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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翻墙而过的年代
专家组来评估瑞金一中时,我十五岁。我们一伙人在上课前十分钟到学校,但校门已经关了。我们跑到人民会场上,过去那儿有一段矮墙——我当年清剿“叛党”就是从那突袭过去的。我们跑去一看,发现矮墙没了,学校找人把围墙结得很高,上面还有许多玻璃片。弟兄们问我翻吗;我望着那座没有名字的漆黑色烈士纪念碑,说:“今天学校评优——怕死的留在这!”于是,二十来个不怕死的同学跟着我翻墙入校,在校长和评估专家面前跳下。原本笑容满面的校长立即目瞪口呆;专家们觉得这学校太穷了,连后门都不舍得造…… 三年后,我代表山东大学去青岛访问中国海洋大学,接见我的是当年和我一同翻墙入校的忠臣:刘兵。我到海大时正门没开,所以“故技重施”,翻墙入校。当我俩从墙上跳下时,两个披头散发的女生尖叫着跑走了。刘兵说:“草哥……我们好像到了女生浴室外。”我故作镇定,说:“小兵,没事!她们不晓得我是山大的,不抹黑!……她们晓得你是瑞金的吗?”刘兵说:“那个长头发的是我们系花……”当晚,我俩去理发室剃平了头,第二天换了衣服。这样易容后,我们约那系花一同去海边玩,那系花说昨天有两个贼翻墙进了女生浴室。我们一个劲地摇头说:“这种下游胚子,不从墙上摔断腿天理不容!”那“系花”点头说是,放心地和我们一起去海边…… 俺胡草可是为了维护瑞金的荣誉啊! “荣誉高于生命”——或者说“名声高于生命”,这不知道是瑞金学生从小所受的教育还是禁锢?但瑞金绝不是特例:中国教育一直强调培养人的自尊,通过“模范学生”称号来培养人的荣誉感;把学生的自信建立在周围人肯定的基础上,这样的自信是脆弱的,这样的荣誉常常转变为虚荣。你的自信不是来自自我肯定,而是外界的评估标准。在学校里,这个标准是分数;在社会上,这个标准是金钱。在当代人眼里,成功就是高分数、高收入;中国人一生要经历多少考试?中国人一生要经历多少专家评估? 高为民久经考验,从模范学生到模范医生、模范院长,他的自尊心很强,他不容许别人伤害他的自尊。上中学时,胡桑常常不客气地驳倒他,他把自己的愤怒隐藏;这个美男子是那样爱面子,以致他到念大学时还不敢向王凤英表白。 与此相反,胡桑从不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尊;他的自信心很强,他始终相信自己是天才;即使在阴暗的牛棚里,他也相信:天才来到凡人的世界,就是要孤独地受苦。 对于独具慧眼的鹰,眯起双眼远比搏击长空重要,因为光线会把千里眼灼伤;对于聪明绝顶的人,糊涂无知远比深谋远虑重要,因为真理会把先知囚禁——不管怎样,你都在孤独中承受另一个世界的真相。 胡桑喜欢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的感觉,他拒绝别人的同情。当王凤英偷偷跑到牛棚外喊他的名字时,他在沉默中回忆自己如何欺负她;当王凤英把烤红薯塞进牛棚里时,他恨她的同情;当饥饿迫使他吃下红薯时,他恨自己的脆弱;当他吃过十几顿红薯后,他哭了。几年后,他轻声向她说声“再见”,独自下了火车。当他望着火车呼啸着北上,他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翻墙而过的年代,还没有看清围墙里的是校长还是美眉,我们就软着陆了,没有回头看的机会,只能在沉默中细数来时的脚印。 我常怀念翻墙而过的年代,就像胡桑怀念举红旗游街而过的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之歌,激情与梦想在现实中挣扎。 我曾问大伯:“你后悔当时下火车吗?”大伯摇头,说:“毛泽覃能后悔吗?留在瑞金,然后牺牲……这是我的选择。” 存在主义者说:人要学会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现实中,我们选择的路往往不是“真实我”的选择,甚至不是“现实我”的选择,而是“当时我”的选择。当时的你还不懂事,所以选择了一条未知的路。等你走完那条路到达下一个路口时,你已经忘了当时的你为什么那么傻,傻到选择这条路。 但是,你不走这条路,你就不会懂事,你就不会发现当年的你很傻——这就是人生的矛盾,无数未知的选择,却没有一个重复证明的机会。另一方面,这也是人生的欣慰:所有的选择都无对错之分,因为你没有另一个人生可供比较。人生没有成败,我们都有一个翻墙而过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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