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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八月的平原,虽然已是秋风萧萧,但是日头依然肆扬着余威不肯泄火,庄稼已经开始收割了,长着的庄稼叶子打着蔫儿,白匝匝地耷拉在棵子上,垂头丧气。“白露早,寒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眼见节气已经快进白露了,但是,天一直没下雨,地上接不上一点潮气,一抓一把干土。看来今年的麦子又难耩了。 “唉,”玉田老汉叹了口气,扔掉手中的镰刀,闷闷地坐在谷子地头上,掏出烟袋,狠狠拧上一锅子旱烟叶,自言自语,“得种才能得收。今年麦子种不上,明年又是个灾荒啊!老天爷不让你收粮食,再干也是白闹腾啊!”他招呼一声地里边的一位少年:“世孝啊,歇一会儿吧!”那少年右手提着镰刀,左手捶捶腰,打个哈欠,嘟囔着:“累死人了!”便倒头在一片谷草上躺下。 “玉田大叔,歇着哪?”不远处,一位30来岁的粗壮汉子摘下蒙在头上的手巾,在脸上擦了一把汗,凑到玉田老汉跟前来。玉田老汉知道他正倒棒子秸,便招呼道:“活儿不是一时干的,栓桩啊,过来抽一锅子喘喘气吧!怎么,你们这几天晚上没操练哪?” 由于这地儿与山东地面隔着一条运河,向来是土匪出没之地。特别是民国以后,军阀混战,运河两岸成了“三不管”地段,匪盗蜂涌,绑票劫道,祸害百姓。这几年,兵匪一家,愈发猖獗了,河东的“高粱楂”和“胖娃娃”,河西的“板橛子”都是有名的土匪头儿,提起他们,老百姓不寒而栗。为了保家护村,各村都成立了团防组织,有的叫红枪会,有的叫白吉会,有的叫黄沙会。张栓桩的爷爷参加过义和团,曾经带领团练攻打过十二里庄的天主教堂。这张栓桩受祖父感染,从小喜爱舞枪弄棒,拳打脚踢倒也会两下子。乡民们拥戴他当了村里黄沙会的会长,他家里又清净,只有娘俩过日子,没有什么牵挂,天天晚上领了村里一帮青年习武练艺。自打成立了黄沙会,老百姓的日子安稳多了。 “地里活儿忙了,放几天假。反正青纱帐一倒,土匪出动也少了,不碍事。大叔,你看这天有雨么?”栓桩边往烟锅子里装烟边问。日光把他的脸烤得就像穗红高粱,胡子拉碴,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好多岁。 “谁知道呢!”玉田老汉嘬了一口烟,抬头看看天空,“这湛蓝的天上干净的一个云彩丝儿也没有,哪来的雨呢?今年是虎年,按理说虎年大有,如今兵荒马乱的,年头也不准了。唉,过年的皇历看不得了。” “是呀,俺家那块棒子地看着棵子不矮,可秆子上全生虫子了,棒子粒儿瘪咕着,根本就没供起来。哎,大叔,你家的谷子怎么样啊?”栓桩问。 “还不是一样?‘六月连阴吃饱饭’。今年是卡脖子旱,进了六月正是要雨的时候,可这老天爷偏偏吊起来了,滴雨未下,庄稼能长好?你看这谷穗——”玉田老汉指指谷子地,“仰着头多精神!这像打粮食的来头么?哼,等着瞧吧,过了年好过的灾荒哩!” “过一天算一天吧,过年还不知死活哩!”栓桩把抽尽的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嗑了嗑,又小声说,“大叔,你听说么,这两天北边官道上又过兵呢!一队一队的,乱糟糟的人喊马叫,整个路上暴土扬场。昨天我去口上赶集,亲眼见的。” 栓桩说的官道,是一条由郑家口通往清河县的大道。郑家口是一个大集镇,水陆码头,老百姓顺口叫做“口上”。相传祖籍在郑家口附近的明朝兵部尚书周世选为回家省亲方便修了这条路,向北通到德州,向南一直可以到达南宫、邢台。自从这条路修通以后,就成了连接冀、鲁两省的交通要道,整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老百姓把它称作“官道”。官道离玉田老汉他们村只有20多里,人们进城赶集办事都要经过那里。 玉田老汉听了栓桩的话,眉头皱了一皱,说:“哦?队伍是向南走还是向北走?” “当然是向南了。看样子是败下来的,少胳膊断腿的不少呢!还有那些汽车呜呜地开着,拉着伤兵一溜烟地跑。”栓桩说。 “唔,自打北平宛子城开了战,早就说日本鬼子要来咱这地方了,看来,这回真要来了。”玉田老汉忧郁地说,“这下,恐怕咱老百姓没好了!” “那日本鬼子是啥样的?”栓桩问。 “谁知道呢?又没见过。”玉田老汉说,“反正我琢磨着也不是那么吓人,要不,咱们老乡冯治安也敢给他们干呢!” “是啊,听说冯治安在卢沟桥上打得可邪乎呢!他拿着大刀片,带领十九路军的弟兄们,冲到鬼子群里,见一个砍一个,就像菜刀削黄瓜,‘唰唰’的,那声音脆生着呢!”