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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习江龙住的勺园到中文系,正好是从学校的西北角到东南角,这条对角线的距离可不近。仿佛鬼使神差,林义深居然一口气跑完这条对角线,回到办公室。一进屋,他就一屁股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湿漉漉的裤脚粘在腿上,感觉极不舒服。他把裤脚挽了又挽,一直挽到膝盖以上,然后便坐在那儿发呆。脑子好像被掏空了,又被塞进了一堆臭袜子,那种酸不溜丢的气味还时不时地直从喉头向外翻滚。

  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显得那么不开心。一阵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虽然带来丝丝凉意,却无法驱散室内的热气。林义深出了一身大汗。汗珠在他那光秃的脑壳上向四下流淌。他闭上眼睛,那一绺灰白色的头发便在他面前闪动。当初,那可是一绺乌光闪闪的迷人的刘海儿。年轻时的林义深热情奔放,踌躇满志,起初,他对那一绺乌光闪闪的刘海儿并不曾留意。自从踏上大学的门坎,他就迷上了《文心雕龙》。他喜欢泡在图书馆里,翻阅各种版本的《文心雕龙》,进行细致的校勘。除了《文心雕龙》,他的爱好就是下围棋。每到周末,他常常南征北战,与各路高手切磋棋艺。数学系是围棋高手云集的地方,他们的冠军号称“棋圣”,据说得到过名家的真传,狂傲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居然对中文系的人扬言说,中文系的围棋冠军只配给他提鞋。“棋圣”的话传到林义深的耳朵里,他被激怒了,马上登门,向“棋圣”挑战。两个人打了个赌:输者当众为赢者提鞋。经过一番龙争虎斗,双方都杀得筋疲力尽,结果林义深五战三胜。“棋圣”不得已,只得面红耳赤地俯首为他提鞋,然后灰溜溜地狼狈逃窜。

  “我是冠军!哈哈哈哈……”林义深仰天大笑。

  笑声未止,一只软绵绵的、暖融融的纤手压在他的手背上。

  “且慢!”

  他愣了。定睛看去,却是同班的女生习江瑶。

  习江瑶轻轻地咬着下唇,笑盈盈地盯着他,镜片后的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么妩媚可爱。

  “你……”他的视线全部被习江瑶额前那一绺乌光闪闪的刘海儿吸引住。

  习江瑶素有“校花”之称。年初,她的短篇小说外女作《多雪的冬天》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并立即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小说叙述了三十年代发生在古城深巷里的一个爱情悲剧,那隽永的文笔、精巧的构思、感人的故事无不令人心醉。林义深被强烈地震撼了。他一连读了几遍,每读一遍都会使他热泪盈眶,心跳不已。习江瑶不仅才华横溢,而且风姿绰约,这很容易引起痴情的男子想入非非。尽管林义深是一个思想比较守旧的男子,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特别是当习江瑶仿佛一株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惊喜不能不在他的心头油然而生。

  “你还算不得冠军。”习江瑶说。

  “还有谁?”林义深问。

  “我!”

  “你……”

  林义深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习江瑶居然会下围棋,更没有想到他刚刚把“棋圣”杀得片甲不留、俯首提鞋,习江瑶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他叫阵。

  “你……你是向我挑战?”他问,满脸透着疑惑。

  “对!”习江瑶点点头。

  林义深顿时心花怒放。他迅速把白子儿、黑子儿分开。

  “你执黑吧。”他说。

  “为什么?”习江瑶问。

  “执黑有利。”

  “你是说,让我?”

  “嘿嘿,也不是让……”

  “好吧,客随主便。”

  习江瑶没有再说什么,她默默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枚黑子儿。那两根手指纤长,白净,细嫩。林义深的脑海里不由得闪过一句古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那真是令人刻骨铭心的人生片段。

  双方开始布局。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胜过刚才与“棋圣”对弈的情景,显然这是习江瑶带来的轰动效应。

  几个回合以后,林义深发现习江瑶的棋艺的确不同寻常。她机敏灵巧,华丽飘逸,善于腾挪治孤,处理局部。不过,比起“棋圣”,她就差得太远了,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林义深要战胜她,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这样的水平居然也敢叫阵?两个人一共下了三局,结果却是林义深以一比二败北。围观者雀跃哄笑,他满不在乎。出乎他的意料,习江瑶根本不领情,这个才女满脸愠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连忙追了上去。

  “你怎么啦?”

