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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贫农代表
根据“抓革命、促生产”的需要,各生产队都要选位苦大仇深的土改根子当贫农代表,在社员大会上,大家一致推选了我的父亲。 大队陈支书说:“革命和生产是两付担子,今后,生产队长要努力促生产,贫农代表要加劲抓革命。毛主席说了,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过去是一切权力归农会,现在是一切权力归贫下中农!” 当选贫农代表的那天晚上,父亲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觉得贫农代表的责任重大,自己能力不够,特别是自己不会讲毛主席语录。他很赞赏队长树老倌,树佬倌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可是他会用许多毛主席的话,他记得前天他和树佬倌一起给队里的五保户黄秋山送柴,黄秋山对树佬倌说:“队长,劳慰您了!”树佬倌就说:“别客气,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昨天在水库工地上,三伢儿在大堤上饿倒了,树佬倌就走到三伢儿身边,对三伢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愚公移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把三伢儿扶起来,把自己当中饭的一个薯粑粑给三伢儿吃了。三伢儿就又挑起撮箕,走上了大堤。今天上午,张二妹和陈四姐为分一块肥皂吵了起来,树佬倌就对她们说:“我们要学习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把她们的肥皂拿了过来,重新给她们搭配了一下,两个女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毛主席的话真是灵丹妙药!父亲体味着:毛主席的话如果让自己说出来,一定很舒服;听别人说出来,合情又合理。人只要听了毛主席的话,自己就没有了意见,而且自觉自愿地就会按毛主席的话去做。 “既然选了我当贫农代表,我就一定要当好!”父亲下定了决心。这怎么才能当好呢?他选择了首先学会说毛主席的话。他决定明天去公社供销社“请”回一套《毛泽东选集》和一尊五寸高的毛主席石膏像。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从枕头底下翻出了自己积攒了几年的钱包,那是一个表层用小手帕裹着,里层又用报纸包着的钱包。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小手帕,又小心翼翼地散开报纸,里面的钱终于露了出来,他拿在手里,认真地端详,一张一张地数:五元,三无,两元,一元,伍角,两角,一角,伍分,两分,一分,共计十一元捌角捌分。这是当时中国所有钞票面值的总和。父亲曾经听人说过:有个外国人问中国一位伟人:“中国有多少钱?”中国的伟人回答说:“一十一元八角八分。”父亲看着手中的钱,心里美滋滋的:一十一元八角八分,这是全中国的钱!他会心地笑了。 他从里面拿出了二元五角,他向人打听过:一套《毛泽东选集》定价二元,一尊五寸高的毛主席石膏塑像,售价五角。他把二元五角钱揣在口袋里,把剩下的钱又叠好,转紧,然后用报纸包好,再用手帕裹牢,依然放在枕头底下。 他一路小跑到了公社供销社,对柜台里边那个女售货员说:“同志,我要买《毛泽东选集》,还要一尊毛主席塑像。”女售货员从玻璃台下拿出一套《毛泽东选集》,用红纸在书的中间缠了一个圈,又给他从货架顶上一格取下一尊毛主席塑像,一齐放在柜台上。父亲赶紧从口袋里拿出那二元五角钱,毕恭毕敬地交给了售货员。父亲把《毛泽东选集》捧在胸前,把毛主席塑像放在《毛泽东选集》的上面,他太激动了,心脏在“嘣嘣嘣”地跳动,他对售货员说:“劳慰你了!”售货员回答说:“为人民服务。” 《毛泽东选集》在当时又称红宝书,这红宝书和毛主席塑像被父亲“请”回来了,他学着树老倌的做法,钉了个小木盒,木盒子上刷了红漆,那就是宝书箱。他把红宝书放在宝书箱里,又把宝书箱放在火坑的炕沿上,这样不仅时时刻刻可以看着宝书箱,而且一有空就可以顺手从中拿出红宝书读,当时读红宝书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又把毛主席塑像摆在神龛的正中央,神龛中的菩萨早就被他拿下来藏起来了,因为菩萨是“四旧”的东西,“四旧”是要扫除的。可神龛的上方还贴着一张:“天地国亲师位”的香火,这个东西断然要不得了,于是父亲又从床头枕头底下拿出一角钱给我,吩咐我去大队代销店买了一张红纸来。按照他的吩咐,我把红纸铺在饭桌上,湿透毛笔,磨好松墨,在红纸上写下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虽然写得不太工整,但父亲还是没说什么,他把“毛主席万岁”贴在神龛上,朝着毛主席的塑像深深地敬了三个礼。 