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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死里求生
深夜,白营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和他的几位同僚们正在作出一个残酷的决定:连同我父亲在内的十三人,明天早晨一齐处决。虽然我父亲没有招供,白营长说:伍兴科在各种严刑拷问中都不招供,说明他是一个非常顽固的土匪,即使不是土匪,现已拷问至此,也没有让他生还的理由。 白营长办公室的灯终于熄了,赖家大院恢复了平静,只有西厢房内关着的十二个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和哭泣。 大地托着父亲,地气在呼唤父亲的魂灵;夜风轻轻吹着父亲,在抚拂着父亲的伤痛;沅水在青山脚下流淌,它在为一个无辜的人哭泣。父亲醒过来了,在无穷无尽的痛疼中醒过来了。他睁开双眼,仰望到了天下的星星。星星一闪一闪的,象儿女们的眼睛。他环视了四周的夜色,夜色朦胧,那一座座耸入云端的大山,正象恶魔一样向他压了过来,他打了一个寒战。 他记起了今晚的经历。 他产生了生还的念头。 他躺在地上,把手指伸到嘴边,他要用牙齿咬出一颗颗铁针。他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咬住针眼,狠命地把一寸来长的铁针从指缝中拔了出来,每拔出一根,他就要出一阵大汗,铁针被抽出时带给手指的灼痛,并不亚于插进去的感觉,当他拔完最后一根铁针的时候,他再一次昏了过去。 天,蒙蒙亮了。兵营的厨房里正在做早餐。 父亲几乎是爬着来到厨房,向一位火夫讨米汤喝。那火夫给了父亲一碗。父亲接过,一饮而尽。 父亲从火房退了出来,他发现阶沿边有一条长扁担,他觉得这扁担是他逃生的希望:赖家的围墙有一人多高,朝门口有两个哨兵站岗,要逃生只有从围墙上跳过去,硬跳是不可能的,全靠这扁担把自己撑过去了。 他拄着扁担来到靠山的围墙边,他望了望朝门边的哨兵背朝着他,他默念着求菩萨保佑。 他第一次将扁担靠在墙上,想从扁担上爬上去,但扁担太滑,他的脚巴不住,滑了下来,失败了。他第二次将扁担作为撑杆,想把自己扬过去,但由于力量不够,双脚仅达到围墙高度的三分之二,又失败了。他想。凡事有三,如果这第三次还不能翻过去,那就是老天不开眼,自己必死无疑了。他想起了年少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看牛,拄着木棍大步跨越的往事,那种腾空飞跃的感觉,激励着他再作一次殊死的拼搏。他忍住痛疼,远离围墙七、八步,来一个助跑,在接近围墙的时候,他将扁担的一头尽力往地上一撑,然后双腿腾跃,就象有无数双神的手托负着他一样,他飞过墙去,落在了墙外的草地上,而门边的哨兵,居然一点也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 父亲从草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周身的痛疼,他要逃走。他沿着屋后大山脚下的小路,朝着家乡的方向跑去。没跑多远,他就听到赖家大屋里传出急骤的哨子声,听到有人在叫喊,好象是说有人跑了,要火速追赶。 父亲知道,自己的逃跑肯定是被大兵们发现了,他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跑不赢那些大兵,他看到路旁有一丛很深很大的茅草,就赶忙向那茅草丛跑过去。由于慌不择路,他跑得过猛,一脚踏进茅草丛,便栽了下去。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茅草丛中,居然裂开了一条大缝,父亲就栽倒在这地缝里。地缝两边都是半人深的茅草,父亲躺在地缝里,听得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也听得见外面吵闹的声音。 