  “为什么故意让我?”

  林义深嘿嘿地傻笑。

  “我是想退一步,进两步。”林义深说。

  “可惜……我不喜欢输家。”习江瑶说。

  “你也知道,我是有意的……”

  “事实上,你输了!”

  “刚才不算,不算……重来!”

  “历史无法重写。”

  习江瑶说罢,扭头就跑。

  林义深心里懊丧不已。他不肯善罢罢休,第二天便背着棋盘和棋子儿对习江瑶进行围追堵截。终于,他在操场东面的草坪上拦住了习江瑶的去路。

  “讨厌!”习江瑶喝斥道。

  “我不服输,请再给一次机会。”林义深说。

  “不给!”

  “就一次……”

  “我不给呢?”

  “我就追下去。”

  “真赖!”

  “赖就赖吧。”

  习江瑶扑哧一声笑了。

  林义深不容分说,马上坐在草地上,摆开了棋盘。他还是让习江瑶执黑。周围虽然没有一个围观者,林义深却下得格外用心。每下一子儿,他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几乎没有给习江瑶留下什么破绽。不一会儿的工夫,三局就下满了,每一局他都大获全胜。

  “我赢了!”他非常激动。

  “这不算数!”习江瑶说。

  “算!”

  “不算!”

  “算!”林义深扑过去,一把抓住习江瑶的手。

  习江瑶的脸刷地红了。

  林义深摩了摩后脑勺,嘿嘿地笑了……

  多么令人神往的过去!

  他长叹一声。生活如果能从这儿继续写下去,毫无疑问,那将是多么惬意、多么完美的人生历程。如今,他却只能对着那一绺灰白色的头发忏悔。那绺灰白色的头发使他触目惊心,使他无地自容。对他来说,那绺灰白色的头发宛若一束钢针,在他的目光与之相遇的一瞬间,他的心就被扎得鲜血淋漓。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他根本就没有认真思索的余地。一九五七年春天,他们说好了,来年春节结婚。把结婚的日期与最隆重的传统节日联系在一起,这是习江瑶的主意。

  “这样,每年春节都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一举两得,多好!”她说。

  “好吧,好吧,依你……”林义深说。

  那时候,林义深已经在中文系执教,并在学术上崭露头角,习江瑶则是《光明日报》的著名记者。两个人虽然身居两地,习江瑶的职业又决定了她经常东奔西走,难得回来和林义深见上一面,但两颗年轻的心却是一起跳动的,空间的距离割不断他们之间无限的情思。后来,林义深一连几个月收不到习江瑶的来信了。他心急如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晚上他躺在床上,曾经有过种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习江瑶会被定为右派。终于有一天,习江瑶来了一封信。像往常不一样,这封信很薄很薄,捏在指间,手感明显是轻飘飘的。林义深的心猛然沉了下来,一种不祥之兆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双手颤抖了许久,总算把信封拆开,里面果然只有一页纸,是一张十六开大小的公用信笺。字迹龙飞凤舞,似乎一挥而就。

  义深: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我想原因就没有必要解释了。我只想告诉你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我被定了。不日便要去劳动改造。我知道,无论政治还是业务,你都大有前途,我不想连累你。祝你幸福。

  江瑶

  恰如五雷击顶,林义深感到云山雾罩,不辨东西,他对幸福的憧憬刹那间统统化为泡影。再有几个月,他们就要结合到一起了,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种变故呢?不,习江瑶根本不是坏人。她天真无邪,善良纯正。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也许,习江瑶是有意开个玩笑,考验一下他的爱情……

  “傻瓜!”和林义深同宿舍的司徒汉生是中文系的团总支书记,他把信看了一遍,头便像拨浪鼓似的摇个不停。

  “我该怎么办?”林义深竟手足无措。

  “还犹豫什么!”司徒汉生把信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不,不行……”林义深发了疯似的冲了出来,把信又捡了回来。

  司徒汉生不由分说,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信,三下五除二地撕个粉碎。

  “你的入党申请就要批准了,懂吗?”他说。

  “她需要我……”林义深说。

  “她已经说了,她不想连累你。”

  “我……”

  林义深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司徒汉生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是政治斗争,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真的……”他说。

  “她很单纯,我不相信她会……”林义深说。

  “听着,她是党的敌人,也就是你的敌人。”

  “不,她绝不可能是敌人……”

  “她是右派!右派不是敌人是什么?”