以后一有空,他就要我和妹妹告诉他背“最高指示”,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他不仅知道了:“老三篇”,还知道了张思德,白求恩和愚公,譬如“白求恩同志是个医生,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五台山工作”等一些红宝书上的句子,他也能通过自己的口说了出来。 父亲对“崇拜活动”非常虔诚,每天天一亮,他就第一个来到生产队的禾场里,招呼全队的男女老少在禾场里站好队,面朝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先唱《东方红》歌曲,然后就高举红色的《毛主席语录》,齐声祷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社员们一边说,一边挥动手中的语录本,那种整齐划一的动作和天真无邪的神态,是任何一种宗教的仪式都不能企及的。“敬祝”活动结束后,便是由生产队长开始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示”一天的工作,他把一天的工作向东方的太阳“请示”完了之后,就问社员们“听清楚了没有”,如果社员们没有什么疑义,于是队伍就解散,大家再回家去升火做饭。吃了早饭,就按照队长的安排,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到目的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天的劳动结束后,还要举行庄严的“晚汇报”,“晚汇报”仪式跟“早请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最后一项是向毛主席汇报一天的工作情况,按照早上的“请示”,哪些做到了,哪些没有做到,如果没有做到的事太多了,就要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并表明自己明天应当如何继续努力的态度。 父亲的唱歌的嗓子真难听,他唱《东方红》,没有一句正着正调,但他每天还是一鼓作气地唱。有一回他问我:“东方红就是太阳升起来天空红了,毛主席为穷人做好事,是我们的大救星,这些话我都懂,可是歌中那个”福儿嗨哟“是什么意思呢?” 我真没想到父亲会提出那么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解释,于是就红着验对他说:“福儿嗨哟”就是“福儿嗨哟”,是歌中的一个陪语!“ 父亲看着我好久没有作声,显然是他没有听懂我的话。 一九七八的冬天,公社党委召开贫农代表大会,王书记向代表们传达了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是非常重要的,是十分及时的”最新指示,为了做到传达贯彻“不过夜”,王书记要求贫农代表连夜赶回生产队进行传达。父亲穿着单薄的棉袄,赤脚穿着一双破旧的黄军胶鞋,冒着深夜的霜风,赶回了生产队。他按照王书记的要求,把全队的男女社员喊到公屋里,向大家背诵毛主席的新指示,他反复背诵了多次,可他自己总觉得没有王书记讲得那样清楚。最后他就说:“公社王书记说了,这样的运动,今后还要进行多次。”说完,就一阵咳嗽连着一阵咳嗽。社员们见他没有什么其他的话说了,也就提着马灯,举着火把陆续回家睡觉去了。 我邀父亲一起回去,他说:“不行!王书记说,传达完最新指示,一定要赶回公社睡觉,不能影响明天的学习。”没有办法,我只好把马灯送给他,让他提着照明。 第二天,公社派人送信,说我父亲病了,现在医院,要家里派人去护侍他。 我立即赶到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一声一声地咳嗽着,病床前吐了许多痰。我摸了摸他的额角,热得烫人,我对他说:“叫你昨天晚上不要来,你就是不听,看现在这个样子!” “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困难吗?”听了他的回答,我好半天没有做声。他见我没有回答,于是又缓过语气对我说:“王书记说了,贫农代表一定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不回公社来,行吗?” 在公社医院里,他整整住了三天院,用完了他床头枕头底下多年的积蓄。 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各大队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每个宣传队都积极排演革命京剧样板戏,有的排《智取威虎山》,有的排《奇袭白虎团》,我们大队排的是《红灯记》。负责排戏的是原县花鼓剧团的一位老演员,参加排戏的是村里一些有点脸面人家的儿女,但他们一般都没有读过什么书,可是比较活泼,我是一个初中生,平时很少在人们面前显露自己有什么演出才艺,在陌生人面前又比较拘谨,所以没有人要我去排戏。父亲急了,觉得一个贫农代表的儿子,应该成为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先锋,他找到大队陈支书说:“宣传毛泽东思想,人要都要自觉出力,努力贡献,我把我家老幺贡献给大队。” 陈支书被他的精神所感动,就答应给我安排一个角色。