一群追兵跑过来了,脚步声就在父亲头上响。有一个兵从地缝的下端跨了过去,父亲看到了那兵脚上穿着黄军鞋。 追兵们过去后,父亲躺在地缝里,不敢翻身,大约沉寂了一个时辰,从对面山脚下传来了一十二声枪响,在父亲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昨晚同时受刑的十二个人,他们已经躺在血泊里了,一个个张大嘴巴,睁着眼睛…… 好容易熬到了天黑,父亲从地缝里爬了出来,他要趁着夜色,赶紧回家。 他走完一段山路,来到安龙桥上,桥上的哨兵睡着了,没有人盘问他。他猜测卢家垭一定有盘查哨,但无法绕过去,他决定冒险走过去,当他来到垭上的时候,哨卡上居然没有人,大概是躲到屋里睡觉去了。还有燕家坪一站,父亲知道那里的岔路,他绕过哨卡,也顺利地通过了。大约半夜时分,他来到了小芭溪大姑妈家里。 大姑妈见是他的哥哥逃回了,虽然惊喜,但也不敢让他留在家里,赶紧把他安置在屋后山坡的树林里,一边给他弄些吃的东西,一边叫大姑爷赶紧到我家里喊人。 就在父亲被人抓走的那天傍晚,大哥一个人去舅父家报信。他只走完一半路程,到曾家河时天就黑了。不得已他找了曾家河的姨妈,在姨妈的护送下,再经过一个小时的路程,大哥才到了花水坪舅父家里。 大哥到舅父家里,二哥和姐姐已经歇了,妈妈正抱着四哥和舅妈讲白话,舅舅正在桐油灯下打草鞋。当大哥把父亲被抓和被吊打的事告诉妈妈时,妈妈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舅妈不住地问舅舅:“姐夫被抓去了,这怎么得了?志惠,你快想个办法呀!” 舅父停下了手中的工夫,长叹一声:“这叫我一时有什么办法哟!反正人已被抓走了,这半夜三更,也没有急头,明天天一亮,姐姐你回去,几个外甥就留在我家里。” 实在是没有办法,大家只好按舅舅的主意办。 天一亮,妈妈就带着大哥往家里赶。他们回到家里,看到奶奶还靠板壁坐在门边椅子上,蓬头散发,痴呆地望着门前的小路,看到妈妈和大哥回来了,就问了一句:“你们回来了!”然后就不住地摆头,轻轻地哭泣。 妈妈走进厨房,观察了昨天下午父亲吊打的现场。在吊打父亲的地方,还残留着辣椒水的痕迹。母亲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灶上的碗和横在地上的棍棒,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在灶屋里停留了好大一阵,然后走出来,对奶奶说:“妈,您还没吃东西吧?我先给您弄点吃的,然后我去花园墙找大舅,看他能不能出面把兴科保回来。” 奶奶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她从昨晚到今朝,水米不曾沾牙,一夜的惊吓,已经使她感觉到头痛起来,她在母亲的照料下吃了一点稀饭,就睡到床上去了。枕头上,流下了一滴滴的眼泪;房里,传出了一阵阵咳嗽的声音。 母亲安置好了奶奶,吩咐大哥在家里照看奶奶,她就去花园墙找父亲的大舅。父亲大舅浑名叫饺儿客,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成年后,挑一个饺儿担子上街做点小买卖,在社会上接交了一些人,后来还硬被推举当过一段甲长。饺儿客听了母亲的哭诉,只是长叹一声:“人微言轻啦!”但他还是答应想想办法。 母亲看饺儿客对此事也无能为力,心情更加沉重,她回到家里,束手无策,泪眼巴巴地望着麻伊伏的方向。有几个乡邻走过来,看看病床的奶奶,然后慰问几句母亲。也就摇摇头离去了。 父亲逃到姑妈家的那天夜晚,母亲还未睡觉,她正抱着大哥,守护在奶奶的床前。大哥望着那盏微弱的桐油灯,正思念着父亲。 突然,门外的狗叫了起来,母亲一惊,侧耳静听,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母亲赶紧拉着大哥走到门边,问道:“你是哪一个?”