  “我无法接受……”

  “你必须站在党的立场上,把她当做敌人!”

  ……

  林义深尽管很不情愿,他已经没有其它选择。本来,他并不打算回信,司徒汉生极力动员他回信。

  “回信就是表态,懂吗?”司徒汉生说。

  他只好提起笔来。信在苦涩的泪水中写了出来,内容极其婉转,极其含蓄,充满了无奈的自责。

  “你太软弱了!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儿女情长要不得!”司徒汉生说。

  他亲自捉刀,把信改成一篇电闪雷鸣的战斗檄文。回信寄走了以后,司徒汉生还特意把信的底稿拿到支部大会上宣读,赢得了众人一片热烈的掌声……

  千古遗憾就是这样铸成了……

  人生的悲欢离合真是奇妙无穷,其中又有多少是悲欢自生、离合自取呢?他默默地落下两颗泪珠。花好月圆的昔日恋情早已被岁月葬入他心头的坟墓,骤然间,这座坟墓被打开了。他感到如梦初醒,醒来后又恍如隔世。那封绝情的信让他痛不欲生。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为什么在司徒汉生面前要逆来顺受呢?他可以有另外的选择。这种选择也许意味着灾难,但这种选择不会留下任何遗憾……不错,他远远地避开了突如其来的灾难,他完成了政治品德的升华。可是,又有谁知道呢,三十年来,无时无刻的精神折磨揉碎了他的心,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不错,没有人遣责他背信弃义,没有人唾弃他的自私自利。在泯灭人性的年代里,他的举止甚至被蒙上了高尚的光环。可是,又有谁知道呢,三十年来,他对习江瑶的苦恋悄悄地扭曲了他的心灵,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一头猛兽……

  桌子上的玻璃板映出一颗明晃晃的秃脑壳,秃脑壳下面的那张面孔呆若木鸡……

  你还算不得冠军……

  算……

  不算……

  我不想连累你……

  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

  有马白颠。白颠,的颡也……

  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

  震为雷,为龙,为足……

  你真笨,干吗不演方达生?

  导演不同意……

  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

  我想听你说那句台词。

  哪句?

  就是那句……

  哪句?

  我不是给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

  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

  ……

  林义深长叹一声,眼前那绺灰白色的头发像熊熊燃烧的一团烈焰,灼得他两眼泪水直淌。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安慰自己:“这是政治斗争,根本不涉及个人质量问题……”现在他才感到这句话是那么苍白无力。也许,人们仍然可以用这种理念对他表示宽容,他却对这种理念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和憎恨……突然,他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刚才他为什么要去找习江龙呢?仅仅因为习江龙罢课吗?他的性情一向温和,喜怒都不愿意形诸脸色。习江龙的罢课虽然让他恼火,但依他往常的性格,他还不至于老羞成怒,也根本不会气急败坏地找习江龙兴师问罪。好像冥冥之中有人特意安排好了这一切,让他和九死一生的习江瑶劫后重逢。他不知道自己应当为这次会面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懊丧,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无法逃避自己当年的罪责。仅仅那封绝情的信,他也应该下油锅十次。尽管习江瑶只字没有提及那封信,但那绺灰白色的头发已经毫不留情地向他提起了诉讼。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重新出现在习江瑶的面前。他应该像陶渊明一样远离喧嚣的尘世,在大自然的无边风月中净化自己的灵魂。既然历史执意安排他和习江瑶重新见面,那就说明历史是站在习江瑶一边的,是要说明习江瑶讨回公道的。在历史面前,他除了接受惩罚,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