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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林……”中文系的总支书记司徒汉生突然推门而入,他发现林义深在流泪,感到十分惊讶。 “哦……是沙子……”林义深慌忙揉了揉眼睛。 司徒汉生叼着烟斗,把一团一团浓郁芳香的烟雾在林义深面前摊开。他的个子很高,黑色的脸膛透着几分憨直,几分迟钝。林义深的解释未能说服他,他用目光在林义深脸上扫了几下,才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 “听说有人到省里告我们。”他说。 “告什么?”林义深问。 “招生的事情。”司徒汉生说。 林义深淡淡一笑。这件事情他心里一清二楚,中文系去年招生的确开了个后门,接纳了两个不该接纳的学生,一个叫吴彤,一个叫刘海林。至于有人上告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有这回事吗?”司徒汉生问。 “当然有。”林义深说。 “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林义深摩了摩光秃的脑壳,轻轻摇摇头。去年招生工作刚开始时,校长办公室主任陈建成送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刘海林的名字和凖考号,要求林义深想法招进来。林义深又把条子交给副系主任兼办公室主任程帆,让他见机行事。程帆是专职行政干部,负责主持系里的日常工作。他年年都去招生,对招生的程序了如指掌。刘海林的成绩低于录取分数线,要从省招生办公室把他的档案调出来是很困难的。不过,程帆心里清楚,这年头不裂缝的鸡蛋已经不多了,机会总会出现的。他在省招生办公室审阅材料时,省招办主任突然把他叫出去,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把一个名叫吴彤的学生档案硬塞给他。这个吴彤报考的是理工类,离理工类的分数线差得很远。程帆笑了,他马上把刘海林的条子掏了出来。就这样,一笔交易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完成了,吴彤和刘海林都名正言顺地成为中文系的学生。 “刘海林是谁?”司徒汉生问。 “章汝霖的内侄。”林义深说。 “吴彤呢?” “省委组织部部长吴秉伦的儿子。” “不象话!” 司徒汉生气呼呼地举起烟斗,大口大口地吧嗒起来。 “学校找你了?”林义深问。 “没有。”司徒汉生说。 “何必自作多情呢?” “曲武找过我,是他们九三学社告的。” “橱窗里的一朵塑料花,你也当真?” “你说得挺轻巧。” 司徒汉生扫了林义深一眼,神色异常深沉。 林义深却显得十分平静。 “司徒,你睁开眼睛看看,走私猖獗,毒品泛滥,贿赂公行……两个学生,算得了什么?”他说。 “我知道这个核桃啃不动。”司徒汉生说,“领导没要我们啃,我们也没办法啃。只是……和曲武怎么交代?总得给他一个说法吧……他毕竟是我们学校九三学社的主委。” “你就跟他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接下去呢?” “明天天气哈哈哈……” “曲武会让你哈哈下去吗?” “司徒,这是你的专长。” 听了林义深这句话,司徒汉生忍不住苦笑起来。他知道林义深是在说气话,也知道曲武他们的上告信会被官样文章淹没掉。这几年官样文章特别流行。因为官样文章既显得民主,廉洁,又可以使事情在官样文章的运作过程中,大事变小,小事变了。做官样文章实际上就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只有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才有可能把许许多多棘手的关系摆平。他几乎可以肯定,曲武他们的信正在进行公文旅行。旅行来旅行去,四年的时间就悄悄地滑过去了。学生毕业离校后,旅行的公文将会以“下不为例”作为结论,寿终正寝。这种官样文章,实在是空前绝后的一大发明。 “我昨天和李梦田谈过。”他往沙发上一坐,压得沙发吱吱作响。 “谈得怎么样?”林义深问。 “我看,烟厂不迁走他们是不会收兵的。” “那就让李梦田他们干吧。” 司徒汉生听了林义深这句话,忍不住笑了。是啊,当初宝光卷烟厂把分厂建在校园里,是因为他们向学校派驻了工宣队。现在工宣队既然已经撤走,他们的分厂怎么可以继续赖在校园里呢?娄师贤担任省政协副主席以后,多次呼吁把烟厂从校园里迁出去。学校也多次派代表到省政府交涉,要求把当年工宣队占领的土地还给学校。所有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据说因为烟厂的厂长在省市两级政府里都有靠山,他不愿意轻易放弃这块风水宝地,这才使得问题拖延下来。今年年初,学生会开始发动驱逐烟厂的运动,学生会的主席就是中文系的学生李梦田,这样一来,中文系便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林义深作为系主任,司徒汉生作为系总支书记,他们都不得不拿出精力来应对这件事情。一家卷烟厂居然领导一所高等学府,同时又在这所高等学府建造厂房,这本来就是一桩可以纳入《笑林》的天大笑话,为什么这桩笑话至今还能够堂而皇之地延续下去呢? “我们还得想想办法。”