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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至真亲情
父亲身上的伤在急剧恶化,好多地方都在化脓,小块的腐肉已开始随着血脓下掉。一夜的风雨奔波,父亲染上了伤寒,自中午时起,他就发高烧,流冷汗,说胡话:“我冤枉啊,长官!”“哎哟,娘 !”“我在哪里?啊?我在哪里?”好多时间,他都在昏迷中。 必须立即给父亲治病,伤寒和溃伤,无论哪一种病,如果不及时治疗,都可能夺去父亲的生命。 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去请杨奶奶。 杨奶奶家住杨竹湾,离舅父家不到一里路。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寡妇,丈夫三十多年前早逝,儿子在三年前砍树被砸死,媳妇改嫁,现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 杨奶奶的父亲是当地一个非常有名的草药郎中,平时乐善好施,解人疾苦很少索取报酬。可天不作美,杨老人只生了杨奶奶这样一个女儿,老婆就去世了。以后父女俩相依为命,杨老人为别人挖药煎水,杨奶奶就在旁边帮忙,久而久之,父亲的那几招治病的医术,她也就得其亲传了。其父死后,杨奶奶也就成了当地的人的救星,千手慈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那时的农村,根本没有受过专门培训的医生,“中药”这个词,人们可能偶尔还听说过,至于西药,花水坪的农人们祖宗三代,从他们的出生直至死亡,可就压根儿没有人知道。他们生了病,一是请个草药郎中给开个土方子,挖几味草药,再加上几味昆虫蛇皮之内的,熬个什么汤呀水的,喝几碗下去。好了,那也就好了,如果不好,就去土地庙前,烧柱香,许个愿,或者请个跳大神的,到家里给病人画张符,敕杯水,驱鬼祛邪。还不好,那就只能眼睁睁的任其“生死由命”了。 杨奶奶是个好人,但象父亲这样的涉匪案,她敢不敢接触呢?舅父和舅妈、母亲三个人经过商议,还是决定先把她蒙了来。 舅妈用手帕包了几个自家梨树上的青皮梨,来到了杨奶奶的家。 杨奶奶热情地招呼舅妈坐下来,问:“兰凤妹子,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家里来的哟?” 舅妈说:“我家志惠昨晚摔了一跤,伤得较重,想请您过去给看一下。” “现在怎么样了,快说说看!”杨奶奶说。 “直喊痛,好象红肿起来了。”舅妈说。 “好,那我跟你一路去看看!”杨奶奶就要起身。 舅妈解开手帕,把几个梨子放在杨奶奶的饭桌上,说:“杨婶儿,我家的那棵早椿梨,今年结了好几十个梨子,味道还甜,我给您送几个,让您和孙儿尝尝新。” “多谢了,多谢了!着孽哟,吃你的东西,你们家也有孩子!”杨奶奶看看那一个泛青的早梨,十分感动。 舅妈见杨奶奶站起了身,也就不客气地开步往回走。杨奶奶紧紧跟随,很快便到了舅父家。 舅妈把杨奶奶安顿在自己房里,然后把我母亲从堂屋搁楼上叫了来。母亲进门,就喊了一声:“杨婶,您来了!” 杨奶奶看到了母亲,立刻就认出她来:“是冬莲啊,你几时回娘家来了?” “来了十多天了,还没有去看您。”母亲答道。 寒暄一阵后,舅妈把话引入正题: “杨婶,事不相瞒,今天请您来,不是要您给志惠治病,而是求您给俺姐夫治病的。” “哪个姐夫?” “就是冬莲姐的当家,伍家姐夫。” “伍家姐夫怎样了,他不是在东阳溪吗?” “他被人害了,又吊又打,还用火烧,身上都烂了,现就躲在俺家里,无论如何请您救他一命。” “他怎么会被人害了呢?那么一个老实巴结的人。”杨奶奶又问。 “杨婶”,母亲接了话:“有人诬赖他通匪,所以整得狠,险些把命都丢了。”接着,母亲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讲述给杨奶奶听。 杨奶奶听得目瞪口呆,流下泪来。她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叹了一口气:“古人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就给他治治看,只是千万别让外人知道了。” 母亲和舅妈连连点头。 母亲搬来楼梯,和舅妈一起陪着杨奶奶上了堂屋后的小搁楼。 母亲挨到父亲的身旁,对着父亲的耳朵轻轻地说:“兴科,给你请来杨婶了,杨婶给你治病来了。” 舅妈用火柴点燃了桐油灯。 父亲睁大眼睛看着杨婶,没有说话。 杨奶奶伸手摸了摸父亲的头:“哎呀,发高烧呢!” 母亲揭开了盖在父亲身上的单被。一阵脓血味立即钻进了所有人的鼻孔,使人有作呕的感觉。杨奶奶亲自提着桐油灯盏查看父亲的伤情。她一边流泪,一边念叨:“天啦,怎么会烂成这个样子?” 此时躲在楼上的父亲,只穿一条短裤。他的身上,已看不出一块完整的好肉,不是流脓流血,就是红肿隆起。他的双腿不能贴近铺面,两条腿只能弯起双脚着铺,乡里人叫那种睡姿为搭土地屋。杨奶奶一边看,一边“嗒嗒嗒”地抖舌头,她几十年来不知治了多少跌打损伤水烫火烧,可还从来没有看到伤成父亲这样的例子。 杨奶奶验完伤,舅妈陪她下了楼,母亲便继续陪伴着父亲,给他揩汗打扇驱赶蚊子。 杨奶奶下楼后,对舅妈说:“你们先去找些紫苏,胡椒等驱寒之物,给兴科熬水治风寒,再找些冰片,老黄瓜汁,为他败火毒,我这就回去为他挖草药,调药膏。”说完,她就要去。舅妈拉着她的手,留她吃了中饭再去,她说:“等不得了,以后有了空,我再来你家吃饭。”走了两步,她又调过头来,对舅妈耳语了以下一些内容:这个病要抓紧治,要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能走漏风声,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会牵扯许多人;以后每天天黑之后,她就偷偷来给我父亲洗伤敷药。 为了防止狗叫,舅妈每天天黑,待其他人家都关门以后,就到路口接杨奶奶。杨奶奶也从不失约,只是每天准时到来。杨奶奶的草药真是神灵:第一天给父亲洗伤敷药后,父亲就感觉得没有了灼痛,第二天,就止住了大面积的脓水,第三天,在伤口的边沿就开始出现了白色,第四天,一处处的伤疤便有了明显的界址。 堂屋顶上的搁楼虽然比较偏僻,但父亲的咳嗽仍然使得小心翼翼的舅父提心吊胆,他决定要把父亲从阁楼上转移出去。 他在村口牛栏边码上了许多柴禾,在柴禾里面空了一个洞,在洞里填了一些稻草,在第五天的深夜,他把父亲偷偷地送进了柴禾堆。 由于舅父家的猪圈也紧挨着牛栏,所以舅妈每天就提着猪食桶给父亲送饭,一日三次,从不耽搁。 村口的牛栏离大路不远,父亲能听得清大路上行人的脚步声,透过柴禾中的间隙,还可以看得见路人的身影。 父亲的伤寒虽然有些好转,但咳嗽还是没有停。他传信过舅父:牛栏里他怕住得了,害怕自己在睡眠中咳嗽,若让过路的人听见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舅父决定把父亲转移到大山上去。 就在父亲在舅父家治伤的这段日子里,奶奶的病已经好了,大哥在家里十分想念父母亲,于是奶奶就对大哥说:“一儿,奶奶的病好了,你就放心去你舅舅家里,在那里,帮你妈一起照料你爹。” 就在父亲躲在牛栏里治病的时候,大哥来到了舅舅家。在舅舅家,大哥是除了舅父母、杨奶奶和母亲之外,第五个知道父亲躲在花水坪的人。 一天晚上,舅父把大哥叫到身旁,轻声对他说:“一儿,你爹爹睡在牛栏里咳嗽,怕人听见,我明天上聂家山去,给他在山上搭个棚,你去给我帮忙。” 