顾希加一笑，回道：“听你的吧。”

　　“那就出去吧。”说着，她打头往外走。顾希加紧紧跟了上去。他俩一出门，鲁敏妈妈就笑着道：“这小伙子不错，还没处上一天，就开始听敏敏的话了。”

　　“是个好小伙子，就看我们敏敏有没有这个福气了。”老爸点点头满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