门外答道:“嫂子,打开门,我是昌爱!”母亲听出那是姑爷的声音,赶紧开了门。 姑爷跨进门,来不及坐下,就气喘吁吁地对母亲说:“哥哥回来了,现藏在禁山里,你赶紧把他接回来吧!” 母亲听姑爷说父亲跑回来了。又是高兴又是焦急:高兴的是人总算跑回来了,焦急是接回来怎么办吧? 母亲带着家里的黄狗跟着姑父来到小芭溪的禁山上,在一棵大茶树下看到坐在地上的父亲。她赶忙过去想扶起父亲,可她的手刚触摸到父亲的胳膊,父亲便“哎哟”一声叫了起来。母亲忙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告诉母亲:“我的全身被火烧烂了。”烧灼的痛疼在父亲经历过拼死的奔逃后而得到短暂的休憩时,便象烈焰一样再一次袭上了他的全身。姑父把他们引下山,送上路后就回去了,母亲搀扶着父亲,怀着一种无穷的恐惧,将父亲带回了家。 懂事的大哥还没有睡,他在等待着父母归来,当听到外面轻轻的敲门声和老黄狗在门外“嗯嗯”的哼叫声时,他赶紧来开门。他看到父亲,便轻声问道:“爹,您回来了?” “你还没有困啦?一儿!”父亲亲切地回答大哥,并穹下腰,用双手捧住了大哥的脸。 睡在床上的奶奶听见了父亲说话的声音,赶紧扶着床柱下了床,向门边摸去。父亲拉着大哥,也赶紧向奶奶的房边走。 “科儿,你回来啦?”奶奶伸手摸着了父亲的肩膀。 “娘,我逃回来啦!”父亲已流下了眼泪。 “他们打了你吗?”奶奶问。 “他们打我,用针刺我,用火烧我。娘啊,我这次是九死一生,在劫难逃啊!”父亲向奶奶哭诉着。 奶奶用双手抚摸着父亲,她摸到了父亲身上的水泡,摸到了伤口里泌出的黏液,奶奶哭了:“我苦命的儿啊!” 父亲把奶奶护送到床边,让奶奶坐下,然后对奶奶说:“妈,我犯的是通匪的大罪,今天是冒死跑出来的,他们一定还会来抓我,我不能在家里久留,必须马上跑出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还望您多保重。几个孙儿,您能照看就照看,不能照看,就让冬莲把他们带到花水坪去。” 奶奶说:“那你赶紧跑吧,跑着远远的,千万别叫他们把你抓住,要不,我们一家就没有指望了!” 母亲为父亲找了一床被单,替父亲脱下了身上被火烧得破碎,被血汗,浸得污秽的衣服,给他换上洗 过的,就催着父亲赶快上路。 父亲别过奶奶,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忍着巨痛,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娘,我这一去,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科儿给您磕头,如果我能回来,就拜谢菩萨对我的保佑,要是不能回来,就算科儿给你尽孝送终了!” 奶奶颤抖着走过来,扶起父亲:“科儿,娘老了,也没有什么别的想头了,只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你逢凶化吉,你快些走吧!” 说完了话,母亲就了陪着父亲出了门。 在星光下,他们朝屋后的坼湾里走去。坼湾四周是小山,山上树木繁茂,中间是一口池塘,池塘下面是一些梯田。开始,父亲准备在坼湾的树丛里歇下来,但考虑到离家太近,于是又同母亲商量,决定越过坼湾北边的小山,到蒿子湾去隐藏。蒿子湾有我家的茶山和土地,父亲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他们来到一棵大枞树底下,母亲把被子给父亲铺展在地上,要父亲就在树下歇息,她还要回去照看大哥和奶奶。 父亲说:“我的全身都被烧坏了,痛得很,不能睡,我就靠枞树顿一下。你明天早晨给我送碗饭来吃。” 安置好父亲,母亲一个人摸黑往家里走去。她好怕哟,路边的树高一棵低一棵的,就象传说中的鬼,你往低处去,它就长高了,你走到高处,它又变低了。看看远处的山,阴森森的,好象向自己压过来一样。她走过一处墓地,可能是一只野兔从那里窜了出来,吓得她“啊哟”一声,冷汗就冒了出来。