大哥说:“好!” 第二天一早,舅父拿着一把锯子,提着一把斧头,大哥腰里揣着一把砂刀,向聂家山出发了。 他们走到聂家山一处最僻静的岩壁下,舅父认为在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来的地方,开始给父亲搭棚。 他们砍来两棵小树,在一棵大树身上搭成屋架,然后砍来树枝和芭茅,盖在上面,遮风蔽雨。舅父又带着大哥,寻来一些比较柔软的杂草,铺在地上。工夫做完后,舅甥二人在杂草上睡了一会儿,觉得蛮舒服,就满意地离开了。这天深夜,舅父和大哥把父亲送到了树棚里。 以后,每天都由大哥给父亲送饭,换药。杨奶奶已经把敷药的方法告诉了大哥,大哥是个非常细心而懂事的孩子,所以把父亲服侍得服服帖帖。 有一天中午,大哥服待父亲吃了中饭,然后给父亲换药。 父亲对大哥说:“一儿,你说,父亲的命是谁救活的?” 大哥说:“是你自己逃出来的!” 父亲笑了笑,说:“虽然是我自己逃出来的,但还是要人救才行啊,你说是哪些人救的爹?” “是舅舅,还有舅妈,杨奶奶,最大的恩人是舅舅!”大哥说。 “是啊,你舅舅真是个大好人,如果没有舅舅,我就活不成了。不过,还有人你不知道,他们也帮过我:你大姑父何昌爱,舅爷姚银阶,姨父曾光远,他的兄弟曾光志,你都要记着他们,将来有机会,你都要报答他们。” “嗯!”大哥点了点头,深情地望着父亲。 父亲把自己为什么抬杨松元,以及自己怎样在麻伊伏挨整,一路上怎样逃命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哥。 大哥说:“爹,您放心,我都记住了,我对什么人也不说,就是大老表文彬,我都不告诉他,如果今后有人抓住了我,打我,骂我,哄我,我都象您一样,不对任何人说。” 父亲满意地笑了。 父亲已经站立了。他从棚里钻出来,目送大哥朝舅父家走去。 父亲在树棚里住了七天后的一个晚上,舅父在家里很神秘地对母亲和舅妈说:父亲逃走后,白营长派人到东阳溪进行了调查,有人对白营长的人透露,说父亲可能逃到花水坪来了。另外,国军现在正在搜山,好多人把万阳山都围了起来,土匪是无藏身之地了,说不定大兵还要来围亚柱山,也可能到俺这里来,听说军队的狼狗特别狠,不管你人藏到哪里,狼狗都嗅得出气味来,如果把人找到了,它会把人撕咬得血肉模糊。 “姐夫一个人住在山上,怕是不安全。”舅父说,“莫然是被人发现了,他跑又跑不动,那怎么得了?” 他们决定:还是把父亲从山上接回来。 父亲从山上回来后,仍然躲藏在堂屋后的阁楼上。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隔壁小外祖父家的人说:昨天听到阁楼上有人咳嗽,是不是楼上有人? 舅父对人说:那是昨天夜里,他去阁楼上寻找东西,他翻动了一个破罐子,灰尘呛得他咳嗽。 听了舅父的解释,别人也不再理会,但舅父心里着实惊慌。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便一个人跑到离花水坪十余里路的姜家育,去找堂妹丈姜竹清,想把父亲转移到他家里去。 一大早,他就到了姜家育,进了竹清的门,说明了来意。 竹清听了这件事,先是一惊,但又立即表态说:“就让姐夫来吧,在我这里藏个十天半月的,我看不会出问题,只是你们那边千万别声张出去。” 得到了竹清的应允,舅父马上赶了回来,把他的决定告诉了母亲和舅妈。 舅妈去了一趟杨奶奶家,告知要把父亲送到姜家育去,请杨奶奶多为父亲备些药。 其实,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父亲身上的火伤已大部分结疤,去 ,皮肉转红,再也不流脓水了。杨奶奶高兴地答应了舅妈的请求。 当天夜里,舅父便替父亲拎着药袋子,护送父亲到了姜竹清家。 