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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好自为之
这天,教员庄不害又挨了队长赵贯彻的训斥。 在训斥庄不害的前一天,赵贯彻驱车二百公里,兴致勃勃地参加了北部防区七号首长夫人的五十五岁大寿寿宴,不仅奉上八百块钱的贺仪,而且在晚宴上喝了个烂醉如泥,直到次日早晨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是,为把司训队大权牢牢抓在手中,赵贯彻打起精神,开着他私人的北京212吉普车,风风火火地从防区大院往凉城驻地赶,却不料在路上撞翻了一辆载客三轮摩托车。多亏他果断地猛踩油门,迅速离开是非之地,否则肯定会被事故受害者纠住不放,搞不好还得赔他们的钱。由于加油过猛,他的车才离开事故现场二十多公里,发动机就出现严重故障。他勉强把车开到附近一个小镇上的汽车修理厂,花了五百块钱才把车修好,中午饭也耽误了。 赵贯彻刚回到队里,个别官兵就开始坐立不安。二排长李短江挤着一脸笑容和队部通信员一起服侍他洗脸;司务长阮为高命令手下立刻去做四菜一汤;给养员关小费把做好的菜一盘盘端到队长办公室,并且捎带送去一瓶低度白酒,这些人热情地为队长接风洗尘。而指导员万广则伏在他办公室的窗前偷窥赵贯彻这边的动静。 赵贯彻见几个人在跟前晃来晃去很是心烦,便把他们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坐下来开始吃喝。他吃着香喝着辣依旧心烦意乱。让赵贯彻心烦的倒不是那起交通事故,而是路上无端多花的五百块钱。尽管撞翻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上边的人肯定伤得不轻,但是他的车挂的是一块“演习—007”的自造铁皮牌,并没挂军车号牌或民用号牌,所以,只要他驾车逃离现场,没被人捉到,他就不怕因为这次事故惹麻烦。赵贯彻不心疼送出去的八百块礼金,却心疼修车的五百块,是因为那八百块不仅能讨得首长和首长夫人的欢心,还有助于他年底提升为副营级军官一事。而那五百块让修车的老百姓挣了去,只是修好了他这辆没花钱就搞到手的吉普车,却对他升官发财毫无益处。偏偏在赵贯彻愈发心烦之时,班长吴中义进来告了庄不害的状。 “班长们啥时候都按队长你说的干,把兵们管得死死的。为把汽车理论学习抓上去,到了半夜十二点,还让他们点着蜡看书,偏不让他们上床睡觉。这两天刚收到一点儿效果,姓庄的却让兵们在课堂上睡起大觉。他这明摆着是和你对着干。队长,他老这么捣乱,咱们队非让他搞垮不可。” 要是在心情不错时接到这种报告,赵贯彻根本不会当回事。毕竟,他自己从前也学过开车,知道士兵们为什么在课堂上睡觉。再说,士兵们听不听课,守不守纪律,能不能学到知识,他才懒得去管。就算他们在司训队连开车也没学会,他照样当他的队长,到时候照样升官。然而,此时赵贯彻的心情很糟糕,吴中义的报告就很令他恼火:一个小小的理论教员居然敢不听他的话——他隐约记得在开训动员会上曾讲过,士兵上汽车理论课时必须遵守纪律,而庄不害却让士兵睡大觉。这么做就等于没把他放在眼里。如果队里的人都像庄不害这样不听他的话,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他在队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年底提为副营级军官的梦想还怎么实现?单凭这一条,他也要狠狠收拾庄不害一顿。何况,赵贯彻对庄不害一向没什么好感。这个人还不如吴中义这类班长懂事。不仅从没请自己喝过酒吃过饭,甚至连过年探亲回来,也没给自己送些家乡土特产,更别说送高级烟酒了。而最令赵贯彻火冒三丈的是,有一次他叫庄不害和他们几个打麻将,这小子居然和了他好几把庄,搞得自己输了大钱。