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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壹回清酒一坛形寂寂洞箫千里化竹音

  殷红泪默默地望着肖衡的脸,红烛闪动,映着那张俊秀的脸,她看着肖衡小心翼翼地用他的双唇轻轻地接触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温柔无限。她只盼这一刻可以永久停留,因为过了今夜,她将又是那个无比孤寂的殷红泪了。红烛的火焰依旧晃动着,美人如玉,只可惜不是她与肖衡的洞房花烛之夜,而是别离前的最后一夜。这更让她心中暗暗发誓,绝对不会让肖衡离开,除非她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殷红泪的口中射出一股淡淡的烟雾,那烟雾弥漫开来,空气中泛着兰花的幽香,肖衡却渐渐失去了知觉,像是一个孩童沉沉地睡去。殷红泪抬起手来将肖衡轻轻搂入怀中,眼中尽是柔情。她柔声道:“肖大哥,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失去你,我是如此喜欢你。我这辈子只对你一个好。请你留在我身边吧,不然我会很寂寞。所以我只有这么做了。”说罢,她的纤纤玉手顺着肖衡的肩头划下,停在他的胸口,缓缓解开他的衣襟……

  次日清晨,当肖衡睁开双眼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身上的衣裳都已不在身上,而身边躺着的却是赤着身子的殷红泪。他的脑子一下炸开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对殷红泪做了些什么?这一切,他心中自然猜得到。肖衡默默穿上衣服,轻轻走了出去。殷红泪待他出去之后,也缓缓坐起。

  医庐外的石凳上,肖衡一遍一遍地擦着玉箫。他的心实在很乱,或许只有擦箫才能让他稍稍平静一些。殷红泪从医庐中走出来,走道肖衡面前。肖衡低头道:“昨晚我……”只觉嘴边一软,殷红泪按住肖衡的唇,道:“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也不用自责,因为是我心甘情愿的。”

  肖衡沉默了片刻,终于把心一横,起身道:“我该走了。”

  殷红泪急道:“你去哪儿?”

  肖衡仰天叹道:“去我该去的地方。”说着走出几步。

  殷红泪大声道:“难道这样也不能把你留住?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肯留下?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可以一走了之,从此不再出现,可是你的心呢?”

  肖衡道:“我说过,我不属于这里。所以我不会留下。”

  殷红泪眼中噙着泪水,一字一顿道:“不管怎样都不会留下?”

  肖衡的答复却如此坚决:“是!”

  然后是片刻的沉默,但是这种无声的气氛却叫人窒息。最后殷红泪平静地说:“那请你多留半日,让我为你饯行。”

  肖衡听到她这句话,心中的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他转过身来,微笑道:“好。”殷红泪也对他淡淡一笑,这一笑却犹如秋风中的菊花,惨淡美丽。

  正午的时候,殷红泪端上来许多菜,虽然并不丰盛,但肖衡更喜欢这样的简约。他还不知道原来殷红泪的厨艺也如此了得。简简单单几道菜,却道道美味。最后,殷红泪沏了一壶茶,道:“肖大哥,我知道你不喜欢喝酒,所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肖衡笑着饮了一口,却忽然惊道:“这是‘庐山云雾’!你怎么会有的?”

  殷红泪道:“当日我们在清贤茶庐的时候,我见你这么爱喝,就悄悄买了一包。本来打算泡给你喝的,但是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所以一直没有机会。现在你就要走了,再不拿出来喝就没机会了。”她说得很平静,但是肖衡却知道此刻殷红泪正承受了怎样的痛楚。肖衡自己不也是一样吗?肖衡只是一杯一杯地喝,殷红泪也只是一杯一杯地替他倒。虽然这样喝,根本就喝不出茶味,但是不这样,他们之中,难保会有一个人忍不住。

  饯行酒喝完后,肖衡默默上了路,殷红泪默默看着肖衡离去。这样的平静或许也是件好事,但是殷红泪此刻却觉得肖衡每往前迈一步,自己的心也随着一沉。那种许久不曾感受到的寂寞又开始袭上心头。她似乎又看见师父暗自对着自己的白发幽叹,看见黑夜下那孤独的红色衣袂在萧瑟的风中翻飞,何等的凄凉?

