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六月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对高三的学生，却是一个充满着压抑，激动，亢奋和紧张的时期。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一走进高三教学区，便仿佛进入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包，那股无形的硝烟味，那股使人几乎窒息的高强度压力让人们的神经绷紧到最大限度。

　　教学区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严肃而呆板，走起路慌慌张张象谁在后面赶着，目不斜视，少言寡语，象戒备森严军营里的士兵，象火葬场太平间里的勤杂工。

　　柏士成刚拐过墙角，竟赫然发现了席地而坐，仰头望天的郑可倩。

　　郑可倩？

　　怎么会是她？

　　她坐在这里干什么？

　　“怎么会是你？”柏士成着实吃了一惊。

　　“干什么嘛，一惊一乍。”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柏士成苦笑：“你等人？”

　　郑可倩摇头：“我只是想远离教室歇一歇。”

　　“哦？”

　　“我不想变成神经病。”

　　柏士成瞪大眼看她，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干么这样看我？”

　　“想不到你也有疲累逃跑的时候。”

　　郑可倩忽然就笑了，笑得象一多随风摇曳的小花。

　　“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只不过想笑一笑，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笑过，再不笑笑，恐怕就忘了怎么笑。”

　　柏士成懒散地走到她身边蹲下：“我却想哭。”

　　“想哭你就哭吧。”

　　“真要我哭？”

　　“恩。”

　　“就在校园里？就在阳光下？”

　　“恩。”

　　“不可理喻！”柏士成甩手站起：“平常你总让我笑，现在却让我哭。”

　　“因为这会儿我也想哭。”

　　郑可倩说着真的一下子眼圈就红了。

　　“喂！喂！”柏士成慌了：“怎么说哭就哭。”

　　郑可倩眼泪还没掉下来，柏士成已经飞也似地逃走了。

　　郑可倩无精打采站起来，一抬头，刚好看见走过来的刘小非。

　　“嗨！”她向刘小非打招呼。

　　“嗨！”

　　郑可倩走到刘小非面前：“你上次已经约过我，这次我约你。”

　　“约我？”

　　“大考离我们的距离已不能用月用天而只能用分钟用秒计算，该学的我们已经学会，可是该拥有的我们还没有拥有，不该失去的已经失去。”

　　刘小非挠头，莫名其妙看她。

　　“所以我郑重邀请你，刘小非同学，能陪我聊聊天么？”

　　“我，我。。。。。。”

　　“有没有勇气陪我逃晌课？”

　　“逃学？”刘小非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们手拉手去郊外，去看鱼儿在水里嬉戏，去看鸟儿在空中唱歌，去看花儿一点点开放，去看小草一节节长高。”

　　刘小非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回头大踏步走去。

　　“你干什么？”郑可倩愣住。

　　“既然有这么灿烂辉煌的逃学，既然有这么珍贵浪漫的背叛，我们还等什么！”

　　“最起码你得等等我。”

　　郑可倩一溜小跑追上刘小非，一片明媚之极，温柔之极，深情之极的笑容象一朵绽放的烟花一下子铺满她清新美丽的脸。

　　×                           ×                      ×

　　六月五日。

　　晚上。

　　高三甲班教室里灯火通明。

　　同学们东一堆西一堆凑在一起，大声吵闹着，互相传递着封面五颜六色的同学录，将自己的心声送给别人，同时接受别人的祝福与问候。他们看似无拘无束却隐含忧伤的笑容将黑板上几个大字照耀得愈发朦胧，愈发伤感。

　　“让我送送你好么？”

　　这平平常常的几个字在黑板上熠熠生光，在这一刻已超越了时空，超越了心灵，超越了一切一切。

　　他们故意高声叫喊，他们故意开怀大笑，他们虽在心里默念这七个字，却都尽量不去看它。他们不敢看，他们太怕落泪，太怕悲伤，太怕这分手的痛苦将心刺伤。

　　明天就要参加高考，明天就要结束高中的学习生涯，明天就要各奔东西，那么这个晚上注定是一个激动的晚上，一个伤感的晚上！

　　相见时难别亦难！

　　同学们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走过这些年，一旦将要分手，他们才理解了彼此间的那份缠绵，那份相思，那份难舍难分的痛楚。

　　误会消失了，隔阂消失了，有的只是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深深的眷恋，有的只是一份剪不断的深情。在这个特殊时刻，他们都已将心中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让我送送你好么？

　　我不能陪你，那就让我送送你，我送你的同时，你也在送我，让我们祝福，让我们问候，让我们用爱心去体会爱心，让我们用灵魂去碰撞灵魂！

　　那么仓卒的聚在一起，又这么糊涂的离散，有的以后还能见上一面，有的也许一生都不能再说上一句话，浩浩烟海，芸芸众生，相聚就是有缘，那么就让我送送你吧，送送你们吧，祝你们走好！

　　柏士成坐在人群里，心里那么艰涩，眼里那么热，鼻子那么酸，他想流泪，他想呕吐。他艰难站起走出教室，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他太重感情，太易动感情，感情像个无处不在的巫师，将他拖向忧郁，孤独，寂寞，寥落的深渊。

　　让我送送你好么？

　　谁来送他？

　　他又能送谁？

　　高中三年生活转眼彻底结束，对他来说也象征着学生生涯的结束，从此他将走向社会，走向一个未知的漫长的过程。这三年留给他的虽然有割不断的依恋，忘不掉的回忆，但更多的是绵绵长长情的折磨与爱的愁苦。