再说,庄不害是个无权无势的理论教员,没后台,没背景——这意味着他今后没什么前途,永远不可能爬到自己头上,收拾他这种人既能树立威信,又不怕遭到反抗,可以说是最没有后顾之忧的大好事。 于是在当天傍晚,赵贯彻命令通信员把庄不害叫到自己办公室,乘着酒兴,指着他鼻子说了他一通: “妈了个巴子!是不是几天没收拾你,身上痒痒了,啊?我听吴中义说,你竟然让兵们在课堂上睡大觉,你还想不想要好?不想要好,趁早说话!我和上级提拔你当教员,是让你带着他们苦练杀敌本领的。而且我讲过多少次,要抓好理论学习,绝不允许上课睡觉,可你却胆敢背着我另搞一套,你这是找死!下回再让我知道你狗日的不大胆管理,还让他们睡大觉,我弄死你!啊—嗯—噗!”说着,赵贯彻往地上吐了口腥臭的浓痰。 此时是四月初,北方地区的取暖期刚结束。屋里没有生炉火,比外边还要冷。可庄不害被赵贯彻训斥后,反倒出了一头大汗。他没有申辩,也不敢申辩,他知道那样会惹队长发更大的火,说出更令他不堪的话。他只有立正答“是”,别的半句话也不敢说。当赵贯彻发了十多分钟火,感到心满意足了,他才小心翼翼退出去。 挨了训斥的庄不害没回宿舍,而是在营院里转起了圈。他在感到沮丧的同时,也暗自庆幸:这次挨训只不过是因为有士兵在课堂上睡觉,而不是因为有人从课堂上溜走,干了别的坏事,比如说抢劫盗窃、轮奸妇女甚至杀人放火。就在两年前,本军团另一个师曾发生过一起犯罪案件:司训队的士兵从理论课堂溜走,跑到驻地为非作歹、奸污少女,最后被绳之以法。那个司训队的队长、指导员因此案被撤职查办,理论教员作为直接责任人,按义务兵退伍发回原籍,分配到工厂当了工人。然而,这世道不知从哪天开始流行起工人下岗。那名前理论教员工作未满一年便下岗失业了。庄不害对转业回去当工人并不害怕,他怕的是当上工人没几天就下岗失业,丢了饭碗。与这种结局相比,挨赵贯彻训上一顿不算什么。 但有一点庄不害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吴中义告他的状。吴中义作为一个上年度刚学完开车的新任教练班长,理应知道士兵们为什么困得在课堂上睡觉,如果他站在士兵的立场考虑这件事,就不应当把事情捅到队长那里。而且,吴中义去年在自己排里时,自己从没亏待过他,还帮他逃过班长的二、三次惩罚。有一回,这个吴中义称有急用,借了他五十块钱,直到今天也没还,他没有计较,但现在吴中义却恩将仇报,让他挨了队长一顿训斥。事实上,这已不是庄不害第一次挨赵贯彻训斥了。 第一次挨赵贯彻训斥,是在上年冬天。那时赵贯彻刚上任才一个多月,庄不害也刚被提升为副连级教员。有天早晨,庄不害正沿着院内的沙石路,边走边背诵教案,恰好看见赵队长站在队部前的杨树下轻松愉快地撒尿。为了给新队长留下好印象,他快步走到距队长三米左右的地方,“啪”地一声立正站好,行了标准的军礼,然后,字正腔圆大声说道:“队长早!”赵贯彻受到惊吓,停止了小便,他慢慢转过头,神情厌恶地看了看庄不害,又继续方便,但却怎么也没办到,只好恨恨而去。几天后一个清晨,庄不害又走在沙石路上背诵教案,可能由于没戴眼镜,也可能由于太专心,当赵贯彻迎面走过来,到了他跟前,他也没有按条令规定向队长行举手礼致敬。这下可把赵贯彻惹火了。毕竟,在这个仅有两个师直属分队的小型营院内,赵贯彻完全可以算作高级首长。下级在早晨第一次见到他时,必须首先行礼以表达敬意。但庄不害近在眼前,却对首长视而不见,这还成何体统?于是,赵贯彻厉声喝住庄不害,生气地问道:“怎么回事?你他妈还算不算军人?为什么见了首长不知道敬礼?嗯?” 庄不害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连忙解释道:“队长,我光顾着背教案了,没注意你,我……” “你狗日的算什么东西?该敬礼不敬,不该敬礼瞎敬!我看你连最起码的素质都没有,还他妈教别人,先回去好好教教你自己!记住了,下回再让我为这种小事儿找你,有你好看!”说完,赵贯彻扬长而去。 庄不害连忙举手敬礼答“是”,直到赵贯彻走出很远,也没敢把手放下来。 