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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古老的运河像一条巨龙,自南向北蜿蜒而来。运河流到华北平原东南的一个村庄,拐了一个S形弯儿又向北折去了。武夏庄就在这S形的旮旯里,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着一群运河水哺育大的子孙。 每年汛期,河水暴涨,流急浪猛,河道到这里又拐得是死弯儿,所以河堤常常决口。人们用削尖了的树橛子在堤上下桩,把树枝子、秫、苇箔、炕席等塞在桩子上,阻挡着洪水的冲击。久而久之,人们便把这附近的五个村庄习惯叫成“下桩”村,以后逐渐演变成夏庄,又叫五夏庄。因了这一带人们自古习武之风甚盛,又有人将其演绎成武夏庄。 武夏庄的前庄住着一户姓翁的人家,自打明永乐年间从山西洪洞县迁来,已繁衍了15代200来口。翁家世代耕读传家,说不上显贵,确也是望族。到了翁朝干翁老太爷这一辈人,家境渐渐衰落下来。翁老太爷年轻时屡试不中,心灰意懒,在家开了间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他禀性聪慧,一边教书,一边又学起了医道,几年过去,索性关闭了书馆,将私塾挂上“鸿济堂”的匾额,改成了药铺。 翁老太爷求师访友,搜寻到许多偏方、秘方,不消几年,成为远近小有名气的大夫。老太爷经常不无自我炫耀地向人说:“人世间只有三种人可以称为先生,一是教书的师傅,二是看病的大夫,三是看风水的术士。老夫不才,但也是三者居其二了。”最让老太爷引以为荣的,是每当有人问起他的姓氏,他便捋着那把山羊胡,摇头晃脑地吹上一番:“不要小看我们翁姓人少,我们祖上阔着过呢!光绪帝还是我们祖爷爷的徒弟呢!”知道他家底子的人都知道,他跟翁同禾根本挨不上边儿,只是一笑而已。 翁老太爷有三儿一女,女儿早已出阁,三个儿子业已成家。大儿子昆岗能说会道帮着理家,人称大掌柜的,二儿子昆涛读书聪颖跟着父亲学医,三儿子昆德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承包”了地里的农活。翁老太爷下辈四个孙子,三个孙女,一家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婆媳和睦,姑嫂团结,加上吃穿不愁,日子过得倒也安然。 翁老太爷为了锻炼儿子早出道,一般不坐堂,小小不言的病就让儿子诊治。这天一早,老太爷吃过饭,正躺在铺盖卷上闭目养神,大孙子媳妇芝兰走了进来。“有事么?”老太爷眯缝着眼问。 “爷爷,打扰您休息了。俺娘家爹和弟弟看您来了。”芝兰高高的个头儿,白净的脸上有几颗浅浅的小痦子,一双好看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意,特别是那杨柳细腰,根本不象庄稼人的闺女。她是翁老太爷的长孙媳妇,二十二、三年纪,去年刚过的门,非常贤惠,深得翁老太爷欢欣。 “哦?贵客到了,客厅侍侯!你公爹知道了么?”翁老太爷欠起身,把盘在头上的辫子放下来,花白的辫梢上还扎着耀眼的红头绳。 “知道了,在前边客厅里正陪着说话呢。” 芝兰一边回答,一边扶着老爷子来到客厅。 王玉田爷俩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坐在客位上和亲家昆岗寒暄,见老太爷子出来,急忙站起来问好。 “请坐,请坐!都是亲家么,不客气!”翁老太爷边说边坐下来,芝兰赶忙倒上一杯茶。 “这么忙的工夫,怎的有空到我这里来呀?”翁老太爷问。 “呵,大叔,这不我家小子回来了么,闷他妹妹,更是想您,赶过来瞧瞧。”玉田老汉说着,王世忠也赶紧跨前一步,鞠了个躬,说:“爷爷您好!” 翁老太爷乐呵呵地说:“好!好!亏你还挂着我。你几时回来的啊?” “昨天。” “北平那边怎么样啊?仗还在打么?” “「七七」事变,日军炮击宛平城,守将吉星文即下令反击,神圣抗战于是爆发。八、九兩日双方均增援军,敌增一营,我增两营,战斗处于白热化。”王世忠学说着当时的情景,“七月廿八日晨,日军以一個半师团配属炮兵三个团,战车百余辆,在空军掩护下向南苑我军部攻击。敌军首先轰炸我骑、炮及步兵营房,致我騾马伤亡大半。敌步兵与战车由东、南、北三面同時攻击,另有敌一部竄抵小紅门,企图切断南苑与北平间公路。天明時,敌战车与步兵逼近军部,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奋战牺牲。” “我们就这么败下来了?”翁老太爷问。 “蒋介石继续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积极反共,消极抗战,政府军节节败退,小日本长驱直入,形势非常吃紧哪!”王世忠说。 “这国民政府是怎么了?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到了打仗的时候却往后跑。咱们皇粮国税交着,供养着一群废物!蒋委员长是吃粮食不拉人屎!”翁老太爷把话一顿,连连摆手摇头,说:“说多了,说多了,我老糊涂了!咱们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爷爷,您老人家说得对着呢!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么!