  漠北海天帮总坛,门前的石狮子依然威严肃穆,守门人依然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但是总少了些什么。此时,风四海独自坐在帮主的宝座上,面对着空空的大堂,他回想着之前带领海天帮的兄弟和漠北各路江湖中人围剿毒蝎子的情形,回想自己登高一呼,众人皆听他一声号令的威风场面,此刻的他似乎也觉得少了些什么。自从那一天,陆人甲引大家离开那间旧宅的时候起,毒蝎子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或许她是躲起来修炼她的毒功,饲机再来报复,亦或者她被那些毒虫毒蛇毒死在大漠上哪个不知名的地方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反倒希望是前者,这样他该还有些什么事好做,他的帮主之位,也会坐得更久些。但是在殷红泪复出之前,他仍然需要寻找一些别的事,但是还有什么可以做呢?他不禁开始害怕起来,那时候的威风会不会不再来,他总有一天会老,若那个时候殷红泪还不出现呢?之前他故意放出殷红泪身上有瑛魄石的流言不就是为了这个?……除非,他可以得到瑛魄石!对,称雄天下,只有靠瑛魄石称雄天下,青史之上才会留他之名!于是,风四海开始盘算起寻找瑛魄石的方法……

  漠北的风依旧似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卷起一地黄尘从海天帮的大门前呼啸而过,任谁也无法捉住,最后只留下满目的苍黄。

  八月十五,天上却看不见月亮。天气数天阴霾,空气中整日都是湿湿的,有些叫人透不过气来。肖衡也终于回到久违的江南,那片竹林中。虽不见月亮,却仍然很远就可以闻到桂花树浓郁的香味。

  肖衡温柔地笑了笑,一步一步走向埋桂花酒的地方。还有几十步路,他却觉得心口猛地一阵抽搐,接着剧烈地疼痛起来。这种痛楚简直让他无法喘息,肖衡的脸色立时变得惨白,额头不住地渗出冷汗。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那熟悉的声音:“肖大哥,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的心口很痛啊?”是殷红泪,是她!

  肖衡勉强支撑起身子,看着殷红泪。他的眼神就好像在问殷红泪:“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殷红泪却面无表情,她静静地看着肖衡痛苦的样子,道:“你的心口是不是觉得很痛?你不要再挣扎了,你中的毒叫做‘妇人心’。只要多挣扎一下,你的痛苦就会增加一分。当日我在你的饯行酒中下了毒。那天看到你一杯一杯地喝着那苦涩的‘庐山云雾’,也是看你一点一点地服下‘妇人心’,你以为我心里很好受吗?我的心有多苦涩,你知道吗?天下最毒‘妇人心’。这是我师父当年炼制成的,本来打算用在上官云岫身上的,可是后来还是没有,真没想到,今天居然是被我用来毒你!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跟着你,我每天都会偷偷在你的饭菜中放入延缓毒性的解药,但是到了此刻,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做了。”

  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后,肖衡默默地闭上双眼,他的心口又是一阵抽搐,他一时不稳,倒在地上。他的手伸进怀中,摸出那片易哭草。没想到常先生给的东西真的不幸被用上了,“易哭草”,“殷红泪”……肖衡把它悄悄放入口中,然后一点一点,向着那棵桂花树下爬去。此时他似乎看见小榆温柔的笑脸,她在等他,所以他必须去那里,或许到了那里,就不会再这么痛苦了,或许到了那里,一切都该结束了。

  殷红泪一怔,上前一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挨不了多久了。如果你现在肯对我说一句,你是喜欢我的,我马上就可以给你解毒!”此刻,殷红泪是如此希望,肖衡可以答她一句,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了。肖衡要去哪儿,她一定会跟肖衡到哪儿,肖衡喜欢江南,她可以跟肖衡定居在江南,肖衡喜欢浪迹天涯,她可以跟肖衡浪迹天涯,肖衡要她不再杀人,她也可以为了肖衡改过,只要肖衡肯答一句。

  肖衡没有说话,他仍然一点一点艰难地向前爬,好像到了此刻,什么事情都无法阻止他。

  殷红泪又上前一步,道:“难道让你说一句话也这么难么?这本来就是你心里的答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她再也忍不住,说话时带着哭腔。肖衡却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辛苦地向桂花树挪去,一滴水顺着肖衡的面颊划落,不知是泪,是雨。殷红泪痛苦地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跑到肖衡身边,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好像再也起不来。她哭叫道:“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你再不说,就来不及解毒了,你会死的!真的会死!”雨水重重地落下,越来越密。眼前的景物完全地模糊了,但是肖衡并没有停下,或许这个时候已经容不下他多想什么,他此刻只想去那里,去履行他的承诺。殷红泪用几近哀求的语气,向肖衡道:“你明明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选择?你说你是喜欢我的,我只要你说一句,你就不用死了。以后我什么都愿意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难道还不够?”她瞪大眼睛,粗重地喘息着,她一直都自认气质天成,风姿嫣然,怎么都想不到,如今这个满身泥污,表情可怖的人就是自己,她似乎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她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这个中了天下至毒“妇人心”的人爬出这么远。

