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周末，不是节假日，阿M突然回家，让老妈和保姆吴姨惊奇得不得了。

　　阿M进屋的时候，老妈正和几个小姊妹在喝茶聊天，见到久未露面的女儿回来，老妈急忙起身迎接女儿。

　　阿M和老妈的小姊妹们打过招呼就朝自己房间走去。老妈尾随着走了进来。自从那次生日事情后，女儿有将近三个半月不曾回家了，今天突然回家，老妈有种喜从天降的感觉。她说：“今晚住在家里吧，我马上让阿姨去菜场看看有没有土鸡买。”

　　“我想吃老妈烤的蛋糕。”

　　老妈喜出望外道：“好好好，我马上烤马上烤。”

　　这时，吴姨端着茶杯推门进来，将一杯刚泡好的茶递到阿M手上。

　　“妈你下去继续陪阿姨聊天吧，我今天晚上住家里了，我们有时间聊天。”阿M想单独静静，考虑一下等会儿怎么将病情告诉老妈。

　　“也行，你先休息一下。她们中午在这里吃的饭，也快撤了。”老妈说完招呼保姆一起出门，随手关上门。

　　阿M等老妈和保姆出了门，就脱了外套，仰靠到床上想心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所致，从九号段高速公路开工现场采访回来，她常常四肢乏力，感到说不出的累，但她不敢去医院检查，害怕真查出什么病来，医生一纸判决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如果是白血病，治不治，结果都一样。她看过樱治疗的全过程，那么清爽，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从治疗开始到后期，那生不如死的样子，那脱光了头发的样子，那瘦骨伶仃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碎。那时候，她几乎强压住内心的悲伤守在樱的身旁，樱醒着的时候，她引导着她共同回忆大学校园的美好时光，说些开心的事逗樱笑，一俟樱睡着了，望着樱消瘦的面容，她就会热泪滚滚。

　　与其重复一遍樱治疗的全过程，重复一遍樱从生走向死亡的全过程，还不如在起病的早期就拂袖离别人世来得痛快。但她不能说走就走，最起码得与老妈打个招呼，得按照自己的心愿安排好老妈的生活，她才能放心离世。在这十年里，老妈身边曾出现过好几位看起来不错的追求者，老妈是为了不让自己回家感到不自在，才一直坚守着独身。老妈说过只有亲自把女儿交到一个好男孩手上，她才能考虑再婚。

　　想到老妈在自己死后会悲伤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这种悲伤将陪伴老妈走完人生之路，阿M的心就像被掏空般难受。什么是人世间难以言表的痛苦？什么是人间悲剧？幼年失母，中年失偶，老来丧子！她非常非常害怕由于她的离去让老妈坠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然而，这不是她能够选择的！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无奈和生命的无助。

　　“老妈，你烤的蛋糕好好吃。”晚饭后阿M和老妈坐在客厅聊天。

　　“主要是蜂蜜好。今天我用的蜂蜜是纯天然的，是朋友从养蜂人那儿买来送我的。”老妈掰下一片柚子递给阿M。

　　“是他吗？”阿M问。

　　“谁？”老妈一时没理会阿M的意思。

　　“徐放呀。”

　　老妈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妈，你和那个男人离婚十年了，早应该再成个家。他，就是那个徐放，有没有向你求过婚？”

　　老妈疑惑地望着阿M，不明白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女儿为什么老是提这件事？莫非她今天回来是来替老妈做媒的？莫非她想出嫁了，害怕老妈一个人孤单，想在出嫁前让老妈结婚？这孩子，这是两码事！她告诉阿M：“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操心的，还是管好你自己，找个好女婿，也不枉老妈我这些年为你吃的苦了。”

　　阿M几次想张口告诉老妈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自己突然返家，老妈一直喜滋滋的，自己冷不丁说“有可能得了白血病”，那对老妈的打击会有多大是不言而喻的，她怎么能猛然间剥夺掉一个母亲的喜悦之情！

　　于是，阿M整个晚上都努力找着让老妈开心的话来说。

　　老妈问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原谅你老爸？我都已经原谅他了。阿M，一对男女能够成夫妻是缘份，缘来就相聚，缘去就分开，勉强不得的。”

　　“老妈你真的这么想？你真的一点也不恨他了？”

　　“没有爱了，就无所谓恨。”

　　阿M点点头，“那我也原谅他吧。”