眼见这大好河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我们的忍辱负重,已到无可再忍。”王世忠气愤地说。 “这日本人吧,也真够可恶的!”翁老太爷用拐杖使劲敲打着地,说,“咱大中国与小日本隔山隔水,离着十万八千里,招着他了,还是惹着他了,啊?他那么老远的来我们中国祸害老百姓,天理能容么?啊,你们说说看,能容么!” “就是呀!”“咱们哪里碍着他们了?”客厅里一阵议论。 “爷爷,中国还有希望。共产党和朱、毛红军已经到了陕北,在延安领导全民抗战呢!”王世忠说。 “你们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圣人说‘君子不党’。共产党、国民党,党来党去,谁也不挡!”翁老太爷捋着胡子,又慢吞吞地说,“共产党好是好,可是它在哪里?谁见着了?远水不解近渴呵!国家的事大着哪,那不是咱能管的事!我们祖上翁大人官至太傅,职位够大的了吧?可他也没挡住大清家灭亡!”他指指王世忠,说:“你小时侯跟我念书,我就看你是块料儿,竖子可教!这二年在洋学堂又长了不少见识,细木可雕也。你们如今都长大了,要学会立身的根本,安下心来学一门手艺。不要像你姐夫,整天瞎胡混混。”他瞟了一眼芝兰,“麟儿又干什么去了?” “还不是又和龙儿兄弟他们打兔子去了!”芝兰回答。 “一天价光想着刀啊枪的,狗啊猫的,胡闹!不成体统!杀生害命,那不是咱们这等人家干的事!你说对么?亲家!”翁老太爷说着,又瞪了一眼昆岗,“老大呀,你也调教着他们点儿,不能放纵啊!还有孙子媳妇,这枕头风得常吹着点儿,往正道上领!”又对玉田老汉说:“今后啊,你还是琢磨着拧你的皮绳,我还是琢磨着开我的药方,咱们安安生生的过个人的日子比么都强。”玉田老汉和翁昆岗诺诺答应着。 翁老太爷呷了一口茶,用商量的口气说:“亲家呀,我看哪,这兵荒马乱的,孩子们出去谋事也不容易,不如你就让世忠到我堂上,我刚好缺个记账先生,这孩子又实诚,又有文化,我看能行。日后有兴趣呢,还可以跟我学学医道,再者说,也让他带带我们麟儿、龙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省得他们跟了那帮下三烂到处瞎跑,作了孽祸还是我们的事。你说呢?” “既然您老人家那么看重,我是求之不得呢,还有什么说的!”王玉田说。 “那就这么定了!这一两天就让孩子来吧。天不早了,亲家再说会儿话,吃饭走吧。”翁昆岗让着客。 “不了,大忙的工夫,改日再会吧!”说着,王玉田父子告辞了。 送走了客人,翁老太爷悄声对昆岗说:“我听世忠这小子说着,势头很不好呢!你告诉老三,让他找几个做活的,抓紧把地里的庄稼收打干净,免得打起仗来里外顾不上。还有,要趁夜间挖坑把所有的银圆放罐子里埋起来,防备鬼子抢走。记着,这事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明白,爹,我这就安排。还有,囤里的那些粮食是不是卖掉?” “傻瓜!囤里有粮,心中不慌。今年是个欠年,卖了粮食,明年这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去?” “那怎么办?” “藏夹皮墙里。放不进去的搬到牲口棚,用干草掩盖住。去吧。”翁老太爷有点累了,打算回屋休息。 “爹,还有一件事,”昆岗说,“后庄的大肚子幺儿又来催了,说是为了全民抗战,乡里要成立保安队,一家出一个人,我看就让麟儿去顶坑儿吧。” “什么?我们不是有黄沙会么,怎么又出来个保安队?我看就是变着法的敛钱!那大肚子幺儿不是什么好鸟,孩子去了要学坏。告诉他,要钱我们给钱,就是不能去人!”翁老太爷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件事,接着说,“唔,生于乱世,这孩子们哪,也得有个管相儿。麟儿已经娶了媳妇,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不懂事。还有那个龙儿也到处跟着野跑,能学出好来?你看人家玉田家的年轻的,识文达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哪像我们麟儿——混世魔王?我老了,不中用了,书也教不了他们了。光让你们长房的念书,别人有意见。我看哪,干脆把他们都送到运河中学,趁我还有这点能力,一屋里供一个,让他们学点文化,长点能耐,大了也是自立的本钱!” 翁老太爷说的龙儿就是二房的小子,今年也有十六、七岁了,自幼和堂哥跟了爷爷念书,脑瓜十分聪慧。自从私塾改药铺后,他们就没再上学的机会,除了帮三叔做点农活,余下来就是逮鸟摸雀,傻玩疯跑。翁老爷子总觉这样下去可惜了材料,始终是一块心病。张家行的张大人早就劝他把孩子送到县里求学,因他的儿子在那里学有所成,当了小学教员,虽未光宗耀祖,也算给他挣了脸面。可翁老太爷瞧不起洋学堂,怕误了子孙前程。尤其厌恶教孩子们学那些外国话,连说“中国人,外国腔,不堪啊不堪!简直是数典忘祖”。他听人说城里的文庙改成了学校,自撰一联讥讽:“俄教习、日教习,教习教俄日,俄日教习;洋学堂、汉学堂,学堂学洋汉,洋汉学堂”。谁都知道,“养汉”是村里骂人最狠的话,从此再也没人敢提上学的事。今天他和王世忠攀谈,看他见多识广,温文儒雅,大有出息,才动了又让孩子出去念书的心思。 “是,爹,就照您说的办,明天我就去联系学校。”昆岗巴不得爹放出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