此后,当着全队众人或在私下里,赵贯彻又因为一些细节问题批过庄不害,把他搞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幸好庄不害善于忍气吞声,才没让赵贯彻抓到把柄,狠狠整他。 尽管庄不害时不时受到上级训斥、同级排挤和下级的冒犯,可他觉得自己的境遇还说得过去。生活在并不算太平的二十世纪末,世界各地经常发生各种武装冲突。几年前,波斯湾还发生了规模较大的局部战争,很多军人命丧黄泉。而庄不害身为一名从军十多年的军官,却从未参加过任何军事战斗。不仅他没参加过军事战斗,这支队伍中绝大多数官兵都没参加过军事战斗。毕竟,整个国家上上下下都在致力于发展经济,军队里也搞起了生产经营和自主创收,于是,很多文人墨客就把这称作了太平盛世。在太平盛世,一些人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发了财,然后,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升了官;另一些人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升了官,然后,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发了财;还有些人在相当短的时间里既升了官,同时也发了财。这些人找到了升官发财的诀窍,享受到美满幸福的生活,看到了光明的未来。然而,大多数国民却并不能看到光明的未来,只能逆来顺受求得平安,节衣缩食积攒钱财,盼望有一天能过上稍稍体面的生活,庄不害正是这种国民中的一员。庄不害时常觉得:当兵不用流血打仗,不用冒生命危险却有升官发财的机会,的的确确应当知足常乐。更何况现在在队伍上要比在地方上更容易生存。看看和他在一个街道上长大的邻居们,看看曾与他一个学校上学的同学们,看看与他乘同一个车皮参军又退伍回家的战友们,他们中多数人的生活要比他艰难。在国营企业上班的,许多人下了岗失了业;给私人老板打工的,挣钱不多、干活不少,却少有休息日;当个体户作生意的,多数是惨淡经营,难以为继。更有一些邻居、朋友误入歧途,犯法进了监狱。庄不害还知道那些居住在广大农村的农民生活得更为艰辛。和这些人相比,庄不害感到挺知足。 庄不害现任陆军第11A师司机训练队理论教员。他个头中等偏下,身材微胖,脸上长着青春痘,戴一副廉价近视镜,喜欢在业余时间阅读书籍或者喝喝闷酒,年过三十,尚未婚配,目前已经给学开车的士兵讲过四天课了。 按司训队多年形成的惯例,各班士兵被分成甲、乙两个小组。全队的甲组训练驾驶时,乙组就在队教室学习理论,下一个训练日两个组进行轮换。理论课不消耗车辆、油料,还能避免士兵们惹出让首长心烦意乱的事端,算得上一举两得。 庄不害第一天教授理论课时,事情比较顺利。好多士兵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他的课。但仅仅二天后,课堂情况就发生了很大变化。士兵们的双眼不再炯炯有神,才坐下不到十分钟,一些人就抵挡不住越来越浓的睡意,很快进入梦乡。第一次碰见这种局面,庄不害立刻停止授课,命令睡觉的士兵起立,先大声训斥他们一顿,然后,罚他们站着听课,以示惩戒,并警告他人。这样做制止了这些士兵在课堂上睡觉,暂时确保了教学秩序。但没过几分钟,另一批士兵却全然不顾禁令,步他人的后尘睡了起来。庄不害于是又大声训斥他们,罚他们站着听课。庄不害一次次地发火,惩罚睡觉的士兵,但他刚刚罚了这些,那边又冒出来另一些;罚了另一些,又会涌现出其它一些,最后搞得几乎所有听课的士兵都站了起来。他就这样罚了又罚,但却罚不胜罚,总不能制止士兵们在课堂上睡觉,反而引起他们的强烈反感和低声咒骂,一些胆大的士兵开始故意用睡觉来反抗庄不害,个别人还在课桌面或墙壁上写了一些对庄不害进行恶毒攻击的语言。庄不害及时觉察到士兵们的不满情绪,赶紧停止了惩罚措施,转而用思想教育的方式,去诱导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同志们,我知道你们不太喜欢学汽车理论。