司徒汉生说。 “我们能怎么办?去告诉学生,工人阶级必须占领上层建筑领域?”林义深说。 司徒汉生听出林义深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他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林义深的脸膛,仿佛这样就能够把林义深的全部秘密从那张略有浮肿的面皮上盯出来。 “老林,你……今儿怎么啦?”他问。 “你说我怎么啦?”林义深反问道。 “你的脸色不对。” “我的脸色错在哪儿?” 司徒汉生看出林义深成心抬杠,他只好避开锋芒,把烟斗举到唇边,吧嗒了几下。 “是不是因为习江龙罢课?”他突然问。 “习江龙罢课了吗?”林义深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司徒汉生大吃一惊。今天一早,八五级一班的班长跑来反映,他们的古代汉语课没人上。司徒汉生特意让王春晓打电话通知林义深,林义深怎么能不知道呢? “你……老林……”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习江龙今天看病了。他爱人已经告诉我,是我给忘了……” “你……” 林义深的谎言骗不了司徒汉生。这不仅因为他们共事几十年,司徒汉生对他了如指掌,而且还因为老实人撒谎时,眼色神情往往让人一览无余。 “他自己宣布罢课的。”司徒汉生说。 “怎么可能呢!”林义深摇摇头,避开司徒汉生的视线。 “他冲你拍的桌子,我的老林!” “那……那是气话……气话能算数吗?” 司徒汉生扭动了下身子,压得沙发又吱吱作响。他感到林义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偏见……偏见……都是偏见……”林义深咕哝着。 “你在说谁?”司徒汉生问。 林义深摩了摩光秃的脑壳,扫了司徒汉生一眼。 “你,我,我们都有偏见,真的,有偏见……”他说。 “什么偏见?”司徒汉生又问。 林义深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喝醉了?”司徒汉生有意开了个玩笑,想使林义深的情绪松弛一下。 “我没喝酒。”林义深说。 司徒汉生站起来,缓缓地踱到窗前,然后转过身子,倚在窗台上。他把烟斗里的烟灰磕在花盆里,又拿出烟荷包,往烟斗里装上烟丝。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暗,已经发黑的墙壁和那些破旧的柜子、桌子使人很难想象,这里就是系主任办公室。司徒汉生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五十年代他作为学生干部就经常出入这里。恢复高考以后,他就任中文系总支书记,自然是这里的常客。八五级一班的班长就是在这里反映情况的,程帆当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还是在这里,习江龙拍着桌子吼道:“我罢课!”习江龙是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书写自己的历史,是非曲直一目了然。难道说只要换个角度看,罢课就成了理直气壮的事情啦?司徒汉生有滋有味地吧嗒着烟斗,两眼眯缝着,盯着林义深那光秃的脑壳。脑壳上沁出了汗珠,一颗、两颗、三颗……司徒汉生默默地数着。数了一会儿,他无法继续数下去了,许多汗珠已经聚在一起,汇成水流,顺额角淌下去。水流到了腮边,又凝成水珠,一滴一滴地滑下去,落在玻璃板上。 雨水停了以后,屋子里又开始闷热起来。树间的知了以异乎寻常的热情狂鸣不已,仿佛在为闷热的卷土重来而鼓吹。 这时,系秘书王春晓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把报纸、信件放在林义深旁边的茶几上,又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一个白色的信封十分扎眼地搁在最上面。林义深伸手抓过信封,只看了一眼,便长叹一声。 “舒志辉死了!”他说。 司徒汉生站着没有动,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对舒志辉非常熟悉。舒志辉是中文系一九五五年招收的学生,他和习江龙、安楠以及校长办公室主任陈建成都是同学。由于他学习成绩优异,人缘又好,被同学们选为班长。舒志辉是个很活跃的人,他酷爱文学,便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组织了百花学社,还出版了《百花园》墙报。后来,他们又进一步发展,把《百花园》墙报改为油印的刊物。那时陈建成担任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也许因为他太土,舒志辉看不起他,两个人的关系很紧张,担任中文系团总支书记的司徒汉生还多次为他们调解过。一九五七年反右时,陈建成突然来了劲头,他整理了百花学社的材料,上报学校党委。不久,舒志辉在全校范围内遭到残酷的批判。对舒志辉的批判就是由司徒汉生具体组织实施的。后来,舒志辉戴着“右派”的帽子去了青海,直到一九七八年才平反回来,在理工学院教大学语文。想不到他才五十出头,便离开了人世。