  朦胧的雨幕间,殷红泪隐约可见前面的桂花树下,立着一块碑,莫非……殷红泪的脑中忽地闪过些什么。是什么?肖衡终于爬到那块碑前,他伸出满是鲜血和泥水的手抚摸着那碑,眼中却是无限柔情。他的嘴角浮现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一个闪电,照着大地如同白昼,殷红泪依稀看见碑上刻着几个字:爱妻小榆之墓。这一刻,之前种种的情景快速地闪过,殷红泪口中念叨着:“原来你的妻子早就死了,她早就死了……”她忽然一跃而起,狂奔过去,口中大呼:“肖衡!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在等你,你做这么多都只不过是为了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人。那你对我的这份感情又算什么?!”殷红泪此时已几近癫狂,她狠狠地咬牙,抽出黑玉软鞭,向肖衡身上重重抽落,口中叫道:“你到死都要死在你妻子墓边,好,我成全你,我成全你!”

  但是她无论怎么抽都已无用,因为肖衡已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这或许正是他所求。殷红泪重重地坐倒在泥泞的地上,简直无法呼吸。泪水,雨水,泥水交织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个月后,云南,一个人影俏立在抚仙湖畔,手中执着一管通体碧绿的玉箫,痴痴而奏,身姿措约如仙子,箫声切切似仙乐。相传玉皇大帝派了天上的石、肖二仙到人间巡查,来到滇中,只见一池碧水,波光粼粼,两仙人被湖光山色所迷,忘了回返,变为两块并肩搭手的巨石,永远站立湖边。湖东南方有两石并肩搭手倚立,据说就是石、肖二仙,在湖上驾舟遥望,还能若隐若现地看到两仙人在观赏,为留其迹,故名抚仙湖。那人影微微一动,回转身来,眉目如画,玉骨冰肌,正是殷红泪。只是此时的她,脸上又添了几分风霜之色。她喃喃道:“师父,抚仙湖真的很美,难怪你会留恋此处,不舍离去。”她叹息了一声,慢慢走进不远处的旧屋。正是当年冷寒烟和上官云岫相处的地方,如今却已物是人非。走入内室,墙上同样挂着一幅冷寒烟的画像,只是边上多了落款“云岫戏笔”。殷红泪一见,自语道:“原来这是当年上官云岫为师父画的。”

  殷红泪退后了几步,“扑”地一声跪下,正要叩头,却又觉得刚才双膝叩地之时发出的响声似乎有些不对。她俯下身敲了敲地板,那地板竟然“咯咯”做响。莫非这地板下面是空的?殷红泪一想,试着把那块地板撬起来。果见那地板有所松动,她再用了些力,那地板真的被她除下。她一看,也是个暗阁,里面摆着一块打磨得十分平滑的石头,和一张字条。殷红泪打开字条一看,上面写着:尔既有心来此,不枉余一片苦心,此瑛魄石自当遗尔,助尔早日成大业。殷红泪看罢,忽然仰天大笑,笑罢眼中满是泪水。“上官云岫,枉你聪明一世,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瑛魄石,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原来当年盗走瑛魄石的人,就是我师父。如果你是真心对师父,你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到手了,可惜你不是……哈哈,连老天都要捉弄你!”

  殷红泪拿起瑛魄石一口气冲到抚仙湖边,道:“好,我现在就毁了你,让上官云岫一辈子都得不到!”说罢,右手一扬,瑛魄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就在它刚刚沾到湖水的那一刹那,又忽地被人接住,那人身形一闪,在澄清的湖水轻轻一点,恰似凌波仙子,却又是殷红泪。回到岸上,她自语道:“江湖上这么多人为你争得头破血留,现在就毁了你,岂不是可惜?我要留着你,这样就会不断有人为你丧命。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永世都不得安宁。可以看到这一幕,不是很有趣吗?”说着她狂笑起来。就在这时,阳光照在瑛魄石上,刚才沾到的水滴上反射出异样的光彩。殷红泪一怔,将瑛魄石浸在湖水中,那些光彩就凝结起来,依稀看见,湖面上浮现出一行字:万事释然,唯存天下。四海之内,以尔为尊。殷红泪冷笑道:“原来这就是称雄天下的秘密,实在可笑。上官云岫,如果你知道原来你失去这么多,换来的不过是这么一句话,我真想看到,你当时的表情。”……