但是,我告诉你们,其实汽车理论很有意思。学不好的话,你们会很后悔一辈子,而且还会影响你们成长进步。再说,这点儿汽车理论并不难,只要上课不睡觉,肯定一学就会。如果连这点理论也学不会,你们还怎么开车?又怎么拿驾驶本?实话跟你们说,要想拿驾驶本,还要考汽车理论哩。” 听了这番宣讲,士兵们没一个人公然站出来表示反对,却又在课桌和墙壁上写了一些话: 我们不愿意学理论,我们就想开车。——徐好瓜 汽车理论,玩蛋去吧!?——何大爷 不为拿驾驶本,狗才来司训队!——燕子李三 看见这些回答,庄不害没有再进行毫无效果的说教,他也没敢采取其他惩罚措施。这样以来,好多士兵便毫无顾忌地趁上课之机睡起大觉。 庄不害在司训队学过开车,又当了多年排长,他当然明白士兵们为什么在课堂上睡大觉。他们在课堂上睡觉,最主要是因为他们实在太疲倦了。一天当中,他们除了练习驾驶或上理论课、出操跑步、训练队列、站岗执勤以外,要打扫宿舍、环境和食堂卫生、种植蔬菜、擦拭车辆、修整车场、挖坑种树、拔草喂猪,还要接受政治教育、参加会议、畅谈体会、写保证书、整理笔记、复习理论,白天没干完,晚上干;工作时间没干完,业余时间干。每天在十二点前,士兵们几乎都不能上床睡觉。早上五点又不得不起床整理内务卫生,而中午还得不到休息。不管是谁,天天如此而不感到疲劳,那才是怪事。所以,当庄不害看到课堂上趴倒一大片士兵,以至没几个人听课,偶尔也觉得,如果在他这里士兵们能趁机睡上片刻,缓解缓解疲劳,就算没学会他教的课程,也不见得是坏事。 他就是这么有仁慈心肠,从前当排长时他也是这样。由于向来不打骂士兵,他给上级留下带兵能力差的坏印象。还是出于仁慈心肠,几年前他曾替万广背了一次黑锅,加深了上级对他的坏印象。但最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后台,又不会讨首长欢心,所以,他当了多年排长,上级仍然没有提拔他,可是也不让他转业。眼看着他已超出排长任职年龄上限,再不提拔,他就只能转业,上级这才不得不让他担任了无权无势的副连级教员。上级不想让他年纪轻轻转业回家,是怕他回到地方后时来运转,有了前途,如果真是那样,更多的年轻军官都会要求转业回地方,而这正是首长们不希望看到的。 实际上,庄不害不想干教员这个差事。但既然上级下了命令,让他干他不想干的差事,他还是装成高高兴兴的样子执行了命令,没流露一丝一毫不满情绪。庄不害能有这种表现,当然要归功于上级经年累月的思想教育,这种教育使他牢记必须绝对服从上级的工作安排,而且要干一行爱一行,尽管他怀疑这种观念并不正确。 他怀疑这种观念不正确是因为曾受过中学同学的启发。那次,他们两人在家乡的街头不期而遇,并聊了起来。 “你怎么才是中尉?我记得你参军十多年了吧?” “嗯,差不多。时间可真够快的。你怎么样?现在还干老本行?” “早不干了。现在歇着哪。” “嗨,你那工作挺不错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还是应当干一行爱一行才行啊。” “嗤—,学会教育人啦。你说的这一套,胡弄傻小子还差不多,你自己可千万别当真。” 遭到这番抢白后,庄不害不太甘心,又说道:“我觉得干一行爱一行挺好的,而且我就是那么干的,所以,我……” “所以你干了十多年才是个中尉,可我一些朋友,他们和你参军时间差不多,现在早就当上少校、中校了。他们都觉着当官的讲的大道理全是骗人的鬼话,就是为了让别人都变成傻瓜。你呀,还是跟他们学学,好自为之吧。” 那次令人不快的谈话使庄不害渐渐开始怀疑干一行爱一行这种观念。可怀疑归怀疑,等他当上教员,他仍然假装爱上了这个行当,并付出很大心血。他起早贪黑编写教案,冒着严寒备课试讲,他用完了成盒成盒的粉笔,吃掉了一包又一包润喉药片,终于使授课水平有了长足进展。他希望通过他的教学,使士兵们成为既会开车修车,又懂得其中科学原理的优秀驾驶员。但他更渴望某一天能在首长面前讲上那么一课,不光好好露上一手,还能得到首长的赏识和提拔。 