姜竹清把父亲安置在他屋后的一间偏屋里,偏屋紧靠屋后的大山。竹清告诉父亲,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就要父亲从屋后大山上逃走。 这里的情况比舅父家好多了。一是父亲自己已经能洗伤换药了,二是在偏屋里,他可以自由地走动一下,还可以站在房檐下,看屋后的青山,听树上的鸟叫,可以给竹清家的小狗抓痒,给他家的小猫梳理皮毛。由于竹清的家与别人的家隔着一些距离,所以他再也不害怕咳嗽会引来什么不测。 不过,他又因其他一些事情犯愁:自己出家多日,不知奶奶在家究竟过得怎样?舅父家里自己有五口人,再加上我们家里一大群,吃饭要一大锅,吃菜要几大钵,舅父家怎么担当得起?自己的事情还没有了结,整天东躲西藏,长此下去,何日又是个头? 竹清经常安慰他,要他安心养伤。 舅父明显地消瘦下去了,一是因为沉重的家庭负担,有时到了吃饭的时候,桶里还没有米;二是为父亲的事担惊受怕,白营长的凶悍,舅父也是早有所闻的,如果父亲的事情一旦暴露,那可怕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舅妈也疲倦了,但她怕自己的任何一丝不满会引起母亲的难过,所以她有泪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舅父暗暗流淌。 有一天,大哥把大表弟文彬喊到一边,悄悄地他说:“文斌,我看见你妈妈经常哭。” 文彬说:“我也看见过几次,不知是为什么。” 大哥说:“是我们一家把你们家害苦了!” 文彬说:“我们是亲戚,你怎么能那样说呢?” “你们养活我们不起,我家的人太多了。”大哥说。 “我爹说了,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文彬说。 “但我们终究是两家人啦!”大哥说完,望着文彬。文彬摸着脑壳,呆呆地看着大哥。 “文彬,我想给志满舅舅家去看牛,自己养活自己。”大哥征求文彬的意见。 “你想去给别人看牛?我爹肯定不会答应!”文彬连连摇头。 “我都十一岁了,给别人看牛有什么不行?再说我在家时也给何从书家里看过牛,他们家里还经常夸奖我!”大哥说。 “也是”,文彬说,“志满叔待人也好,你就去吧,我天天陪你。” 兄弟二人就这样定了。 也就是那一天,大哥把父亲的事情告诉了文彬。文彬听后大吃一惊,连连责怪大哥,说这么大事都瞒着他。大哥对他说明了原因,大意是要保密,怕小孩子知道了会漏嘴。听了大哥的话,文彬也就不怎么责怪大哥了。但他提出一个要求:明天上午,要大哥邀他偷偷去姜家育看望我父亲。 大哥点了点头。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大哥和往常一样,邀着文彬走出了家门。二哥维新和二表弟文范要跟他们一起去玩,大哥对他们说:你们就在家里玩,我和文彬只到外做点事就回来。 兄弟俩说服了两个弟弟,出了家门。他们越过滑岭岗,走过陈溪坪,又穿过花香垭,一路小跑,就到了姜家育,进了姜竹清的门。 姜竹清正在扫地,认出了两个孩子。“一儿,文彬,你们两个怎么会到我家里来了?是谁叫你们来的?” “没有人叫我们来,我要看爹爹!”大哥说。 “我要看大姑爷!”文彬说。 “大姑爷没有在我家里!”竹清说。 “我听妈妈说的在您屋里藏着。”大哥说。 躲在后面偏屋里的父亲听到两个孩子的声音,早已激动不己,情不自禁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儿,彬儿,我在这里。” 他的出现,把竹清吓了一跳。 他的出现,使两个孩子睁大了眼睛。好大一会儿才发出了下面的声音。 “爹!” “大姑爷!” 父亲向两个孩子走过去。两个孩子向父亲扑过来。