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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重返人间
2005年初夏的一个下午,风又牵扯着思绪。西江市人民监狱外的杨树林在风中思考,漫天飞絮。它们的种子在空中飘忽不定,不知道自己将在哪块土地上生根发芽。 大门旁值班室的大爷对愣在门口的胡桑说:“你该走了,还站这干吗?” 胡桑提着破旧的皮包在门口站了很久,他挪了挪发软的双腿,朝前走了两三步路就转过身,一脸迷茫地问大爷:“我要去哪?” “去哪都行啦!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大爷咬着一根烟,和蔼地说。有期徒刑后释放的人大多和胡桑一样上了年纪,常常不知道自己余生去向。所剩时间不多,何去何从呢?过去也有人问大爷这个问题,大爷没法回答。这是日暮途穷的迷茫。 胡桑又问:“这是哪?” “你新生的地方,” 大爷有些不耐烦了,“你快带上你的东西上路吧!天不早了,我也该下班了,出去好好过日子吧!”说完,他回值班室拿钥匙去。 胡桑自言自语地说:“家…家…”不知道古人蘸了多少人世恩怨才写出这个“家”字。 胡桑抬头看了看铁门,费了老半天功夫才认出那行字:“西江市人民监狱”。 监狱前面是一条高速路,偶尔有几辆车驶过。在公路旁停着一辆深蓝色的小轿车,豪华的车灯前沾着些许泥巴,车旁站着一个衣装讲究的中年男人。 胡桑拖着腿往前走。 中年男人半眯着眼朝胡桑望去。胡桑的双眼深陷,就像漆黑的无底洞,下面是紧闭的嘴唇和坚毅的方下巴。那些杂生在黑发中的白发,就像缀满黑夜的白星。 “这就是十年后的胡桑了……”高为民想到这弹指一挥间的“十年”,一股伤感涌上心头;但十年前的一幕又是何等沉重,他该重新揭开,还是把那些沉默忘记? 高为民慢慢走上去,向胡桑挥手。他是西江医院的院长,常和领导们打交道。当他向胡桑伸出手时,一点不显陌生,倒像是欢迎久别的老友回家。 胡桑却本能地避开那只宽厚的大手掌,从幽深的眼里打量高为民:方头阔面,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理过,闪着耀眼的光;明亮的大眼睛里常有深远的眼神,白皙的皮肤上长着八字胡——高为民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虽然年过四十,但脸上仍留着年青时的秀气。只要见一面,就不会忘记他的样子。他沉默的样子更让人难以忘怀,温情的眼神脉脉地沐浴着你,而这眼神竟来自一个拿惯了手术刀的医生。 但胡桑避开了高为民伸出的手。他不认识高为民。 高为民愣了愣,随即露出微笑,神态也亲切了不少。他在温情的沉默里打量着胡桑,轻声说:“我是高为民啊!从小和你一块滚大的阿民呀!” “阿民?”胡桑摇头。 高为民想:他的失忆症还没好呵!他的心里泛起一丝伤感,但紧接着,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那份轻松却没有在他沉默的脸上闪现;他也忘记了面具后的沉重。他轻轻拍拍胡桑的背说:“走吧,胡桑,我带你回去吧。”他说这话时,表情伤感。 胡桑畏缩着想躲开那只有力的手,但它已经抓住了他脆弱的胳膊。 “别怕,我叫高为民……以前是你的老乡、中学同学——”说到这时,高为民突然顿住,他怕说多了会让胡桑记起十年前的事情。所以,他换上沉默的笑容。“中学?……同学?”胡桑越来越糊涂了。 高为民细细地看了看身边的胡桑,无奈地摇摇头,神情更加伤感,但心里也更加轻松。他们一起走到汽车前,高为民把车门打开,钻进汽车,顺手将瘦弱的胡桑拉进来。 很快,轿车便飞驶在路上了;高为民没再说什么,只是随口问了问胡桑牢里的事情,胡桑“嗯”、“唔”地应付着。 一路上,胡桑蜷缩在座位上望着马路边的风景,茫然地说不出一句话。汽车很快驶到了市区的中山路,路边是一排排闪光的杨树,偶尔有几棵香椿;行人悠闲地走在人行道上。夜色渐浓,路上的车流渐稠。一切景物都在窗口一晃而过,在胡桑脑海里化作一条光流,就像匆匆岁月里数不清的往事在记忆中闪过,那些哭笑的声音早已黯然…… 最后,轿车在一个灯光璀璨的超市前停了下来。 高为民和胡桑下了车。 “到了,西江超市,以后你就在这工作了。你放心,这是我帮你找的地方,有空我会常来看你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高为民和这超市经理认识,互称对方为“朋友”。 胡桑木讷地点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高为民转身钻进车里。胡桑呆呆地站在路边看他的汽车消失在远处地平线上,消失在城市灯光中。 这时,从超市里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子。他上来就说:“你是胡桑吗?我是这的经理。姓陈,以后就叫我陈经理。” 胡桑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大个子,机械地点头。 陈经理又说:“我给你在超市附近找了间房。你很快会习惯这里的生活——先把你东西提过去,这是钥匙。”说着,他扔过来一把钥匙。 胡桑没反应过来,钥匙掉到了地上。等他俯身捡起钥匙用手擦去泥时,陈经理已经走远了。 一个圆规一样细脚伶仃的中年员工走过来,眯着眼看了他一会,说:“我领你去吧。” 他们走到一座六层的公寓楼。楼房上了年纪,一个个窗户像半开半闭的眼,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胡桑跟着那“圆规”进去,看见色彩“斑驳”的楼梯。 “圆规”不大乐意爬楼梯,走了一阵就不耐烦了,胡桑也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上了六楼,“圆规”说:“到了。”他俩转身走在昏暗的过道上。 在六楼的一间单人房前,“圆规”停了下来。 “圆规”打了个哈欠,说声:“到了。”转身就走。 胡桑站在门口,低头看看手上的钥匙,又抬头看看布满灰尘的门。过道上的灯光昏暗,他看不大清锁孔。他记得该怎样用钥匙开锁,但那钥匙锈了,试了几次都打不开。剥落了红漆的门,就像尘封多年的记忆之门,不情愿被胡桑打开。 正当胡桑干着急时,一个高大的影子罩住了瘦小的胡桑。 胡桑吓了一跳,转过身,背靠门,警惕地睁大眼盯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喂……我是……”那人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憨憨地笑着说:“我是对面住的。”他不停地对胡桑点头微笑。 胡桑冷冷地盯着他看: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蓬乱的头发下一张国字脸,上书一对眉毛,像蘸满墨汁的毛笔写出来的,遗憾的是“纸”太黑,所以这眉毛不太好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圆圆的,下面是圆圆的大鼻头。胡桑盯着他看时,他便不好意思地露出两颗大班牙笑——活像一头可爱的大浣熊。 胡桑强作笑脸,问:“你好……我是新来的,有事吗?” 青年说:“我知道……我就过来看看。”说话时,他眼里闪着好奇的目光。青年觉得眼前这个身材瘦小、两眼深陷、目光呆滞、面色苍白的“小老头”很有趣。 胡桑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那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胡桑觉得有点疼。 “我叫陈龙!叫我阿龙,呵呵!” 胡桑想了想,说:“我叫胡……桑……” “要我帮忙吗?”陈龙看着胡桑手上的包问。 “……我……”胡桑舔舔干裂的嘴唇,“这门……我打不开。” “哦——”陈龙一把拿过胡桑手上的钥匙——胡桑没有心理准备——他把钥匙插进孔里使劲一扭,钥匙断了。陈龙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侧身把门撞开了。“这锁坏了,回去我给你一个。这房间很久没住人了,我帮你收拾吧!”说完陈龙大步走进房间,打开电灯,忙活了起来。 胡桑提包进来一看: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朝南一个旧式的窗子,没了窗帘,陈年的玻璃模糊了窗外的风景。房子里的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陈龙动手擦时,卷起层层灰。家具不多,除了床,就剩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一个旧彩电标志着“电气文明”光顾过这里——北面墙上挂着一个蓝灰色的圆形“大铁盒”,铁盒子上罩着玻璃盘。那盘原本该是蓝的,时间一长,就忘了自己的本色。胡桑爬上桌去,想把它拿下来擦擦,无奈够不着。 “你要把钟弄下来吗?”在一旁弯腰擦桌子的陈龙问。 “钟?”胡桑抬头望着那“铁盒”,脸上的表情像是畏惧的瞻仰者,“这是钟……” “嗨——,这钟旧了。明天我给你换一个吧!”陈龙笑着说。 “旧了……”胡桑说,“嗯……不用了。”胡桑被他的热情搅得心里不舒服。他还在想刚才见的高为民。他是谁?为什么对自己那么热情?一点不像监狱里的警察。这个青年为什么也这么热情?他很怀疑。 胡桑颤巍巍地走到桌旁,把包放在椅子上。陈龙找个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吱嘎”呻吟了一声。胡桑收拢嘴角的皱纹,冲他微笑,那表情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和猎人观察狗熊一样。陈龙咧嘴笑起来,露出两个大门牙,问:“我老家是曲阜的,你呢?” “家?”胡桑低下头,“我不知道,我的家……” 陈龙奇怪地看着他,问:“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家吗?” 胡桑皱眉木立在那,眼睛深陷进去,两个眼眶像无底洞一样。 陈龙像孩子似的半张着口,但他不喜欢打听别人私事,所以就没多问。帮忙打扫完后,他就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那晚,一身疲倦的胡桑躺在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难以入睡。窗外依稀可见几粒寒星,它们眨着好奇的眼注视着这个未名的人。 胡桑回想起自己在监狱里的经历,每天重复的劳改,每天一样的面孔,只有沉默,沉默中只有一个故事让他反复读了千百遍。他从包里拿出那份草稿:《桑忆 桑忆 “快点!你怎么了,我们要在今天把这些货运走,你不要磨蹭了,快点!” 我将沉重的箱子扛到背上,箱子就快将我的腰压断了。我想是我太没用了,连这一点点东西都搬不动。我从沉重的箱子下艰难地抬起头,面带笑意地看着站在石阶上的督工,说:“对不住啊……我快抬不动了……” “笨蛋,还磨蹭!” 一口唾液飞到我脸上,督工的脚落到我的脸上,我踉跄着倒在地上,箱子从我的背上掉下,猛地砸到我脚上,滚远了。那一刻,我只听见自己骨头破碎的声音。 …… “别再哭了,熵,你吃点东西吧!你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都快两天两夜了。”温柔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旁有一个人影。 我擦干眼泪,看清了……一个忧伤的女人,低头,我看见她手上一碗稀粥。我去端那碗粥,胸口像被针刺,我忍着,一口气把粥喝光。然后,我擦干嘴角的汤汁,迷惑地盯着前面的女人。 女人内疚地低下头,说:“就这点了……工头说今年收成不好,没法子分太多粮给我们……” 我点点头,用手背擦干鼻血,说:“怪我没用……没气力,养不了家……” “不!不!”女人连声说,“不是的……今年天荒,地里收成不好……”女人费劲地笑了,露出参差的白牙。 我默默注视女人:她很瘦,皮肤也黑,但有双亮眼睛;也许因为脸太瘦小,这对眼睛就显得格外大。她也默默地注视着我,想笑却笑不好,藏着泪痕的苦笑最让我心痛。 眼前的画面突然让我迷惑,我忽然忘记了这个最熟悉的女人的名字,我惊异地问:“你是谁?” “我是霜啊!怎么了?”她圆睁着眼郁郁地问。 “谁?……‘霜’?‘霜’是谁?” 女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只看见她嘴唇在动,但四周一片沉寂!眼前的画面突然模糊了,紧接着是彻底的黑暗,我在黑暗中重复着她的名字:“霜”,霜是谁? 眼前的画面原本像混沌的宇宙,渐渐的,从无序的波浪中浮现出一片雪花。我突然发现自己躺在老地方,只是天色已暗,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就在我环顾这狭小的房间时,她跑了进来,是“霜”。 霜跑过来,喘着粗气,满面忧伤地说:“你快跑吧!督工要派你去海边,我听说那些人去了海边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你快跑吧!”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犹豫也很坚决。 我冷冷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去了海边就回不来?”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尴尬的沉默中,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它被一团破布缠着,上面有黑色的血迹。我问:“我的脚怎么了?” 霜咬着唇,不回答。 我咳嗽着弯下腰去,看清我的腿——我的腿断了;我的心沉到了夜色最深处,我咬紧牙,没有哭。一阵阵寒意像海浪拍岸拍着我的心,我努力不去想我的腿;当我明白这是宿命时,我扶着墙站起来,朝门外走。 我走到门口时,霜突然在我身后喊:“你去哪?” 我拖着瘸腿继续向前,没有回答。 “你要去哪呢?”霜的声音被突然涌上的泪沙哑了。 我抬头朝荒野尽头望去,但满眼扑来的,是一片片荒芜,没有尽头的荒芜。干燥的雪花开始撒在荒野上。 混沌未开的世界啊,我要去哪里呢?——也许只有海边,也许那些人留在了海边。“我要找块地,可以种庄稼。”我说。 “地……可以种庄稼的地都是地主的……你去哪找呢?”霜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那——你让我去哪?”我回身,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混沌未开的眼。她的眉头渐渐深锁。 我挣开她的手朝前走,走了几步后,她追上来,说:“你带上我吧!” 我回头,冷漠地打量一脸坚定的霜,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是谁?” 霜的脸上现出痛苦,她咬着唇,似乎要咬出血。 我迷惑地摇着头,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在泥泞的大道尽头有一棵枣树,我在枣树下回头望向霜。月亮刚刚升起。她隔着十几步路悄悄地跟在我后面,我回头时,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纠缠的手指,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模糊的泪眼。模糊的泪眼最是“混沌未开”,我转回头望向前面未尽的泥泞,这片大地也是蒙昧的。月,是夜的牙,冷冷的笑,在东边的天;东边是一片海,东边是一片未知和希望…… 我没敢再回头——我怕我再回头就再不忍心抛下她,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 前面,雪越下越大,我已无力再往东去……在我最后的记忆里,腥咸的海风送来一片温暖的雪花。在那一刻,我倒在雪地上,永远没再起来,风声淹没了霜的哭喊…… 胡桑努力去想自己进监狱前的事情,他隐约记得自己有一个家,有一个女儿。但他再努力回忆她们的面容时,眼前便浮现出那个叫“霜”的女人。 “也许这女人也只在我梦里活过?”他惊恐地想。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这?我将要去哪?”困扰人类几千年的问题不断在胡桑心底翻腾。 最后,他发现这一切思考都是徒劳的:他连从哪开始思考都忘了。时空中只有沉默,沉默中只有挂钟“滴答”。 就这样,胡桑在公寓楼里熬过了迷惘的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