  二十年后,江湖上动荡不安,被江湖中人称为魔教的“洞仙教”势力日渐庞大,专门与名门正派对抗,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江湖传闻“洞仙教”收人从来不问因由,但入教者个个皆是为正道所弃之人。而“洞仙教”教主据说是个极美的女子,她总是身着一袭红衣,手中执着一管通体碧绿的玉箫。

  那一日,抚仙湖畔下起了滂沱大雨,一家人正行到此处,看见附近有间屋子,便进去避雨。他们中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慢慢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大雨,道:“我都四五十年没回云南了,没想到人世变幻,沧海桑田,但抚仙湖的景色却依然没变。”

  他的儿媳道:“爹,你早说云南风景好,又可以过平静的日子,不再与江湖上的事有什么瓜葛。我看,我们举家南迁果然是没错。这里果然风景如画。这旧屋子看来也荒废了很久了,不如咱们索性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吧。”

  那老人笑了笑,道:“好,当然好。”他缓缓坐下,身子在旁边的桌上一靠,那桌子忽地一低,他险些跌倒,仔细一看,原来是桌腿矮了一截。这时,却听他孙子叫道:“爷爷,你看这是什么?”只见孩子兴冲冲地跑过来,手中还捧着一块打磨地十分平滑的石头,却正是瑛魄石。那老人一见,一把接过,仔细地将那石头打量了一番,点头道:“这石头有用得紧啊。”说着他弯下腰,将瑛魄石塞在那矮了一截的桌脚下,那桌子果然不再摇了。孙子拍手道:“爷爷真厉害。”于是举家沉浸在欢笑当中,其乐溶溶。那老人掳着胡子,叹道:“没想到我陆人甲迟暮之时,也可以享尽天伦,上天总算待我不薄。”

  洛阳清贤茶庐中,众多江湖中人正在谈论着江湖中的事。有人在谈论“洞仙教”,也有人在谈论“瑛魄石”……只听其间一人道:“听说二十多年前瑛魄石在公孙堡离奇失踪,当晚有人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在公孙堡里飞过,说她是人,也不知是不是……或许瑛魄石就是为她所盗。不过就算她当时是人,二十年多前就已经满头白发,那二十多年后,也该成鬼了。从此就无人知道瑛魄石的下落。”

  另一人道:“听说得到瑛魄石的人,就可以称雄天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忽有一人插上来道:“自然是真的,怎么可能是假的?你可别胡说!得到瑛魄石的人就能称雄天下!”但见此人头发已经全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也不知哪里跑来的乞丐。众人纷纷投去厌恶的目光,但看在他年已老迈,也不理会他,继续谈道:“可是这二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人知道瑛魄石的下落……”他话还未完,刚才那人又跳出来道:“谁说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我知道,我知道!”当中有人道:“你知道?你知道在哪?”另一些人则抱根本不信的态度。那人嘿嘿一笑,摊开手心,道:“就在这里!”众人一听,全都惊奇地朝他手中看去,只见他手中放着一块普通的石头,根本就是从路边捡来的。众人立时心中一阵恼怒,有人拍案而起,喝道:“你敢唬弄老子!”有人道:“大家一起揍他!”

  那人立刻被众人一阵拳打脚踢,口中还叫道:“不要抢我的瑛魄石,不要抢我的瑛魄石!”这时茶庐内突然跑进一个中年女子,一见此情形,忙跑过来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他是我公公。”众人停手一看,原来那女子正是当今的上官府主的夫人。那么说来,他们刚才打的人,就该是上官云岫了!