由于她的惊叫惊动了树上的宿鸟,几只鸟儿同时拍打着翅膀,发出尖叫声向夜空飞去,更使母亲惊恐万状。母亲记起了人们说的对付鬼怪的办法是不能慌,一慌,人的魂魄就吓掉了,鬼就会附在你身上,让你神精错乱,让你疯狂,让你碰石头碰大树摔跟头死去。要站下来,表示不怕鬼的样子,要一边朝身后打反掌,鬼是怕打反巴掌的,不要回头,恐怕回头看见恶鬼的样子会使自己更加害怕。要骂它,鬼是怕人骂的,一骂,它就逃跑了。于是,母亲站了下来,她开始朝身后打反掌,并且开始骂起来:“你这个野鬼,张四儿家的讨饭鬼,李三毛家的吊颈鬼,我不怕你,我有观音菩萨保佑,我娘在生时是专门赶鬼的马脚,她死了以后也是个狠鬼,我现在就叫她来,叫她来打死你们这些鬼,踩死你们这些鬼。打死你,踩死你!”她一边骂,一边死劲地朝后打反掌,死劲地朝地下蹬脚。 说也奇怪,母亲一边骂,一边踩,她果然就什么也不怕了,眼前的景物也似乎变得明朗一些:那是茶树,那是草蓬,十指路口的那座路碑也不象一个坐着的人了。 她终于回到了家门口,大黄狗迎了上来,她的全身都湿透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给父亲去送早饭。可是,当她来到昨天父亲歇息的大枞树下时,却没有见到父亲,那被单也不见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即刻袭上了她的头脑:坏了,只怕是昨天晚上被抓去了!开始,她围绕着大枞树四周找,找不着,他就轻轻的感:“兴科,兴科,你在哪里?”父亲听到了母亲的喊声,在大枞树下方三、四十步远的一丛芭茅蓬里,他钻了出来:“我在这里!” 母亲赶紧下到芭蓬丛边。她问他:“你为么得跑到这里来?”父亲说:“昨天晚上我歇了一会儿,觉得大枞树太显眼,心里害怕,所以就摸到这芭茅蓬里来了。” 母亲给父亲送了一大钵饭,足足有半升米,父亲狼吞虎咽,很快就把它吃光了。吃光后,他摸摸嘴,笑着对母亲说:“我真的饿死了,昨天晚上在二妹那里就没有吃饱,今天吃了一餐饱饭。” 接着,他们就商量怎么办。 第一是想到了隐姓埋名,到桃源、常德去帮人打工去,但不行,因为父亲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了,急需治疗。 第二是就躲藏在这附近,母亲送饭也方便些。但又怕白营长派人来,只要稍微侦探一下,父亲就会被重新抓走,或者当场被枪决。还有,这屋边的郎中也不敢给父亲治伤,如果这伤口不赶紧治疗,三、五天内,火毒攻心,也会死人。 最后,他们想到了去花水坪。舅父邹志惠,是个木匠,平时,父亲和舅父亲如兄弟,藏到那里去,一定很安全,而且,那里还有个杨奶奶,用草药治跌打损伤、水烫火烙十分出名。他们决定在今天晚上,父亲就逃到花水坪去。 父亲对母亲说:“你也要去,不能呆在家里了,我听说白营长的兵抓了女人后,就会割掉她们的乳头。” “我去了你娘怎么办?”母亲问父亲。 “俺娘的年纪也不太大,你去给二妹说一声,要她平时过来看望一下就行了,她家又隔得不远。”父亲说。 按父亲的交代,母亲回到家里,先是安顿了奶奶。母亲对奶奶说:“如果今后有人问兴科,你就说他自从被抓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讲在花水坪。如果有人问你,你说我没有办法,带着新儿几个回娘家去了,一儿就跟着你。”奶奶一一点头,叮嘱母亲要带好几个孙儿,如果家里有什么急事,她会叫一儿去东阳溪她娘家叫人。 母亲又把大哥喊到面前:“一儿,爹爹到花水坪舅舅家去躲藏,记住,无论哪个问你,爹爹到哪里去了,你都不能说,就是骂你,打你,也不能说,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我对他们说,爹爹自从被抓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大哥说完,望着妈妈。 