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入
确认

已经增加书签

确认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一章瑞金,沉没中沉淀

  2008年5月14日,奥运圣火在瑞金传递。

  济南的风中又飞起柳絮,岁月在墙上又剥落了一层。一年前,我开始写《沉默钟忘记》,断断续续地写了半年,终究没有完成。我的大伯胡桑,头上也添了层白絮。

  一年前,我突然收到大伯寄来的信件,着实吃了一惊。

  我懂事以来,胡家就再没提起过他的名字。我只在念高中时听父亲说,大伯十九岁那年考上北师大。那时,整村的人都觉得光荣。但从我懂事以来的这十二、三年间,我们胡家再没提起过他。我只在童年的记忆中有大伯模糊的印象。直到08年春节回家时,我才再见他一面。

  大伯大学毕业后在南京工作,娶了一个叫林菊的妻子,后来有了一个女儿胡萍,我的堂姐。

  堂姐在江苏的西江大学念书。我不大记得她的模样了,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我在田野上烤红薯,她站在一边指手划脚;她不会讲瑞金话,我以为她不是瑞金人。我对伯母倒有点印象。不过,那点印象也要归功于小时候她给我的压岁钱。伯母总摸着我的头说:“小草啊!将来一定做大官!”我爸说伯母很俗,我爸过去是个诗人。

  小时候过年,我常盼望大伯回家,盼望他们给我的压岁钱。但我八岁以后,“压岁钱”就再没回来。我也渐渐忘了大伯的模样。每年春节,奶奶总躲在老家的柴房里哭;若是有人向爷爷问起大伯的事,爷爷就大发雷霆。渐渐地,再没人敢在胡家提起大伯。我爸说:“将来出息了,可不能跟你大伯一样,去了大城市就瞧不起咱瑞金的乡亲。”

  2007年5月2号早上,我竟收到大伯的信!我不知道他如何晓得我的地址!和信一块寄来的,还有一份“印刷品”信封,里面有一堆文稿。

  信里,大伯说:

  “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小说,知道你会写东西,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些复印件整理成一个故事。本来,我在十几年前也写过些故事,这个是没结局的故事……你读完了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个?——我没法再写小说了,我想你能帮我整理这些稿件。如果你往下读,你就晓得我为什么不能再写字了。”

  我一口气读完信,再读完那些文稿。之后,我才知道这些年来大伯经历了什么;也是从那时起,我被这“沉默的钟”困扰了一年,它比我床头的闹钟更厉害,让我睡不好觉。

  这一年来,我常常在想象中看见:在江苏省西江市,陈龙开着电动三轮车走在海边的路上,三轮车后面的一箱箱可乐“叮叮当当”地响着,和他一样开心地笑着。直到他走进西江超市时,脑海里还涌着海浪——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一波一波涌上岸,将沙滩上所有的伤痕抚平。在涛声伴奏中,陈龙唱着他最拿手的歌曲:“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一起在超市里打工的人都喊他“阿聋”,据说他耳背。有人干脆喊他聋子。那些爱耍流氓的员工总叼着烟问他:“刚来的女工身材怎样?”阿龙摸着后脑勺呵呵地傻笑,心里想着《老人与海》的故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海明威笔下那个陪伴老人的孩子。当他正想着如何去海上打鱼时,同他说话的人猛地把烟灰吹到他脸上。那人冲他吼道:“ 我刚才问你刚来的那妞咋样?你真聋子啊?” 阿龙“嘿嘿”地点头说好,一面把脸上的灰抹去。这个和演员成龙一样结实的汉子,竟是这等没脾气的人,那些比他瘦小得多的员工也爱取笑他。

  “瞧你这出息样!”取笑他的人在离去时总要丢下这句话。

  “聋子,你去把饮料瓶摆好!经理要来查的!上次就嫌你懒,扣你工资呢!”那些受尽众人欺侮的女员工也这样剥削他,好像世界上的傻子都是做牛马的料。

  这样一个陈龙,这样一匹开心的小马驹,又哼着小调去干份外的活了。

  周杰伦在给客人们端盘送水时会有这样灿烂的笑容吗?当他在心里弹奏属于自己的曲子时,那副冰冷的面孔是否在拒绝饭店里嘈杂的歌曲?

  大伯没有给我陈龙的照片,而他的小说草稿里也没怎么写自己的外表;但我敢说,成龙在出道前并不比陈龙英俊多少。

  这是我心目中的陈龙,真正认识他的是我大伯,但他已经沉默了。一年前,他还有很多话要说给《沉默钟忘记》的读者们,但现在他彻底沉没了。就像一个怀表沉入了海底,那嘀嗒声只有深海的鲸鱼们去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