然而,现实比他的想象要糟糕。眼下,由于他容忍士兵们在课堂上睡觉,遭到吴中义告发,挨了队长训斥,他再不敢让士兵们把课堂当避风港了。如果继续那么干,赵贯彻绝饶不了他。赵贯彻虽然只当了五个多月队长,可是他有来头,而且凭着心狠手辣,已经树立起令人害怕的威信,队里没人敢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否则,就会挨他的训斥,甚至挨他的揍。然而,庄不害又想不出好办法对付那帮不听话的士兵。他不敢打骂他们,因为这些学开车的士兵中,好多人有大后台、大关系,打骂他们很可能会惹出大乱子,就算惹不出大乱子,他也不敢——他没那种魄力。可单凭罚站或高声训斥,又收不到任何效果。他想用思想教育那套办法,劝说士兵不要在课堂上睡觉,但实践证明那么做难以凑效。其实,队伍上很多人在背地里都很厌恶那套虚伪的说教,就连指导员万广在酩酊大醉后也说过,思想教育根本毫无用处。 对士兵们睁只眼闭只眼,赵贯彻不答应;服从赵贯彻的命令去整士兵们,他又想不出整人高招;用说服教育的方法去对付他们,更是行不通。士兵们没人体谅他的苦衷,赵贯彻又命令他大胆管理,他夹在当中很不好受。 庄不害在营院内转到熄灯也没想出一个抓课堂纪律的好办法。躺到床上后,他仍没想出一个好办法,直到进入梦乡,他还是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自上级的压力是如此巨大,居然让他作起了春梦。可惜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把阳物放入梦中女子体内便遗了精。朦胧之中,他似乎觉得那个女人是指导员万广的老婆。 早晨,庄不害仍在为抓课堂纪律的事情而发愁时,士兵杨大物向他传达了队里的最新指示:今天停止训练,全队官兵徒步到师部大院去挖树坑。 传达完指示,杨大物笑眯眯地说:“庄哥,你昨晚上作好梦了吧?一瞧见你早上换床单,就知道你晚上又作好梦啦。你放心,我绝对不到外面说你的事。噢,对了,昨晚上玩牌,我欠了关小费二十块钱,你得先借给我三十块。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到外面乱说。” 听到杨大物说要借钱,庄不害刚刚放松了一些的心情又紧张起来。几天前,他接到一个恩人的来信,得知他患上了肺癌,为治病已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他一家人指望庄不害能多借给他们一些钱救急。庄不害当时真想把自己存折上的钱都取出来给他寄去。但想到自己的父亲也病在床上,也指望自己的钱求医问药,就没舍得那么干。他仅仅取了300块钱给恩人寄去,不知恩人会不会埋怨他。而现在杨大物也打起了他的钱的主意,庄不害当然会感到紧张。 “我的事儿不算个啥。可你明明欠关小费二十,为什么要借三十呢?我现在手头也挺紧,就借给你二十得了。” “你差那十块钱啊?要知道你这么爱讨价还价,我还不如把口张大点儿。别说那么多啦,三十块钱你借还是不借?你要舍不得,我去朝司务长借。”说着话,杨大物的脸色沉了下来。 见杨大物生了气,庄不害只得掏出钱包,数出三张十块钱给了他。 那天,庄不害参加挖树坑劳动时,指导员万广把他叫到一旁,拍着他肩膀说道:“怎么?那个赵又找你事儿啦?我听说他居然扬言要弄死你!他胆子倒不小!连杀人放火的事也敢干!可是他忘记了,现在不兴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了。要是二十年前搞阶级斗争那阵子,说不定他真有这种权力。但今天这世道,就算他有大首长撑腰,就算他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他也不敢弄死你。他要敢弄死你,我和组织不会饶了他。这一点你尽管放心。老庄啊,不是我说你,姓赵的老找你的事儿,还不是因为你太好欺负了。