妈妈又说:“一儿,妈走后,这里就只有你和奶奶了,你要照顾好奶奶,还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看好牛,你是妈妈的大儿,大儿就要听话,就要多做事,你要懂事啊!” “我听您的,妈!”大哥眼里含着泪水,望着妈妈。 吃过午饭后,母亲装着打猪草的样子,背着个破背篓,里面给父亲装了一大钵饭菜,采到了蒿子湾。她对父亲说:“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这钵饭现在吃不完,就留着晚上吃。一定要等天黑了。才能动身,千万别让人发现了。” 父亲身上的火伤,与早上相比,又重了许多,所有的水泡都穿了,多处流着血水,母亲从背篓里拿出帕子,轻轻地给父亲攒,刚攒干,又冒出了新的。母亲叹气说:“都烂了,怎么办哟!只有到了花水坪,才有法想。”她又对父亲说:“现在中时过了,我也不回家,我就从这里去花水坪,先到哪里等你。” “那你先走吧,新儿他们几个在花水坪也会在想你,我晚上先到曾家河远儿家,然后你再叫志惠来接我。”父亲对母亲说。 母亲站起身,向父亲告别,父亲站在芭茅丛旁边,望着母亲翻过了北边的小山,才回到蓬中休息。 蒿子湾确是一个僻湾的地方,可以说,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母亲来过两次外,整个蒿子湾就没有一个人来过。蒿子湾静极了。 晒人的太阳终于落下山去,夜幕降临了。成群的蚊子可能是闻到了父亲身上的血腥味,成群嗡嗡嗡地在父亲身旁飞旋。树丛里出现了萤火虫的光亮。下弦月象把镰刀,挂在西边万阳山的顶上,给蒿子湾的夜空洒下一些光明。 父亲要起程了。他从芭茅蓬里走了出来,爬上了蒿子湾北边的山头,然后朝东阳溪的大路走去。上了大路,他好象什么也不怕,又走到了观音寺。在观音寺街上,他没有遇到一个熟人,虽然有几家店铺还亮着灯,可没有一个人做买卖。大约两三百米长的街道走过去了,他没有被人盘问。他沿着小河边的大道,溯河而上,河岸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父亲回过头,看了看坪里边的小山,由于那山上设着翠峰乡的乡公所,山上又修了一座碉堡,人们已不知那山原本叫什么名字,男女老少就只知道叫它碉堡岭上了。在翠峰乡的人们的意念中,碉堡岭上,既是那座小山的名字,也是乡公所的代称。父亲此时眼中的碉堡岭上,只是一座朦朦胧胧的山,看不清山上的房子,那碉堡上,却有一些灯光。 看到灯光,父亲颤了一下:如果这里碉堡里的哨兵发现了自己,下来几个人捉自己,那可插翅难飞啊!除非自己跳到河边那又黑又深的瞎子堰去,把全身都浸在水里,靠着堰边的杂树,只把鼻子露出水面。 父亲走完了五里路的河岸,到了濠猪溪。濠猪溪是一个小村庄,住着十来户人家。母亲的舅父(我们所称的舅爷)就住在这里。走了这么远的路,父亲觉得有些累了,也有些饿,就想到他家里去歇歇,顺便讨点吃的。 父亲走到他家的大门边,轻轻地敲门。他家的狗叫起来,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了,父亲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起来。 “是哪个敲门呀?”里边传出了舅奶的声音。 “是我,东阳溪的科儿。”父亲轻声说。 很快,门就开了,父亲闪进了门。舅爷家的狗不叫了,全村的狗都不叫了,村子里又恢复了夜的宁静。 开门的是舅爷姚银阶。舅爷把父亲让到屋里,赶紧关了门。舅奶也起来了,她一边从房里向外跨门槛,一边穿衣服。 “你回来了?”舅爷问父亲。 “我昨天晚上逃出来。”父亲回答说。 “你刚才从哪里来的?”舅奶问父亲。 “我从观音寺街上走过来。”父亲回答说。 “你没有遇到人?”舅爷问道。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父亲答道。 “逃回来就好,逃回来就好,要不逃回来,那怎么得了哟!”舅奶说:“昨天你舅舅还去过观音寺,通过旁人打听你的消息,说你可能不在了,我们都在挂念你呢,科儿!” “你现在打算到哪里去呢?”舅爷问父亲。 “我想去花水坪志惠那里,那里山多山大,好躲藏些”父亲回答说。 “去那里好。”舅父说:“我们这里人多,隔乡政府又近,前面村口就有个哨卡。想必你还没有吃饭,你赶紧在这里吃点东西,歇口气就去,今天甲长还说了,任何人都不准窝藏土匪,发现可疑人员,要立即报告。耽误的时候多了,怕出危险!” 舅奶给父亲端来一盘米泡花,父亲和着热水喝了两碗,就准备起程。 舅爷说:“前面的路你不能走,让我送送你1” 舅爷走在前面,父亲跟在身后,他们舍弃了大路,近路,折转身来,从毛家滩过河,到了肖家坪。舅父对父亲说:“我不能送你了,现在你只好一个人去了,但你不能走现在这条沿河的大路,你要从肖家坪后滴水岩过去,走猫儿洞,绕过曾家河,到远儿家后,再叫远儿送你。” 舅爷说完,就转身涉河回去了。两个人都消失在夜色中。 滴水岩,猫儿洞,那是一条非常不好走的路,父亲曾走过一次,但现在也记不清了。况且是这样的夜晚,万一迷了路,那不更糟了吗?于是他决定沿河走大路,再一次碰运气。 曾家河是个小集镇,镇上住着三、四十户人家,是龙潭通往三望坡至沅陵的必经之地。它虽比不上观音寺繁华,但也有三四家商店,而且还开了尺。所谓开尺,就是有卖布的店子。一条石板路,从河边渡口,越过一座小石拱桥,呈阶梯形蜿蜒向上,人家就散布在这石板路的两边。路到中途,有一凉亭,旁边置有条凳,除了街坊们经常在这里乘凉聊天外,过往行人累了也就在这凉亭里休息。凉亭里还有免费茶水可喝,那是当地人自愿的善举,一户人烧一天茶,是不计报酬的。这在湘西一带,也算一种习俗。今天晚上,这凉亭里可能有岗哨,父亲猜想着。 前文所说的“远儿”,叫曾光远,是父亲的连襟,我的姨父。他住在过曾家河后的苟家溪。他的妻子邹青莲,是我母亲的胞妹,曾光远的年纪与我父亲不相上下,待人热情,但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和他的弟弟同住一处,他住西头,弟弟住东头。西头靠曾家河的大道,如果从他家里出来,先要经过牛栏,然后经过一蓬凤尾竹,然后转过一块巨石,再过两条田埂,便到了大道上。大道连接曾家河集镇,隔一条苟家溪,溪上有一座历史悠久的石拱桥,苟家溪的上游叫腊洞溪,沿腊洞溪上,就是万阳山的秭妹山——亚柱山。 父亲沿着河边大路,一路无人,来到了曾家河渡口。他弯下腰,抓起了缆绳,把对岸的渡船牵了过来,从容地上了船,又 着缆绳,把渡船牵到曾家河集镇脚下。 他下了船,登上石板路,过了小拱桥,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虽然有狗咬,但谁也没有出来。他走到凉亭里,到茶桶边摸了摸,发现里面有茶,就舀了一大碗,一骨碌喝了下去。他庆幸自己今天福星高照,凉亭里没有岗哨。他不敢坐下来休息,走过凉亭,再经过几座房子,便翻过山垭。如果是白天,就可以看见苟家溪北边远儿的家了。 他走下坡来,经过二麻子的铁匠铺,走过双口堰,他不敢走苟家溪上的石拱桥,怕桥上有哨兵,绕着山脚,盘旋了两里多路,终于来到了姨夫的家门口。 父亲轻轻地敲姨父的门,并轻轻地喊:“远儿”。今天下午,母亲曾到这姨夫家,告诉他们我父亲今天晚上可能到他们家里来,母亲在他们家吃过晚饭后就到花水坪去了,所以姨夫和姨母很警醒,把狗也拴在屋里,怕父亲来时它乱叫,甚至咬伤父亲。屋里的人一听见“远儿”的声音,便知道是我父亲来了,赶快起床开了门,把我父亲接进了屋。 父亲和姨夫简单地寒喧几句后,姨父告诉父亲:今天晚上,他要把父亲送到他堂兄家里,他堂兄住在亚柱山下的腊洞溪,他要父亲先在他堂兄家躲一阵,明天他再和志惠联系。 姨父告诉父亲:在苟家溪拱桥头上,敬先臣的家门口,设有哨卡,他要父亲从桥下偷偷地摸过去,他走大路,和盘查哨聊天掩护父亲。连襟俩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看看挨近拱桥了,父亲下了溪,姨父叼着烟袋,一路大声咳嗽来到了桥头。 “你们还没有睡呀?”姨父向两个守卫的乡丁打招呼。 “上面有令,严防土匪路过,怎么敢睡呢?”