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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沉没的毛泽覃

  在中国,有谁要自诩为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却不了解毛泽东的话,那就是小丑。但知道他的弟弟毛泽覃的人却没有几个,因为,他的弟弟在他长征离开瑞金当年就牺牲了。

  高为民常常想起瑞金塔下寺的那座毛泽覃像。年轻时,他常和伙伴们一起去爬明朝建的龙珠塔,去的路上总要望见这个巨人。年复一年,他立在那里,沉默着望向东方。每当他面临重大的人生抉择时,他常常想起沉没在历史深处的毛泽覃:他沉默了,没有人听见他的心跳。

  这个星期六,天蓝海碧,风中飞着蒲公英。高为民和儿子一起爬上西江市东面的潮山。他站在山顶,望向大海。他的儿子高小明朝远处的大海“呜——啊——呜——啊”地喊着。十岁的小明正上小学,特贪玩,一带他出来玩就疯跑个不停,一让他学习就说头疼,一考试就抱怨自己记性差。哪里是记性差?高为民是专攻人脑记忆的专家,还会生养出一个没记性的孩子?笑话。

  他的妻子王凤英平常也不管管儿子,她总说:“小明还小,哪有小学生不贪玩的?”他反驳:“我小时候就不贪玩!”王凤英回答:“谁都跟你似的不懂生活?”高为民恼了:“谁不懂生活?——这教育孩子的事你可不能马虎!孩子得从小抓紧,打好基础,将来才竞争得过别人。你也是上过大学的,这点道理应该明白……”他这么教育妻子,她却闷头闷脑地不说话。他工作忙,少有回家;好不容易回趟家,她也不大说话。她年青那会可是泼辣的很,怎么到这年纪变得如此内向?他不明白。他脾气很好,不喜欢和人吵架,但家里安静时间长了就觉得闷,于是还得吵一吵。用瑞金话吵,瑞金话的发音和日语差不多,小明听不懂。每当高为民无理取闹时,王凤英就装聋作哑。小明好奇地问母亲:“爸爸在喊什么呢?”她便微笑着说:“他呀?在说胡话呢!”于是,小明便嘻嘻地笑起来;高为民只得无奈地沉默。

  今天,他站在山顶上远望蔚蓝的大海,所有琐碎的烦恼都随风而散,只有心底最沉重的一颗“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万里长江东落海,无边草木尽随风,万木葱笼中,高为民又想起故乡瑞金,想起那沉默的毛泽覃。年青时,他和胡桑一起走遍了每一个有过先烈脚印的地方。蒋介石的百万军兵越不过的丛山,他们谈笑间走过。罗汉岩一带的山石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血气方刚的胡桑“飞奔”过去。那个年代从瑞金出来的大学生,有两个特点:以客家方言为思维载体的直率;光荣高于生命的信念。走遍整个中国,可能要数他们最爱也最恨毛主席。胡桑谈起毛主席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高为民记忆犹新。

  胡桑的父亲曾是地方干部,在江西师大学过西方哲学,文革时因为有“思想问题”而受处分,很早就扔下妻儿离家出走。不过,胡桑的爷爷很崇拜毛主席,崇拜毛泽东长征险途上不死的决心和荡清万里列强的雄心。胡桑高考那年被北师大心理系录取,但他没去,他转到南京师大念书。胡桑说他父亲不让他去,高为民不敢相信。他父亲为什么不让胡桑去北师大心理系呢?难道是因为嗅出了心理学有“唯心主义”的味道,才不敢让儿子冒险?毕竟,那是个刚节束动乱的年代。

  有一次他们谈起毛主席,年青的高晓民(高为民)对胡桑说:“那些事情是毛爷爷不想看到,也看不到的。”

  “看不到就没有错了吗?既然你站在最高处,你就有责任去看见!”

  高晓民自知争不过雄辩的胡桑,转过话题说:“如果毛泽覃没有留下来保卫瑞金,如果他跟着他哥哥北上……如果他还活着,那会是怎样呢?”

  “哪里有什么如果呢?历史只有一次,人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你别犯糊涂了,一个小差别就会让结果完全不同!怎么去假设呢?只有一次的历史,怎么去比较,怎么去判断对错呢?”

  高晓民听得不耐烦了,低声说:“唉!历史的东西谁能说清呢?也许一千年后的历史学家就把现在的历史都说清楚了!就跟司马迁写楚汉之争一样。”

  “你又错了!人类历史和人的记忆都不会是客观真实的!”胡桑毫不客气地否定他,“如果没有新中国,历史上就不会有‘五四运动’——你以为天安门前只有那几次运动吗?同样,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再也不喜欢王凤英,你就会忘了当初见她脸有多红!”

  胡桑刚说完这话,高为民就面红耳热了。王凤英是他们的同学,高为民一直暗恋她。

  胡桑拍着毛泽覃像的后背说:“小民啊!你不懂。你还是看多了毛选呀!世界上有多少真正的伟人呢?大部分都是演戏;世界上有多少真正的雷锋呢?大都是别人风传的!”

  高为民听到这话时只是沉默,他很早就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如何在沉默中等待爆发。他不愿意永远沉默,他不想学毛泽覃。大概从那时候起,高为民就把胡桑当作一个“撒旦”;大概从那时起,高为民就想着有一天要把胡桑关进牢里。高为民再往后回忆,想起了周恩来逝世那年的事情。那年,穿着破烂衣服的胡桑赤脚跑去赣州,想偷偷搭上火车上北京去参加游行,结果被大人们抓回来。高为民问他:“为什么要去纪念周总理?——你又不崇拜他。”

  “我要见证一个时代的灭亡!”胡桑惨白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高为民怎么会忘记:胡桑被关在牛棚里,面无血色,但却说出这样狠的一句话。于是,高为民便断定,胡桑这个“撒旦”注定要被人关在牢里,因为他不相信天堂的存在。

  昨天,西江报纸上登出了一则题为:“身居高位,就要为民!”的社论。这话是高为民对视察医保制度建设的市长说的;整个会谈精神登在报上,连同高为民英俊的照片。

  想到这,高为民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远处沙滩上晒太阳的“美女”们恣意的笑声传来,似乎在嘲笑他。“不解啊,不解!谁能理解我呢?”高为民仰望苍天白云,重想起胡桑惨白的脸色。“我们这一代从瑞金出来的知识分子,注定是孤独的啊!从小生在红土地里,总以为荣誉高于生命,连那些从瑞金出来的混混都不拿“鸡巴”说事,只骂那些不讲义气的人是“怕死鬼”。我追求的荣誉是什么呢?难道真如胡桑所说:“不过是功名心的伪装!”高为民苦笑着摇头,转头望向天真无邪的高小明;小明正追逐着“风信子”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