　　他想起了许晓月，想起郑可倩，想起刘阿雪，想起许许多多给他关怀，给他鼓励，给他痛苦，给他创伤的一张张千姿百态的面孔。然而他不知道这一切象征着什么，预示着什么，他不知道这三年的生活将在他的一生中划下一道什么样的轨迹。

　　让我送送你好么？

　　谁来送他？

　　他又能送谁？

　　去的一定要去，来的一定会来么？

　　爸爸的脸，妈妈的脸，从小学到高中同学老师的脸以一种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他脑海里旋转，旋转，升腾，升腾。在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旋转的又是谁，他只觉得自己象一块温室内的冰块一点点融化，消失。

　　慢慢地，爸爸不见了，妈妈不见了，老师和同学都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抬起头，一弯新月正从树梢上飘起，洁净素雅的光辉将他脸上的泪珠吻得五光十色。

　　他抬手将脸上的泪珠小心收起，然后轻轻放在胸口，让那带着月色的泪珠消融在自己心窝里。

　　是苦也好，是甜也好，去的已去，来的就一定会来！

　　他心里忽然一片清静。

　　让我送送你们吧。

　　让我送送你们吧。

　　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希望你们一生平安！希望你们一生走好！

　　一只柔软的，干燥的，纤细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低下头，就看见了被月光包裹得象雾中仙子一样美丽而朦胧的刘阿雪。

　　她的长发在月光中飘逸，她的眼睛在月光中闪烁，她的脸庞在月光中散发着镇定而灿烂的光辉。

　　柏士成笑了，轻轻笑了，笑得象水中的鱼，笑得象春风中的小草，笑得象树梢上的月光。

　　他双手紧紧握着刘阿雪的手用力摇摇：“刘老师，三分钟后你再进教室好么？”

　　说完这句话，他潇洒回身，将一身月色的刘阿雪抛在雾一样的月光里。

　　隔着玻璃，刘阿雪看见同学们在紧张而有秩序地移动，象往常一样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推开教室门。

　　“起立！”

　　柏士成的声音浑厚高亢。

　　“老师好！”

　　刘阿雪微愕一下。

　　“老师再见！”

　　刘阿雪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同学们好！”

　　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咽：“同学们再见！”

　　再见是什么？

　　是不是再也不见？

　　是不是永远不见？

　　泪水在颤抖。

　　空气在呜咽。

　　时间已静止。

　　让我送送你好么？

　　让我送送你好么？

　　刘阿雪的目光饱含深情从每一个同学的脸上慢慢掠过，久久不能放开。

　　“同学们，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从今以后，你们将走向新的环境，新的人生，我没有什么好送你们的，但我一颗心会长伴你们左右，祝你们今生走好！”

　　刘阿雪泪水顺脸而下。

　　同学们泪水顺脸而下。

　　“我们能在一起度过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这是我们大家的缘分，我们以后虽然还能相见，但要像今天这样一个不少地坐在一起，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是不可能的啦！我希望你们能珍惜同学之间的情谊，让他化作美丽而永恒的记忆永远珍藏在你们心里。我也希望你们今后努力学习，奋发向上，莫要辜负了青春，莫要辜负了人生。”

　　泪水从腮边涌进嘴里，将刘阿雪的话打断。

　　同学们端端正正坐着，眼泪打在他们的课桌上，书本上，同学录上，幻化成七彩的光晕，折射在他们心里脑海里。

　　“能和你们一起学习，一起生活，一起哭，一起笑是我的幸福，我的光荣，我希望你们能象平时完成作业那样，每人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在我白发苍苍的时候仍能读它回味它，忆起自己曾经的美好时光，今生也就无悔了！”

　　刘阿雪哭泣出声：“同学们，希望你们走好！”

　　她说完这句话，捂着脸冲下讲台。

　　同学们刷地起立：“老师，您也走好！”

　　刘阿雪拉开门冲出教室。

　　×                         ×                               ×

　　太阳在鸟语花香里升起。

　　刘阿雪被扣门声惊醒。

　　“谁？”

　　“我。”张浩的声音象梦象诗。

　　刘阿雪顾不得穿衣，从床上一跃而起，躲在门后将门打开。

　　张浩冲进来，砰的将门关上，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将自己双唇猛地压在她的双唇上。

　　刘阿雪猝不及防，羞得满脸通红，她挣扎着想从他的怀里逃出：“人家还没刷牙呢。”

　　“是么？”

　　“人家还没起床嘛。”

　　她的头发有点乱，睡意还没有完全从脸上消失，细白的脖子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气息，象一只调皮的小猫在张浩胸膛上蠕动。

　　张浩搂紧她：“我今天特地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

　　“回家。”

　　“回家？哪家？”

　　“我们的家。”

　　“我们？”

　　“我已经给伯母打过电话，你一放假我就来接你一起收拾我们的新房。”

　　“我说过要嫁给你么？”

　　“我可以抢你！”

　　张浩猛地吻住她，双手用力，抱起她走向门口。

　　刘阿雪轻轻咬了咬他舌尖，羞红着脸朦胧看他：“你现在就准备抱我回家？”

　　“是！”

　　“真的？”

　　“真的！”

　　“那就走吧。”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你是张浩，你是浩哥，你当然敢抱着自己没穿衣服的未婚妻走到街上去！”

　　“嘿嘿嘿。。。。。。”

　　“哈哈哈。。。。。。”

　　——     全书完     ——          2008年5月30日凌晨于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