记住,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从今往后,只要你大胆地与姓赵的展开斗争,早晚有一天能取得胜利。下次他再敢训你,你就问问他,他一天到晚开着那辆来路不明的破车跑东跑西的,想干什么?你多跟我学学,你看我什么时候怕过他。他算什么东西?也想跟我比。他姓赵的娶的是农村老婆,得提成副营,老婆才能随军。可我万指导员的老婆是高干子女,我不用费那个劲。我提不提副营无所谓。妈的,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我谁也不用怕!” 听了万广一席话,庄不害觉得心里舒畅了一些,但又觉得他的话并不全对。万广叫自己跟赵贯彻斗争,然而,赵贯彻是上级,自己是下级,但凡下级和上级斗争,下级一般没什么好下场。本师工兵连一个排长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证。那名排长和连长有些矛盾。平日里,他把连长贪污伙食费、收受下级礼品、用军用铲车为个人挣钱、嫖宿乡村暗娼等劣迹悄悄记到本子上,有一天向师里告发了连长。可那名连长上下活动后,使得师首长感到绝不能纵容以下犯上的行为,更不能让家丑外扬,所以,上级不仅没处分那名连长,反而找了个理由把排长的军衔由中尉降为少尉。排长一气之下殴打了连长,结果被定了个流氓伤害,判处了一年徒刑。他老婆被这个横祸气成了小产,他的老爹也急火攻心断了气。而那名连长只不过因此挨了个警告处分。 这件活生生的事例让庄不害感到:一名下级与上级斗争,不仅是不明智的,而且很愚蠢。自己万万干不得这种傻事。 在徒步返回司训队的路上,庄不害手里摆弄着一个用子弹头做的小十字架。这东西是他当战士的时候,一名有良心的老兵给他的。当初那名老兵借了他十块钱没有还,最后送了他这个小十字架权当还债,并且声称它能给主人带来好运气,还能使人变得高尚起来。的确,有时候庄不害心情不佳时,摆弄摆弄这个小十字架,想想与它有关的故事,心情能渐渐平静下来,所以,他一直舍不得丢弃它。 回到宿舍,庄不害发现出门时还十分整洁的床铺已被搞得一片狼籍,原本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歪到床角里,白净的床单散落着扑克牌和烟灰,靠床沿的部位还沾了一些烂泥。这景况使庄不害刚刚平静了一些的心情又起了波澜。很显然,一定是杨大物招来人在他床上打扑克,然后,未加整理就拍屁股走了。更让庄不害感到脸上无光的是,尽管他的床上被搞得乱七八糟,杨大物床上却利利索索、一尘不染。而杨大物只不过是个士兵,最初队里叫他住进这个房间,恰恰是负责打扫室内卫生的。 庄不害打算换一条干净床单,这时他才想起另一条床单也该洗了。 晚饭后,等到官兵们都集中到俱乐部看电视新闻时,他端着放着两条床单的脸盆,拿着洗衣粉,来到紧邻着食堂的水房,站在水槽边洗起床单。过了一会儿,有个满面春风的士兵提着水桶进来接水。他一边接水,一边笑嘻嘻地问庄不害:“连班长都不用亲自洗床单,你还亲自洗?怎么说你也是个中尉啊。” 庄不害抬头看了看这个身材干瘦、面貌淳朴的小伙子,苦笑了笑,没有作声。 小伙子虽然看上去挺朴实,但却没有主动把军官手里的活计接过来,表现出应有的礼节礼貌,反而大大咧咧地问道:“要是大校的话,就不用自己洗床单吧?” “有的也得自己洗。”庄不害低着头,一边搓洗床单,一边回答。 “那起码不用站着洗吧?” “那是。他会坐在小马扎上洗,大校那把年纪的人,站久了坚持不住。” “嗯,你说的没错。可是,他们除了洗自己的床单,恐怕用不着给别人洗吧?” “可能吧。” “那还是当个大校来得好,连洗床单都可以坐个马扎,还不用像我一样,总得洗别人床单。一想到这,我就挺优越。” “你又不是大校,有什么优越的,嗯?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得根。嘻嘻——,要说优越嘛,我没多少,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