　　“？”老妈惊异地盯着阿M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早三个多月前，女儿还不愿意面对她老爸，三个多月后说要原谅……？老妈暗忖，看来是女儿这回交的男朋友的功劳了，这个男孩子教会了阿M要宽容对待每一个人！老妈突然对那个还未曾见过面的毛脚女婿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她对阿M说：“找个时间把那个叫阿D的男孩子带到家里让老妈见见。”

　　“好的，”阿M宽慰老妈，“等他表现再好一点就带来见见未来的岳母大人。”说完这句话，阿M的眼泪差一点就流出来了，她赶快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扯下毛巾揩掉眼泪，等心情稍微平静一点才重新走出去。

　　老妈感到很奇怪地望着阿M的眼睛，道：“怎么了？眼眶红红的，干吗掉眼泪？”

　　“有吗？”阿M掩饰着问。

　　“那你……”

　　“眼角有点痒，用手搓了搓。”

　　“噢。”老妈应着，站起来，道：“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被褥前两天吴姨才晒洗过的。”

　　“妈咪……”阿M撒娇似地叫了一声，走过去紧紧抱住老妈，老妈再次感到奇怪地说：“你今天很奇怪，怎么像回到少年儿童去了。”

　　“我……”阿M欲言又止，最后说出口的是一句“女儿和妈亲热有什么好奇怪的”。

　　雨晴终于笑了，边笑边指着阿M的鼻子说：“长再大，还是孩子样。好了，别作了，早点休息吧。”

　　“是，老妈。”

　　晚上睡在床上，阿M好长时间无法入睡。被褥，毯子都是新洗过的，还带有太阳的香味。阿M将脸贴到被褥上，轻轻地摩挲着，想，这个家，自己还能呆多长时间，三年，两年，或者更短？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美好的人间，她的心里充满了千千万万个不舍，尽管老爸离开老妈重新结婚这件事深深伤害了她，可，既然如今老妈都已经原谅了这个离家的男人，自己还有什么疙瘩解不开的？况且，自己也在好几件事情上伤害到了老爸。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是她听闻老爸替小夫人买了辆宝马车后，怒火万丈地冲到老爸的家，当着那个娇滴滴的女人的面，噼里啪拉一阵猛砸，砸掉了客厅吧台里的所有的玻璃器皿。一时间，客厅里玻璃碎片到处飞溅，正在听音乐的那个女人吓坏了，避来避去，唯恐玻璃碎末划破她姣好的面容，一躲二避，又受到惊吓，当晚就小产了。

　　对她这一丧失理智的暴力行为，老爸一点没指责，安抚好小夫人，他就打电话给阿M的老妈，问她那天阿M受伤了没有。老爸说我们阿M过去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这次她这么做，都是我惹的祸！

　　后来，老妈也劝阿M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阿M硬是听不进去。

　　她不能原谅老爸对家庭的背叛！

　　她不能原谅老爸对爱情的背叛！

　　然而，如今，当生命就要远去时，真的应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想到这里，阿M起了床，打开电脑，点开word，在电脑上写道：

　　亲爱的老爸老妈，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们，匆匆在世上行走了二十七年，深知给你们带来的麻烦比欢乐多，本来想在你们步入老年后，好好伺候你们，以补偿给你们惹下的所有所有的麻烦。

　　可是，造化弄人，在我生命正值灿烂之时，却要让我匆匆谢幕，心中虽有无限不舍，可在不可预知的力量面前，往往会显得非常渺小非常无奈。我觉得自己得了和好朋友樱一样的病。见过她治疗的经历，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脸庞，看着她化疗后那种难受至极、痛彻心扉的样子，让人十二万分的揪心。我不想再重复一次她所受过的痛苦。我打算再过一段时日，一旦自知病情到了无法控制的时候，就找一处干净之地了断自己。

　　在我离开人世前，我自知还有许多“债务”未曾还清，欠朋友的友情，欠阿D的感情，欠老妈的亲情，还有欠老爸的情。老爸，对不起，这些年，你伤害过我，我也伤害了你，我们算是扯平了。

　　老爸老妈，请多多记住我的好，让我的任性和幼稚给你们带来的麻烦像我的灵魂一样随风而去！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潇洒了。我不会寂寞的。因为我好动、好交朋友，哪一天说不定上帝都会成为我的好朋友，再说还有好朋友樱陪伴我。

　　永远爱你们的女儿阿M

　　二00X年九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