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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沉默中忘记
2005年5月5日上午,从赣州飞往西江的飞机将在一小时后起飞。在候机室里,胡桑拉住王凤英的手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高为民在西江医院里做了什么?” 王凤英冷冷地摇头,说:“我不晓。你别再问。你也别再去打听什么。胡桑,忘记它吧!你已经在仇恨中老了十年了!你还想在仇恨中活多久呢?” 胡桑冷笑着说:“十年……我这十年都没有了,我还在乎什么呢?你告诉我!告诉我十年前我为什么会入狱?” 王凤英挣开胡桑的手,摇着头,右手拢着头发,默默地盯着胡桑的脸,说:“你太可怕了……你想让高为民进监狱吗?你的儿子怎么办?” 胡桑的嗓子突然哽住了,他注视着王凤英的眼睛,突然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十年间,什么都变了——不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所有人都老了。 王凤英背过身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向前走,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当飞机一点点消失在蓝天上时,胡桑怅然地望着碧云天:白云苍狗,世事沧桑,一切都在弹指一挥间…… 与此同时,坐在飞机上的王凤英朝下望着渐渐缩小消失的赣州黄金机场,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不过猴子捞月。她悲从心来,只觉得人在天地间如此渺小孤独……不!还有小明,小明才是她一生的守候,胡桑永远是水里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王凤英想到小明,仿佛在黑夜里看到太阳,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胡桑离开机场后便搭火车前往南京,王凤英说他的家人在南京。坐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他不知道前方有没有一个家在等他。 当火车停在南京时,他觉得从来没有来过。毕竟,十年间的城市变化太大,他永远不能回到十年前的南京了。打车到他过去住的教师住房区后,才发现妻子女儿都搬走了。隔壁一家老人走出来告诉他,胡桑的家人都搬西江了。胡桑问老人知不知道详细地址,老人摇头,正当胡桑失望地转身要走时,老人说:“他女儿好像在济南人大学念书……”胡桑转身谢过老人,立即赶往火车站。 第二天,他又坐火车回到了西江。他先打车去陈龙住的公寓楼,想把钱还给他。但公寓楼上的房东说陈龙早搬走了。胡桑问她可知道陈龙搬哪了。女房东说:“那孩子腿不生根,我也不知道那小子跑哪了。”胡桑会心地笑了,一转身离开公寓。 之后,胡桑坐火车去济南,再坐公交车去济南人大学。他想在那找份管理文案的工作,但那儿的办公主任不愿要他,因为他蹲过监狱。最后,他在图书馆档案馆里找了份事干,每天坐在电脑前帮学生们登记学生信息。地位如此卑微,胡桑却觉得清闲不少,有空读读书了,尽量回忆起过去学过的知识。十多年前,他在南京师大做一个普通的讲师,他常常愤愤不平,自觉怀才不遇。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一点野心了,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把破碎的一生缝合。最重要的是,这儿也许有他的女儿。一有空,他就问同事知不知道一个女生,名叫“胡萍”。同事笑着说:“这么大学校,一年好几万学生,我在这工作快十年了,我怎么记得?”胡桑不知道:中国的大学扩招了,远不止他当年教书时那么多学生了。 2005年5月5日,在西江的一座豪宅里…… 王凤英回到家里时,高为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王凤英觉察到气氛不对,轻声问:“小明呢?” “上学了。”高为民眼睛盯在报纸上,没抬眼看她。 “我……我回瑞金转了转……” “嗯。”高为民有气无力地回答。 在那刹那,王凤英突然觉得高为民一下子老去了很多,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工作狂了,他也很脆弱。王凤英想走上前跪在他跟前向他忏悔,但她只低着头默默地走进书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夫妻俩再没提起五一“私逃”的事,小明还不懂事,只当母亲去哪度假了。 高为民觉得:人过中年,日子就像白开水一样。可以回忆的事情,越来越少,十年二十年都仿佛一眨眼的事;而对年青人来说,三年五年就是一生一世了。知道小明的真实身份后,高为民越来越爱回忆自己年青时的往事,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给病人开刀时胆战心惊的情景。一个道德感强烈的医生承受着惊人的道德焦虑,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掌握着一个人的生死,而这个生死的界限就在他们的一指之间。有好多年,上手术台前他都有经历生死抉择的感觉,后来他渐渐习惯了病人在他眼前死去,渐渐明白了“医生”的无奈和无助,渐渐学会了冷漠。但他无法忘记,无法忘记自己胆战心惊的岁月,他觉得那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他更不能忘记:他曾经研制出一种“抗焦虑的药物”,这种药物让两个志愿实验者忘记了自己是谁。一个是胡桑,另一个叫陈云开。 陈云开好像是个“自由作家”,当时他穷困潦倒,妻子又病了,只能靠卖血维持生计……高为民不愿再去回忆了,他不敢想象自己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命运。他隐约记得,陈云开还有一个儿子……他还有一个儿子呀!高为民痛心地想:这一切都是报应啊!这都是历史给我的惩罚! 中年之前,高为民只想出人头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社会的认可;中年危机后,高为民开始反思自己的来路,重新回忆起在沉默中忘记的丑恶。他要对自己坦诚,直面人生,直面历史。 什么样的人生才算成功?每个人有不同的定义。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舞台,但却有不同的观众。有些人心中的观众是他们爱的人,他们只想让他们开心并为自己骄傲,比如说王凤英;还有些人的观众是整个社会的人,这常常是幻觉,他们总以为自己站在聚光灯下面对百姓,比如说高为民;第三种人的心中有一个想象的观众,比如胡桑,他总是为“集体无意识”中华魂表演;最后一种人的心中空空,万物静观皆自得,他将自己的一生当作一个小说看,比如说陈龙。 瑞金人大多属于第一种,为亲友爱人表演,常常想着衣锦还乡。我的爷爷在文革时流亡到海南,那里有一个海军司令是瑞金人,他开出军舰带爷爷出海看日出。他说:“七十年出生入死,光荣与梦想俱去,只有在瑞金老乡面前炫耀时最开心。所以有人说,瑞金人成不了大器。哈——哈——哈!” 至于我呢?再让我回忆一下我这半生最得意的夜晚吧! 当时,我就想:我的一生能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唉,青春一晃而过,却再没有那个光辉夜晚!那一晚是我高二元旦晚会时,我们班在元旦晚会上揭晓了班级“最优秀男生”的名单。我以满票获得第一名。唉呀!我这辈子参加过的比赛数不清啊,获的奖也不少;可没有一次能比上那一晚开心。这是我们班同学自己组织的评选活动。这是年少率真的我们自发的娱乐评选,但这份虚荣却让我在日后的沮丧和黑暗中重抬头,重见希望的光芒。这份荣誉不来自师长上级,不来自政府单位,它来自和我朝夕相处、清楚我每个毛病的同学们。日后,我的处女作发表在《杂文报》上,那快乐也不过是一杯淡水,我告诉我的同学,他们满不在乎地说:“终于有编辑看得懂你的狗屁文章了。” 呵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