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竹清要他们三人赶紧回到后面小偏屋里去。 大哥和文彬察看了父亲身上的伤口,大部分地方已经生成了一层薄薄的红皮。 竹清留两个孩子在家里吃了中饭,并反复叮嘱他们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父亲的事。 大哥说,如果有人要问父亲的事,他和文彬就象爹爹死也不告诉白营长一样不告诉别人。 父亲笑了。 竹清说:养儿象父啊! 那天,着实把母亲和舅妈急了一上午,因为他们不知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先是叫我二哥和文范去河边找了一回,后来她们又分头到大哥和文彬可能常去的地方去找,可总是没有音信。看看太阳偏西好远了,一家人还没有吃中饭。 大哥和文彬终于回来了。 两个母亲都追问儿子到哪里去了。当他们说出了真相之后,两个母亲都惊呆了,但两个儿子都说保证不对任何人讲,就是连维新、文范,也不告诉他们,就是被白营长抓去了,象爹爹一样被打,被烧都不说。 两个母亲都放下了心。 这天下午,大哥对母亲说了自己想去志满家看牛的事。文彬也对舅妈说了他陪大哥去看牛的事。 这天晚上,母亲对舅舅说了想让大哥到志满家去看牛的事,舅舅说:“才这么大的孩子,就去给别人看牛,实在有些不放心。”但是,他最终也同意了。 第二天,舅父对志满说了让大哥给他家放牛的事,志满笑呵呵地答应了:“就怕冬莲姐舍不得!”接着,他又说自己家里早就想雇个放牛娃,而且在有一次他还悄悄地问了在他牛栏边玩的大哥。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大哥从那天下午,就到了志满家,在他家吃住,不给工钱,志满说:过年时给大哥缝一套新衣。 后来,又得知志向家也缺个放牛的,在大哥的怂踊下,二哥也向母亲提出了到志向家放牛的请求。母亲也同意了。二哥从此就住在了志向家。 从此以后,两兄弟早晚给别人放牛,两个老表就陪着他们。文彬陪着大哥,文范陪着二哥,风里来,雨里去,结下了亲密无间的友谊。 姐姐在家里帮母亲邀弟弟(我的四哥)。 母亲就帮舅妈做一些譬如兴园,喂猪食,舂碓 ,磨麦面之类的家务事,舅父又开始了正常的木匠活,特别困难的日子眼看就要熬过去了。 父亲在姜竹清家里住了半个月,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很想开始寻点事做。但竹清对他说:“姐夫,你的事还没有了结,现在你还不能出面,如果你硬是想出去,我就劝你到三道汊玉良那里去。” 玉良是母亲另一个堂妹凤莲的丈夫,也是个善良纯朴的农民。三道汉离花水坪有四十多里路,竹清亲自到玉良家里说了父亲的事,玉良满口应承,接着跟随竹清到姜家育,连夜就把父亲接到他家里去了。 父亲在玉良家里再也没有躲藏了,他开始给玉良家做一些轻微的农活:捡棉花,拣茶籽,放牛,锄地。在玉良的家里,父亲学会了纺棉纱,他纺的纱又白又细,凤莲姨儿常常称赞父亲比她纺得还好。 他在玉良家里住了三个月。虽然消除了病痛,也消除了一些恐惧,但他思念家人的情绪与日俱增。他很想回到花水坪,和自己的妻儿及其他亲人在一起。 玉良理解父亲的心情,他到花水坪看望了母亲,又询问了有关白营长剿匪的事情。舅父说如今好象平静一些了。但具体情况还是不清楚。 为了把事情搞得清楚一些,舅父决定邀玉良到东阳溪,还到麻伊伏去一趟去作些调查。他们两个可是从来没有去过麻伊伏的人。 舅父和玉良第二天便到了观音寺,在街上,舅父遇到一个熟人,相互打过招呼后,舅父就向他打听白营长的去向。那个人告诉舅父:听说杨松元已经被抓住砍了头,白营长的部队在三天前已经回长沙去了,所有地方的岗哨都撤了。 