其实,在《红灯记》里,真正有戏的没有几个人,我只是在戏剧结尾时,扮演了一个游击队战士,站在许多人中间,迎接“李铁梅”上山。但我还是感谢父亲的推荐,因为他使我第一次走上了舞台。 转眼到了除夕,新年已经开始,生产队里的几个干部在一起讨论生产规划,过去的一年,每个工日的价值只有三角五分,队长说,要想个办法,增加产量,把劳动日价值提高到五角,问大家有什么办法。 副队长和会计望着父亲,要父亲先说。 父亲清了清嗓子,说出了如下一些看法: 我们生产队人多田少,要想提高劳动日的价值,还必须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去做,即既要抓好农业,又要抓好林业和副业。我们生产队山多,油茶林多,可是这些年来大家只注重于田里的深耕细作和一年三熟,却忽视了对油茶的管理,茶山上已是杂树参差,荒草没人,荆棘丛生,野藤遍地。所以严重影响了油茶的产量。他建议队长从现在起,立即组织一个恳荒队,把生产队的几千亩荒芜了的油茶山垦复一次,也好让茶树多结茶籽多榨油,让社员肚里长点膘。另外,我们队里会木匠手艺的人很多,也可以把他们都放出去找钱,家里的农活还有不少人能做。 队长见父亲说得头头是道,不住地点头,但他有一个顾虑:“不知这样做,会不做被人指责为包工到人,不抓农业,搞资本主义?” 会计说:“我们又不是包产到户,得的收入全都交到队里了,怕它做什么呢?” 队委会最后统一了意见,决定由队长在家带领大批社员抓农田耕种,父亲带人上山恳复油茶,会计带领木匠们去寻找木工活儿。 从此以后,父亲便天天起早睡晚,带领一支连自己在内的十五人的垦荒队,投入到了拯救茶林的新战斗。 垦荒队的劳动时间比在家里搞耕作的人长,劳动强度也比在家的大,有的人开始有怠工的情绪。父亲就给大家背毛主席语录,讲张思德的故事,讲今年秋收决算后五角钱一个劳动日的前景,怠工的人看到六十多岁的父亲都有这样一股劲,一种拼命精神,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恳荒的过程中,有许多被砍挖的杂树是农民们不可缺少的燃料,开始大家都把它据为己有,并且想方设法要绕到杂树较多的地方去砍挖,父亲就要求大家“斗私批修”,发扬共产主义风格。他规定:在垦挖过程中,任何人都不准把杂柴据为己有,只有在散工之后,大家才可以去分头捡柴,并且每人都只能捡一捆。这样一来,大家便一心一意地垦复茶山,不仅提高了效率,而且增进了垦荒队的感情,大家有说有笑,十分开心。 到六月底,所有的茶山便被垦挖完毕,队长决定给每个垦荒队员奖励五百个工分,给父亲奖励一千个工分,父亲说:“我只要和其他人一样多就足够了。”多余的部分他硬是推辞没有要。 这一年雨水充足,茶山一遍葱绿,茶果又大又肥,全队共摘了四万多斤茶果,榨了两千多斤茶油,除了上交,每人平分了十五、六斤,比去年翻了一番。在分油的那天,社员们个个喜笑颜开,树老倌硬是笑得合不拢嘴,他对社员们说:“今年过来,我们都可以有油煎粑粑,炸泡米了。” 木匠的收入也不错,六个人一年为生产队挣了二千七百多元钱。年终决算时,每个劳动日价值达到了五角一分,半数以上的社员家庭第一次进了钱。 我家那年进了五十八元伍角钱,父亲把那些钱全都交给了母亲,全家人都添了新衣服:父亲做了一件新夹袄,我平生第一次穿上了新棉裤。 转眼又是冬天到了,农村里普遍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上午,我父亲在大队学习班上刚刚作完一场忆苦报告,观音寺中学革委会的林主任就来到了大队部,请父亲到学校去再给学生们上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 看到林主任一幅恳切的样子,又想到作为一位贫农代表的责任,父亲高兴的接受了林主任的请求。 不过,他不肯到中学去吃午饭,他觉得一个贫农代表不应该随便吃公家的饭,所以他坚持要回到自己家里去吃几个红薯后再到学校去。林主任拗不过他,也就一个人先回学校去了。 下午两点钟,父亲来到了观音寺中学,林主任带着一群学生在校门口迎接他。 会场就设在学校的岩操坪的大银杏树下,前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支麦克风,那是主席台。两边挂着许多红纸黑字的标语,上面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等一些口号。父亲不识字,但他对那种布置早已习以为常。 林主任敲响了集合钟,各班学生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唱着毛主席语录歌来到了岩操坪,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笔记本,老师在教室里都按照林主任的吩咐作了要求:要认真听伍爷爷作报告,要作好记录,听完报告后要以《生动的一课》为题写作文。 我父亲在林主任的陪同下来到了主席台,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父亲接过林主任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开水,便向师生们讲起了过去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