其中一个答道,“光远,这么半夜过了,还到哪里去?” “我家光志的娘病得很厉害,下午喊的信,我现在又睡不着,所以就去看看。”姨父说完,就和那熟悉的乡丁并排坐下,请他们吃自己烟荷包里带的草烟。 突然,姨父似乎听到了桥下有轻微的响声,乡丁也好象听到了,不过他们以为是狗或者别的什么野物,并没有起身去看的意思,但是把姨父可是吓了一跳。为了掩护父亲,姨夫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走了,等会儿我还会转来。” 姨父又点燃一袋烟,故意咳嗽着,向苟家溪上游走去。估摸乡丁们看不见了,他才招呼父亲起来,两人沿着溪堤,摸索前行。 曾光志也不是单家独院,除他家外,另外还有两户人家。半夜来人,最害怕的是狗叫,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曾光志早早从家里就出来,带着他家的大黑狗,在离家半里路的地方等待姨父和父亲的到来。当曾光志听到姨夫熟悉的咳嗽声后,便带着黑狗迎了过去,说:“你们是怎么混过岗哨的?” 姨父把情况告诉了他,他说:“好险呀!” 这黑狗在路上陪主人接到了客人,不仅不叫,还不断地对客人摇尾巴,在他们三人中间,时前时后地蹦窜。快到家门口时,它又向前跑去,好象要对家里的主人报信似的。其他人家的狗看到它领导来的人,也不叫唤,而是和它在一起亲着,“嗡嗡”地哼着,父亲很顺利地进了光志的家。 姨父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曾光志为父亲烧了热水,侍候父亲洗了一个热水脚,帮父亲轻轻地擦洗了身上的伤口,并为他另外换了衣服。 为了安全起见,曾光志在屋档头山脚下的一个地窖里,为父亲开了一个铺,要父亲就睡在里面。 湘西人挖地窖,主要是用来储藏红薯、芋头等食物过冬用的,地窖有两种,一种地窖是在屋里垂直向下挖一个坑,上小下大,上头盖个板。一种地窖是在屋外山脚下比较干燥的地方摸着挖一个洞,洞口用几块木板挡着,木板上可以上锁,父亲睡的就是这种横洞。 睡在这地窖里,父亲觉得很安全,也觉得特别舒服。四天前,自己被抓了,第一天夜里是在燕家坪的谷仓里过的,第二天是在针刺火烙的刑罚中过的,第三天是在奔逃的恐惧中过的,第四天是在蒿子湾的芭茅蓬中过的,那是在痛苦和恐惧中过的,今天,他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了清静。尽管身上的伤口在溃烂,而且在流水冒血,但他太疲倦了,他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曾光志叫醒了他,给他送来了洗脸的水和帕子,给他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餐,他在地窖里,安闲地洗了脸,吃了饭。 他不再睡了,坐在地窖里,通过门板的缝隙,他望着溪堤上的路,路上的情况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发现,今天没有太阳,要变天了。 大约是吃晚饭的时候,他从门缝中看到了溪堤上我大舅志惠的影子,他太高兴了,忘记了自己应该隐蔽,他推开了窖门,从窖里跑了出来,大声地喊道:“志惠,我在这里!”然后,就和志惠一道走进了光志的家。 幸亏山里人少,也没有人注意到父亲的叫喊,除了惊吓了舅父,光志及其妻子外,并没有惹来什么大的麻烦。 天黑以前是不能离开这里的,舅父和光志、父亲一起商定了夜晚去花水坪的路。 亥时人静后,光志送舅父和我父亲上了路。 那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还落起麻麻细雨。 光志在前面一步一摸地引着舅父和父亲,来到了阙家育。 光志对我舅父说:“志惠,现在到了阙家育,前面的路你比我还熟些,我不送你们了,现在我准备从大路回去,你们两个好生走噢!” 我舅父是个精明而又胆小的人,当光志走后,这照顾父亲的责任就落到了他一人的肩上。