栓桩两手比划着,好象亲眼看见一样。 “就是,这小子有种,没给咱家乡老少爷们丢人!这日本鬼子欺负软的怕硬的,欠该挨揍。”玉田老汉说到这里,心忽然揪了起来。 自从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过来以后,他一直惦记着在北平念书的儿子。王玉田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忙时侍侯那10多亩地,闲时就拾起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熟皮子拧绳,做点小买卖,一家人紧忙活赚点零花钱贴补日子。他打得绳柔韧耐磨,轻易不破股儿,价钱又便宜,庄户人都喜欢买,成了远近闻名的绳铺。年岁多了,小日子虽说不上多么富足,但在村里总也是个小露头户。但是,王玉田并不满足。他认为打皮绳生意再好,但终究是苦力活,整天弯腰躬背,腿疼胳膊酸不说,单那泡皮子的腥臭即足以让人吃不下饭去。尤其到了夏天,皮缸臭气熏天,绿豆蝇哼哼地满院子横飞,熏的四邻八舍纷纷抗议,说他是“熏人利己”,出门不知遭受多少白眼儿。他受不了这种噎饱气,发誓要让儿子好好读书,大儿子世忠六岁时便送到私塾,两年前又托人把他带到北平上了“洋”学,企望儿子将来出人头地,远离这臭皮缸、黄土地,挣“文明”钱,发“文明”财。北平沦陷以后,儿子一直没有消息,这使王玉田一家非常着急。王玉田家人丁不旺,到他这一辈儿,已经是三代单传。王玉田生了两儿一女,女儿嫁给了前庄“鸿济堂”药铺的大孙子,长子世忠离家后,家里就只剩了老两口和小儿子世孝,里里外外也真够忙活的。当娘的疼儿,一个劲地埋怨:“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将儿子送出那么远。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念什么书!书本子能吃能嚼?这不,仗打起来了,孩子是死是活?你可得找找去呀!”“找?这兵荒马乱的,火车、汽车都不通了,到哪里去找?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是命里该着的,你着急没用!”话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没个谱儿,黑白睡不着。后来听着北方战事没什么动静,悬着的心稍稍牢稳了许多,现在听栓桩说又过兵了,一颗心又提留起来。 “哦,大叔,大兄弟最近有信儿么?”偏偏栓桩又问到玉田老汉的心上。 “没有。哎,天不早了,大侄子,快干咱的活儿吧。我说呀,得告诉乡亲们,这农活儿还得抓紧点儿,说不定哪天打起仗来,别把到了嘴的粮食糟蹋在地里!”栓桩去了,玉田老汉也呼唤着儿子,钻进谷子地弯腰挥动了镰刀。 崎岖狭窄的乡间小路上,一派繁忙景象。往家拉庄稼和往地里运肥的大车小辆辚辚当当,尘土飞扬。车把势清脆的鞭声和粗声粗气的吆喝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小牛犊子跟在拉车的老牛后边撒着欢儿“哞哞”地叫着,不知道母亲的辛苦。 忽然,半天空中嗡嗡得一阵轰鸣,一只奇怪的铁鸟在人们头上飞过,鸟身上画着一个锅盖般大的红圆圈,就像一贴硕大的膏药。“这是什么玩意儿?”人们惊慌地仰头望着远去的铁鸟,互相问讯着。正在诧异,那铁鸟又盘旋回来,比刚才飞得还要低,尖厉的声音震耳欲聋。“不好,这是鬼子的飞艇!”“飞艇?是飞机吧?”“飞机飞艇反正都是一回事,这家伙飞得快着呢!”有懂局的认出了这个“不名飞行物”。 路上,一位20多岁的青年肩背着一个白包袱正匆匆走来。他身穿一件蓝衫,把长衫的一角掖在了腰里,紫花土布裤子的裤腿上沾满了尘土,脚上的那双布鞋露出了脚指头,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青年随走随观看着地里忙碌的人们和稀稀落落的庄稼,浓眉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长发一甩,略显憔悴的脸上依然掩饰不住他的英俊。 忽然,他在熟悉的自家那块地里发现了父亲,三步并做两步,急急跑了过去,大声地喊着:“爹!爹!俺回来了!” 玉田老汉直起身扭头一看,扔下镰刀迎上前去,激动地说:“世忠!世忠!你回来了?” 青年搂住爹的脖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可回来了,想死俺了!”世孝也飞快地跑了过来,一把手抱住哥哥的腰。 “世孝长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你还是那个小干巴孩儿呢!”世忠抚摩着弟弟的头。 “俺都十七了,还不长个儿啊?”世孝咧着嘴一个劲地笑。 “爹,俺娘好吧,身子骨还壮实吧?”世忠问。 “好,好!就是整天想你。现在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把我们急坏了。这下,我可以向你娘交差了!”玉田老汉摇晃着儿子的肩膀说,“孩子,快回家吧,你娘盼着你呢!” “不,爹,俺再帮你干一会活儿!”世忠说。 “好,那咱们就快点干,早收工,回家好好地唠。” 晚上,小院里透出十三棂子窗户里的灯光,飘溢着煮毛豆、嫩棒子和锅贴棒子面饼子的清香。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悄悄地聆听着屋里的亲情话语。世孝掰了一颗煮熟的嫩棒子,塞到世忠手里,连声说:“哥,你吃呀,快吃!在北平你摸不着吃这个。”“是呀,那里的市民连棒子面也吃不上了。”世忠说。 “快告诉娘,你在外边怎么样啊?”玉田老伴儿焦急地问。 “娘,我这不是挺好的么?啥事没有。”世忠说。 “你快告诉我,卢沟桥那一仗咱们打得怎么样?”玉田老汉接过话茬问。 “惨烈啊!”世忠说,“日本鬼子早有亡我之心,终于在七月七日向我们先开了枪。十九路军英勇抵抗,战士们血流满地,没有一个后退的。北平市民、我们学生也走上街头,宣传抗日,支持抗战。但是国民党南京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我军节节败退,北平失守了。”他喝了一口水,接着说,“现在,日本人已经到了德州,很快就要占领我们这里了。爹,娘,咱们是中国人,不能让外国人随便侵占我们的土地和村庄,我们要联合乡亲们起来和他们斗!” “孩子,听说日本人有洋枪洋炮,咱们老百姓能斗得过人家么?”玉田老伴儿担忧地说。 “能!日本鬼子也是人,只要咱们中国人团结起来,就一定会把他们赶回老窝儿去!” “好了,孩子,咱不说这些了。”玉田老汉吧嗒着烟袋嘴,说,“反正你这书也念不成了,一眨眼,十七、八岁的孩子变成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了,总得找个事做,不能像你爹一样一辈子窝在那臭缸里。” 一家三口合计了半天也没个好主意,决定明天一早去瞧瞧世忠的姐姐——世忠毕竟离家三年多了,他走时姐姐还没结婚,现在心里也怪想的——顺便也探望一下亲家。 孩子平安回到了家,老两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很快打起了鼾声。世忠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眼前老是出现那个曼妙的影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大学三年,他暗暗地恋上了那个班花,他们一块探讨民主与自由那些难解的问题,一块上街游行,一块张贴标语,一块下乡宣传民众,一块参加和校方的谈判,一块声援抗日官兵的爱国行动,形影不离。尽管她家是当地豪门,但是,她全然没了阔小姐的娇气、稚气,毅然地投入到如火如荼的校园爱国斗争中来。他在一位老师的介绍下,秘密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学生运动的一位领袖。可是,他一直瞒着她,他的真实身份她至今一点也不知道。 芦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伪警大肆抓捕进步学生。学校党组织召开紧急会议,要求除了少数未暴露身份的党员继续留校进行隐蔽斗争外,其余一律离开北平,离开城市,转向农村,发动民众进行抗日斗争。 在他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也是这些星光,也是这些凉风,悄悄地伴着一对泪人,悄悄地触摸着他们紧紧拥抱的影子,那泪水化作了小草叶子上的露珠,悄悄地滴在泥土里。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中秋节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啊,刘蓓,你现在哪里啊?我心上的人!不知不觉,世忠进入了梦乡。星光下,眼角汪汪着一滴晶莹的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