  众人忙向那女子道歉,她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上前正要去扶上官云岫。哪知上官云岫一抬头,却叫道:“寒烟!寒烟!你不要来找我,我也不想的,我当年是迫不得已的。你不要来找我……”接着夺门而出。那女子也赶紧追了上去。茶庐的老板看到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如今的茶庐已经变成江湖中人聚集的地方,再不同昔日的品茶佳处。但他仍依稀记得,有个白衣书生曾在这里品茶吹箫,他的箫声中满是人情味,而现在却找不到了。

  竹林间,切切的箫声夹杂着桂花的香味,顺着溪流飘荡。桂花树下,并排立着两块碑,一块是小榆的,而另一块是肖衡的。每年的八月十五都会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到这里来看望他们。她什么话也不说,整夜只是吹箫。到黎明快要到来的时候,她便飘然离去,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

  那一天又是八月十五,月色很明朗,月色底下她的脸也显得如此柔美。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此时,她只是一个人痴痴地吹着箫,那样的曲调,那样的神情,不禁令人想起二十年前那白衣书生也像这样,在桂花树下吹箫。一曲奏毕,忽听一个声音道:“你又来看他们了?”一个满脸沧桑的老者从竹后缓缓走出。她微微一惊,也不知那老者来了多久,自己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知为何,她觉得似乎早已与那老者熟识了。老者看着她手中的玉箫,道:“二十年了,你年年都来这里。而你每来一次,你的箫声就会有所不同。记得你刚开始来这里的时候,箫声中满是哀怨,到了今天已经只剩下平和之音了。”

  红衣女子淡淡一笑道:“是么,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释然呢。”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曾经以为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错了,而且错得那么可笑。”

  只听那老者道:“我有一个故人,他很爱他的妻子,他深知只要留在江湖中,就必定不能与他的妻子过上向往的平静生活,所以他选择放弃他所拥有的显赫功名,到了这个地方隐居起来。可惜天意弄人,他和他的妻子没有过上几年神仙娟侣的生活,他妻子就因为感染风寒不幸过逝了。后来他离开了这个地方,但是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回来。然后就像你今天这样痴痴地吹箫。这管玉箫是老朽当年赠给他的,因为听他吹箫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听的并不只是那曲调,而是他的心。世人皆怕被人伤害,是以常常将真实的自己掩饰起来。能如肖衡这样的,试问这世上还能找出几人?”

  红衣女子一怔,道:“老人家,你的意思是……”

  那老者道:“我一开始很奇怪,为什么他妻子过逝以后,他箫声中的那种寂寞竟会渐渐淡下去,后来这里立起了他的坟,你每年都会来这里吹箫,听到你的箫声,我才有些明白。”

  那红衣女子道:“只要心里有了一个人,他在不在身边又有什么重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都会牢牢地刻在你的心里,就连岁月也无法抹去,那我又怎么会觉得寂寞呢?”

  那老者似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当年他走的时候在这棵桂花树下埋下了三坛桂花酒,约定三坛酒喝完的时候,就会长留此地。第三年,那年也是这个日子,下了一场大雨,所以我没有来,再到这里的时候,就多了一座他的坟,没想到他真的长留此地了。只是这第三坛桂花酒不知还在不在。”说着他慢慢踱到树下,找了一个位置,从腰间摸出一把小铲子,一下一下地铲了起来。不过多时,便听他欣喜地呼了一声,转身向那红衣女子道:“你瞧,这酒竟真的还在。”只见他怀中果然抱着一个满是泥巴的坛子。他伸手揭去了那封口的油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如醉了一般,道:“这酒在地下埋了二十年,味道果然愈加香醇了。”他缓缓走到那女子身前道:“这样的美酒岂能浪费了?既然肖衡自己无缘喝到,不如我们将它喝尽了吧。去者成追忆,今日我们也拿这酒祭他们吧。”

  红衣女子点了点头,接过了酒坛子……曾经她很疑惑,为什么师父既然可以抛弃容貌与一切幸福,练成绝世毒功,却最终也没有去找那个男人报仇,直到此刻才算是明白,因为她心中一直支持她复仇的执念完完全全是出自她对那个男人的爱。若没有爱,又何来的恨?最后她终于明白到这一点,那她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去报仇吗?报了仇她会真的开心吗?可是这不是已经太晚了么?是的,太晚了。至少对这个红衣女子来说,是的。

  黎明来临的时候,她告别了老者,只身离开了竹林。她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或许只有在这片竹林的时候,她的心才能得到暂时的平静。而外面则不同,这样乌烟瘴气的江湖,应该得到肃清了,如果别人做不到,那就由我来做吧。在临走的时候,她吟了一首词,词句大概是这样的:

  梨花玉树苦相交,岂料抚仙遥?痴魂月夜归处,空奏碧长箫。

  君不见,损红绡,玉颜凋。对竹轻叹,遗恨茫茫,秋雨潇潇。

  ———————调寄《诉衷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