他对父亲说:“姐夫,往打鼓台是不能去的,我们只能从姜荣湾的小路绕过去,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着。” 郎舅两个,一前一后,前面的找不准路,后面的看不见人,一条短短的田睦,好半天才摸了过去。舅父的脚,踢到了一根棍子,他把棍子捡起来,对父亲说:“姐夫,你拉着这棍子的一头,我来牵你。”就这样,他们又走完了一小段路。 上姜荣湾的坡,是一些梯田间的小路,由于路太小,加上下雨,黄泥地十分滑,突然,父亲“哎哟”一声,掉到堪下稻田里。 舅父大惊,赶忙从堪上梭下去,在稻田里找到了父亲,可舅父无法把父亲从稻田里扯起来,因为父亲身上到处是伤,到处都经不起重力的拉址。 舅父只好蹲下身来,让父亲爬摸到他的背上,他又弯着腰,把父亲背到堪边,歇口气后,他要父亲面向堪站着,他把头从父亲背后的胯下伸进去,强力把父亲顶起来,让父亲用手攀摸到堪上的小路,然后忍住痛疼爬上去。 父亲是被顶上来了,可这前面的路怎么走呢?舅父伏了下来,跪着向前一步步地移,他要父亲摸着他的脚后跟一步一步地移。 天麻麻亮的时候,他们爬上了姜荣湾的山垭。他们浑身都被细雨淋湿了,他们浑身都是泥巴,他们都张着嘴喘粗气。 从腊洞溪到姜荣湾,顶多十里路,但他们爬行了一个通宵。 姜荣湾的对门,就是舅父的家了。但这中间却隔着一个大坪 ,这坪就叫花水坪,中间有一条溪,人们称它花水溪,花水溪上有一座风雨桥,那桥是明朝时修建的,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桥那边,是滑岭岗,山上树木繁茂,舅父的家,就在这岗下的老屋场里,老屋场里住着七、八户人家。从姜荣湾过花水坪到滑岭岗,大约有一里多路。 歇了一会儿,舅父对父亲说:“姐夫,我们快到了,不过,我们不能在坪里碰到任何人,你一定要咬紧牙关,拼命跑到滑岭岗的树丛里去!” 为了照看父亲,舅父要父亲跑在前面,他紧紧跟随在父亲的身后。 人在奔命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父亲站了起来,连跳带跑,下了姜荣湾的石板路,过了坪中的田埂路,来到了人们乘凉坐在的风雨桥。如果是平时,到了风雨桥,父亲总会和母亲一齐坐下来,观看桥下水潭中的游鱼,后来有了孩子,带着孩子们过桥时,还免不了带着孩子们到潭里去追逐游鱼,以搏得孩子们一笑。现在,父亲跑到桥上的时候,浑身的痛疼使得他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是躲一躲雨也好啊!但他知道不行,仍然挣扎着向滑岭岗奔去。舅父看到父亲的腿在颤抖,并出现了虚晃的感觉,赶紧靠近父亲,让父亲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自己的一只手从父亲背后拦过去,扶着父亲,连推带拖死命地往滑岭岗奔。 他们终于上了滑岭岗,钻进了遮天蔽日的树林。在林中稍微喘憩之后,舅父又扶着父亲,沿岗顶小路,来到了舅父的住房后面。他俩从房后树丛里慢慢滑下来,轻轻经过屋后的茶园。靠近了屋的后门。舅父轻叩后门,屋里立即有了轻轻的回声:“哪个?” “是我,兰凤,快开门!”舅父轻声答道。 兰凤是我舅妈的名字。她赶紧开了门。 父亲从后门进了舅父的屋,舅妈来不及给他搬椅子坐,他便瘫软在地上。 母亲在舅妈的帮助下,轻轻扶起了父亲。接着,就是母亲帮父亲洗澡,换衣服。舅父顾不得洗澡换衣,在堂屋的楼顶上,给父亲开了一个铺。父亲洗换完毕后,舅父就扶着父亲,爬上楼梯,把他送上了楼顶。 经过一夜的奔波,父亲睡在了松软的稻草铺上,屋顶青瓦上,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孩子们都没有醒来。 大屋场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在他们的堂屋顶上,住了一位不速之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