他结婚很晚,他的儿子初中还没毕业呢。 “你当初……”林义深说。 司徒汉生淡淡一笑,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 “我们都只是工具。杀人犯用刀子杀人,有罪的不是刀子。”他说。 “工具,工具……大家都是工具……” “要是你被定为右派,你能抱怨谁?” 司徒汉生的眼睛转向窗外,没有看林义深。每当有人提到当年的反右斗争,他总是漠然置之,从不表示任何忏悔。历史原本就是冷酷无情的,它只顾向前推进,根本不在乎人类中的哪一个个体曾经受过委屈、蒙过灾难,甚至流过鲜血、掉过头颅。在它的眼里,泪水和尿液一样,同样是氢二氧的混合物。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过了一会儿,林义深低下头,面孔微微有些发红。 “他死得太早……”他说。 “你是说舒志辉吗?”司徒汉生问。 “除了他,我能说谁?” “你是说习江瑶。” “胡说……” “习江瑶平反了,现在又成了著名作家了,还轰动了文坛……” “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就是你我都没有任何过错。” “我们干吗要谈这个?” “迟早要谈的。” 林义深苦笑起来。他站起来,走到风扇前,打开风扇,调到快速档,让一阵阵凉风直吹他的胸膛。 “司徒,我今天有点云山雾罩的。”林义深说。 “我早就云山雾罩了。”司徒汉生说。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司徒汉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林义深双手抱着头,刚想眯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是校长办公室主任陈建成。陈建成长得白白胖胖的,不知为什么,头发居然白了一多半。特别是前额上的头发,白得那么纯,简直找不出一根黑头髪来。不过他保养得挺好,脸上油光光的,如果不细看,眼角的鱼尾纹是看不出来的。 林义深依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老林,你怎么啦?”陈建成在林义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哦……你有什么事?”林义深勉强地笑了笑。 “这是吴彤和刘海林的成绩单。”陈建成把一张纸放在桌子上。“吴彤的古代文学、文学概论、现代汉语、语言学概论不及格,四门;刘海林的文学概论、现代汉语、语言学概论不及格,三门。吴彤的现代汉语补考也不及格。” “怎么啦?” “我已经和你打过招呼。” “吴彤的现代汉语毕业时还可以补考一次。” “老林,装哪门子胡涂?补考的科目超过四门就没有学位,你不知道吗?” “到底怎么啦?” “你是不是打算让他们光着屁股离开学校?” “他们考试不及格找谁?找我?我是他们的爸爸还是他们的爷爷?听你的意思是我不让他们及格,对不?你可以问问任课老师,可以查查卷子,要是老师有问题,我可以承担责任。他们没考好,找他们自己!” “我说老林,你今儿怎么啦?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你……你这是怎么啦?” “这样吧,老师定的成绩不合要求,你给他们定成绩吧,你说多少分就是多少分,行不行?” “老林,算我求你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把贵手高抬一下,我求你了……” “我不能干预老师们的工作。” 林义深低下头,目光呆呆地盯着玻璃板上明晃晃的秃脑壳。 陈建成拿出一包还没有开封的烟,撕开封口,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烟盒底部弹了弹,然后抽出一支,叨在嘴上,再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把火打着。 “你再看看这个……”他把一份材料放到林义深面前。 林义深一看,是关于刘海林旷课六十三节的上报材料。按学校规定,学生旷课超过五十节,一律除名。为了加强管理,学校还有明文规定,各系碰上这种学生,必须马上上报材料,学校要在一周内做出除名的决定。这份材料是王春晓整理出来的,程帆问过他和司徒汉生怎么处理,是他和司徒汉生让程帆报上去的。 “老林,这……这怎么行呢?”陈建成说。 “我们是执行纪律,有什么错吗?”林义深问。 “老林……你……你你……” “你要我们怎么做?” “把材料撤回来。” “怎么向老师和学生交代?” “想想办法嘛!” 陈建成抽了一口烟,站了起来,走到林义深身后,拍了拍林义深的肩头。 “老林,好容易让他进来了,就这样让他出去,这多不好?刘海林的爷爷原来是副市长,昨天老头儿亲自来了,还向学校捐了三万块钱。”他说。 “反正除名不除名是学校的权力,你们不除名就是了,何必找我呢!”林义深说。 “你们把材料报上去,这不是给领导出难题吗?” “是他旷课,不是我旷课!” “好好,我让他以后不旷课,这六十三节你想想办法吧。” “办法有一个……” “你说吧。” “我辞职,你们另请高明!” “老林……” 林义深闭上眼睛,两手抱在胸前,不再理睬陈建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