舅父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和玉良决定不再去麻伊伏了,他和玉良在观音寺分了手,舅父对玉良说:“要姐夫不要怕了,明天就回花水坪来。” 第二天中午过后不久,父亲便一人回到了花水坪。大家见他回来了,都十分高兴。舅妈立即要几个孩子捉鸡,杀了款待父亲。 那天太阳还老高,一家人就围坐在桌子边吃晚饭。桌子上炖着香喷喷的鸡肉,孩子们都有说有笑。 这可是四、五个月以来,舅父家里第一次充满生气的晚餐。 父亲为什么能成功逃脱?后来终于解开了这个谜: 父亲那天翻墙跑后,白营长派了许多兵进行追捕,那些兵们询问了好几处哨所,都说没有发现父亲的踪迹。白营长推测:如果伍兴科确实一个通匪者,说不定他已被土匪接去,要不他怎么跑得动呢?如果不是一个通匪者,那么就生死由命,想必伍兴科也活不了几天,他藏匿山中,不要几天,不饿死,也得病死,这样也可以洗脱一个滥杀无辜的罪名。他估量父亲是绝对不敢一个人出来走路的。 以后白营长又派人到东阳溪打探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新的情况,于是追捕父亲的事就这样搁了下来。 为了迅速剿灭唐太山匪部,南京中央政府严令剿匪国军进行清剿。白营长接到上峰指令:带兵搜剿万阳山。 隐藏在团堡上那个岩洞里的杨松元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估计难以躲过军人和警犬的搜索,于是潜回了他的老家杨家溪,这是一种逆向思维的考虑:危险处最安全。 虽说是回到杨家溪老家,但他终究还是不敢住在自己家里,而是躲藏在一位已死去的孤老的破房子里。 负责送饭的是杨松元的一个本家叔叔。 由于这是一次大的清剿行动,除了军队搜山设卡之外,在农村里也进行了清剿宣传:立功受奖,通匪不报者杀! 杨松元的那个本家叔叔在给杨松元送了第四天饭后,偷偷跑到兵营向白营长告了密。 就在告密的那天晚上,白营长派了一个排的兵力,包围了杨松元藏身的小破屋。在睡梦中,杨松元被活捉了。大兵们从他的床头搜出了两支短枪。 瘦弱的杨松元被五花大绑押到了麻伊伏。他的枪伤还没有痊愈,走起路来还有点瘸。 白营长对杨松元进行了严厉的审问,其中问到他在挂彩后是否伍兴科抬过他。 这个土匪连长否认了这件事,他回答白营长:“我不认识伍兴科,也没有什么伍兴科抬我!” 第二天下午,杨松元便和其他一些土匪被处决了,他是被一个十八岁的号兵用马刀砍的头,被砍下的头还挂在麻伊伏的大街上示了三天众。 父亲回到花水坪后,虽然大哥和二哥已经给别人放牛去了,但同一座灶上吃饭的人还有九个。舅妈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过不了多久又会生了,父亲和母亲商量,要和舅父分开过。 舅父同意了我父母的意志,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横屋,并将横屋一分为二,里间为房,外间为厨。 开始一段时间,父亲不能干重活,舅父就把自家的麦子借给父亲,让他磨面条,挑着走家串户去卖,卖了又买别人的麦子磨,除了磨面条,父亲还磨豆腐,每天一桌(盒),打好后,他也挑着挨家叫卖,没有钱的,就用黄豆换。父亲是个精明人,他磨的豆腐注意火候,下的石膏恰当,又嫩又白,而且不易破碎,所以他的生意做得特别顺畅。凭着父亲的勤劳,一家人暂时改变了寄食于人的景状。 转眼过了除夕,舅父对父亲说:“姐夫,我看现在你还是不能回去,刘昌富家在竹林坡下有些瘦田,你不如把它租了来,插它一年,等到有点积蓄,再回去不迟。” 父亲曾想到回东阳溪去,但东阳溪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等到开春犁耙水响的时候,自己一无耕牛,二无农具,怎么办呢?于是他听从了舅父的意见。 刘昌富竹林坡的田,在山溪的两边,全是些冷浸田,而且终年很少见到阳光,年景好的时候,每亩可收两、三百斤谷,如若遇上山洪暴发,就会颗粒无收,刘昌富对父亲说:咱俩三七分成,我三成,你七成。 父亲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条件。 过了清明,父亲牵着牛,背着犁,到竹林坡下耕田。他正低头在田里套牛轭,忽然对面走过来四个人,在离他百十步的地方问:“喂!你是什么人?” 父亲侧面望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们是谁,更不知道当初抓的刘金庭也在其中,便漫不经心地反问一句:“你们是什么人?” 刘金庭认出了父亲:“啊,那是伍兴科,快给我抓!” 四个人便向父亲围了过来。 这次,刘金庭不再是来抓土匪,而是抓游民当壮丁。他知道父亲不是龙潭乡人,他要把父亲抓去充数。 父亲见四个乡丁朝自己逼过来,抛下牛轭就跑,四个人在后面紧紧追赶。 父亲打着赤脚,路上的碎石扎得他的双脚生痛。乡丁们穿着麻鞋,跑起来比父亲轻松。看看越赶越近,父亲心想:今天恐怕是在劫难逃。 父亲沿着溪堤奔跑,小溪有一丈三尺多宽,且这边堤低,那边堤高。逃生的欲望,再次暴发了他身上的潜能:父亲朝着对边的溪堤,纵身一跃,把刘金庭他们隔在了溪的另一边。父亲掉转身来,对着四个乡丁骂道:“自古赶人不过百步,我通死你们的娘!” 刘金庭等站在对面溪堤上,望着父亲,面面相嘘,没有一个人再敢追过溪来。 等刘金庭他们走后,父亲回到田里,拾起了犁,然后牵着牛回到了舅父家里。他对舅父说:“志惠,看来我在这里常住也是不安宁的,那些抓游民的人不会放过我,我还是回去的好。” 舅父没有勉强父亲。 第二天,父亲便和母亲一道,带着姐姐、四哥,回到了离别半年之久的东阳溪老家,大哥和二哥继续留在花水坪为别人看牛,自到年底才回来。 家中半年无人居住,房前屋后长满了野草,地里田里一片荒芜,家中的老黄狗已随奶奶迁往大姑妈家中去往,只有屋后老株树上喜鹊窝里还有鸟儿进出。 父亲走到厨房,看了当初被人吊打的地方,又走进奶奶的住房,凝视当初外逃给奶奶跪别的床头,真是百感交集,泪水长流。 简单地安顿了一下家务,父亲就去大姑妈家,接回了奶奶,奶奶虽然还不满六十,可是已经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她望着儿孙,用嘶哑的声音叫了一声:“你们回来了!”就泣不成声了。 从此以后,犁树湾又冒出了炊烟,听到了狗叫。 在田里,在山上,又出现了父亲和哥哥的身影。 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十月,解放军开进了大湘西。 乡民们都集合到农会上开会。农会何主席慷慨激昂地给乡民们作着报告:“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一场彻底清匪反霸的斗争,就要开始,穷苦人就要自己当家作主了。可是,一小撮顽匪他们还不甘心自己的灭亡,他们躲进了万阳山,我们要配合人民解放军,进剿他们,消灭一切反动派,让天下永久太平!” 那一天,父亲被农会何主席任命为翠峰乡民兵大队第三中队第一小队队长。他拉着父亲的手说:“兴科啊,让我们一起去捕捉那真正的土匪吧!” 第二天一早,父亲提着一把单刀,另外十几位民兵背着火铳,跟着父亲来到农会,与其他的民兵队伍汇合在一起。农会何主席一声令下:“出发!”前面红旗领路,队伍向万阳山奔去。 太阳照在万阳山上,万阳山上的宝塔在蓝天白云下耸立,它要见证: 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 二00三年十一月于桃源九中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