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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司徒汉生把烟斗握在手中,嘴里不时地发出咝咝的声音。他眯着两眼,默默地注视着从自己嘴里喷出来的烟雾。烟雾燎绕,在他面前缓缓地移动着,并不时向四周摊开,然后又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他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思绪,梳理自己的情感,梳理自己几十年来积累起来的生活经验。像往常一样,他的办公室上堆满了文房四宝,几乎没有一块空闲的地方。刚写完的一帧条幅墨汁还没有全干,内容是宋人陈郁的一阙《念奴娇》,全词如下: 没巴没鼻,霎时间做出漫天漫地。不论高低并上下,平白都教一例,鼓动滕六,招邀巽二,一任张威势。识他不破,只今道是祥瑞。 却恨鹅鸭池边,三更半夜,误了吴元济。东郭先生都不管,关上门儿稳睡。一夜东风,三竿暖日,万事随流水。东皇笑道,山河原是我底。 李梦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目光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烟斗,仿佛那闪着油光的枣木疙瘩是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物。这个当过兵的年青人的确有些与众不同,这不仅表现在他的体魄上,也表现在他老练的举止和谈吐上。在这间办公室里,司徒汉生和他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争执。每一次争执都是由和风细雨开始,继而便是暴风骤雨。一旦进入暴风骤雨阶段,他便会忘乎所以,声音大得即使站在楼道的另一端也能听见。他和司徒汉生的争执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这种结局却从来也没有破坏他们下一次争执的兴致。今天司徒汉生似乎一反常态,不想继续以往谈话的模式,所以他一直保持着和颜悦色的神态。从李梦田走进办公室,他除了例行公事般的寒暄,还一直没有接触正题。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多数受伤的学生经过医生的检查治疗,没有什么问题,不会影响他们的学业,只有三个伤势较重的学生现在还在医院里。在这三个住院治疗的学生中,中文系居然占了两个。 “你写的什么?”李梦田耐不住沉默,首先发问。 “咏雪词。”司徒汉生说。 “好像是一首讽刺诗。” “你说得不错,讽刺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 “你好像另有所指。” “那就随便你怎么理解了。” 接着,两个人又沉默下来。司徒汉生沉默,是因为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李梦田沉默,则是因为他并不打算和司徒汉生讨论什么问题。两个人在烟雾缭绕中,似乎暗中较着劲儿呢。 “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终于,李梦田又耐不住沉默,主动开口说,“你也知道我会对你说什么。这本来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情,何必变成二元方程式呢?” “什么是二元方程式呢?”司徒汉生淡然一笑。 “就是含有两个未知数的方程式。” “我和你是未知数吗?” 李梦田没有回答,因为他只是打比方。任何比方都不需要解释的,需要解释的比方一定是最蹩脚的比方。司徒汉生也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他不愿意把精力消耗在毫无意义的争执上。他用大拇指按了按烟斗,然后连续抽了几口烟,再连续地吐出几口烟。他的面部表情显得那么惬意舒适,仿佛他所有的心愿顷刻间都已经得到满足。 “我提一个问题吧。”李梦田说。 “提吧。”司徒汉生说。 “现在好像看不见抽烟斗的人。” “你这话逻辑上犯有严重的错误。” “我是说,除了你以外。” “你不是主张人要有个性吗?” “个性不等于刀耕火种。” “你对抽烟没有发言权。” “你们那一代人真是不可思议,只会固守旧有的价值观念。” “改革开放不就是‘那一代人’搞起来的吗?” “因为吃不上饭,被迫搞了一下,这也值得夸耀?” 司徒汉生没有继续反驳李梦田,他有意避开李梦田的话锋,尽量不使谈话陷入僵局。他了解李梦田,这是一个思想极其活跃的年青人,论辩是这种年青人的兴趣,也是这种年青人的特长。如果只是进行空对空的导弹互射,十个司徒汉生也不是一个李梦田的对手。他找李梦田谈话,目的十分简单,就是阻止他们将要采取的自以为非常聪明、实际上非常愚蠢的行动。在烟厂的围墙上,已经贴上了“我们的鲜血不能白流”、“血债要用血来偿”之类的大标语。司徒汉生相信,这些口号绝非危言耸听。作为学生会的主席,李梦田肯定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经过一番简单的对话,司徒汉生突然意识到,和这位自以为是的家伙谈话,什么“婉转”、“含蓄”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如单刀直入、一针见血,或许可以收到快刀斩乱麻的效果。 “李梦田,开门见山吧,什么时候罢课?”他问。 “我说过要罢课吗?”李梦田笑了。 “你的确没说过,不过,流血事件终于发生了,你能不想法把斗争引向深入?” “‘想法’?佩服!” “佩服什么?” “一个词就把我们的正义性全部否定。” “你们明明知道那儿有窗户,为什么还要贴上大字报呢?” “我们是在我们学校的校园里贴大字报,不是在宝光卷烟厂的工厂里。在这个范围内,他们没有发言权。” 李梦田说这句话时,有意把“我们学校”四个字咬得很重。 司徒汉生忍不住笑了。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算得上“老运动员”了,有时候他站在整人的位置上,有时候他也站在被人整的位置上。无论整人还是被人整,那心态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希望自己的行为能披上合法的外衣。李梦田的这点把戏怎么能瞒过他的眼睛呢?他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擦拭着烟斗,似乎烟斗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不一会儿,他又从自己的坐位上站起来,缓缓地踱到窗前,把沉重的身子倚在墙上,探出上半身,往窗外看了一眼。 “贴大字报是违法的。”他说。声调虽然不高,吐字却十分清楚。 “那就抓人好了。”李梦田说,语气带有明显的讥讽。 “你忍心让十几个同学为你流血?” “不是为我。” “为谁?” “为大家,也包括你。” “不,就是为你。”司徒汉生说着,冷冷一笑。“你真的是为了一个烟厂吗?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没说错吧?” 李梦田低下头,掰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回答司徒汉生的问题。 这时候,李凌峰从外面推门而入。学生和工人的冲突发生以后,学校和工厂的领导决定坐在一起商谈解决问题的办法。李凌峰是作为中文系的代表,参加这个会议的。会议刚刚结束,他马上来向司徒汉生汇报。 “怎么样?”司徒汉生问。 “达成四条协定。”李凌峰说。 “和刘文治?” “不是。他们烟厂的党委书记和厂长都来了,冯书记亲自和他们商谈。” “哪四条?” “你看……” 李凌峰拿出笔记本,翻了几页,在司徒汉生面前展开,并念出声来: 一、双方积极同省市政府交涉,尽快把烟厂从学校迁出; 二、烟厂迁出前,可在学校的西围墙开一个门,烟厂的人只能从这个门进出; 三、烟厂朝着学校方向的窗户一律关闭,不得以任何理由打开; 四、学生的医疗费由烟厂支付。 “西围墙离烟厂还有一百多米呢。”司徒汉生说。 “双方说好了,烟厂负责在西围墙开门,再从门到烟厂修一条夹道,和校园隔开。这样,工人和学生就可以彻底脱离接触。”李凌峰说。 司徒汉生把烟斗里的烟灰磕进烟灰缸里,又从烟袋里捏出烟丝装进烟斗里,然后用大拇指把烟丝压了压。学校乃至中文系和烟厂的商谈已经举行过多次,比较而言,这次商谈有点新意。具体说,就是第二条和第三条。不过,这两条措施对一心要制造麻烦的李梦田来说,能起多大作用呢? “你们的古代汉语讲的《张释之传》是《史记》还是《汉书》?”司徒汉生看了李梦田一眼。 “《汉书》。”李梦田说,目光透出几分疑惑。 “汉文帝说,他的墓葬用北山石做外椁,把丝绵和苎麻剁碎拌漆,填塞内外棺的缝隙,这样他的陵墓就打不开了。后面张释之怎么说?” “南山虽锢犹有隙。” “对,对,南山虽锢犹有隙。” “这只是权宜之计。”李凌峰说。“他们烟厂也说了,回去对工人加强教育,让他们避开学生,不要和学生冲突。” “李梦田,你都听见了吗?”司徒汉生一边点火,一边说。“你以为只有你关心烟厂的事情?冯书记也好,章校长,哪一个不希望烟厂早点儿迁走呢?” “既然如此,那好啊,我们没有分歧了。”李梦田说。 “这件事情交给学校来办,行不行?” 李梦田又低下头,不肯回答司徒汉生的问题。 “在你眼里,中文系是一堆烂苹果,学校是一堆烂苹果,市政府是一堆烂苹果,省政府是一堆烂苹果,所以必须靠你这个救世主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司徒汉生说。 “至少里面有烂苹果。”李梦田说。 “有几个烂苹果就值得罢课?” “要是全烂了,罢课还有什么意义?” “李梦田,你们真的要罢课?”李凌峰问。 李梦田没有理睬他。 “罢课是违法的,你知道吗?”李凌峰说。 “就算我们要罢课,我们也不是第一个,违什么法?”李梦田白了李凌峰一眼。 “谁是第一个?” “谁是第一个你问谁。” 李凌峰这才意识到李梦田是指习江龙。他知道司徒汉生和习江龙的关系并不和谐,在司徒汉生面前,他当然不敢针对习江龙的问题发表意见。 “想想看,你们在大学总共四年,时间多宝贵!罢一天少一天,学校不会因为你们罢课给你们补时间的,最后受损失的是你们自己。”他说。 李梦田站起来,拖把椅子坐在办公桌旁,拿起司徒汉生的毛笔,蘸着墨汁,在旧报纸上乱画起来。画来画去,他画出了许多重迭的几何图形。 李凌峰不敢和李梦田纠缠下去,他把笔记本上的四条协议撕下来,交给司徒汉生,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司徒汉生回到自己的坐位上,不停地吧嗒着烟斗。不知为什么,当李梦田影射习江龙时,他感到一阵阵心虚。中文系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如果李梦田全都知道,他会无动于衷吗?他会像对付烟厂那样对付习江龙吗?如果他能针对习江龙的问题组织罢课,那倒是一个不错的行动。即使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至少也可以让庇护习江龙的人出一身冷汗。中文系真正的大问题是吴彤、刘海林和习江龙……可惜,这里面没有抢劫银行,没有杀害人命,没有贪污公款,没有走私洋货,谁又会那么认真地过问一下呢? “我敢肯定,你和我一样,也发现了烂苹果。”李梦田说。“只是你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没说错吧?” 现在轮到司徒汉生不回答问题了。他有自己的苦衷,即使睁开两只眼睛,又有谁能把事情说清楚呢?身为总支书记,他束手无策,不闭上一只眼睛又能怎么办?倘若他不知深浅,一定要睁开两只眼睛,眼前只是一片混沌,能见度极差,甚至不及闭上一只眼睛看得清楚。 李梦田越画越起劲了。 司徒汉生扫了他一眼,觉得很奇怪。 “喂,你在干吗?”他问。 “你看呢?”李梦田说。 司徒汉生掏出手帕,开始真正地擦拭着烟斗。烟斗擦拭得很亮,照得出人影,他还是擦个不停。 “这是一根线,没有起笔,没有收笔,人人看得见,却又不认识。”李梦田说。 “你用这样的线把自己缠起来,还能解开吗?”司徒汉生说。 “这根线缠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的人,包括你。” “是吗?” “司徒老师,你干吗不能像习主任那样豁达一些呢?” “怎么个豁达?” “我们只是希望给我们同情,给我们理解,这个要求过分吗?” “习老师给了吗?” “他对我们的行动表示了支持,只是嘱咐我们注意策略。” 司徒汉生顿时感到怒不可遏,难道习江龙真的把手伸到学生里面吗?如果他的手真的伸到学生里面,毫无疑问,他只是为了一己的私利。利令智昏,投机取巧,心狠手毒,六亲不认,这是习江龙为人的最大特点。司徒汉生对习江龙的这一特点了如指掌。一九五七年夏天,就在这间屋子里,陈建成把习江龙带了进来。 “司徒老师,习江龙说,舒志辉经常写日记,内容都很反动。”陈建成说。 “对,对,他天天写,反动……”习江龙说。 司徒汉生对这条线索并不感兴趣。他知道陈建成这个人心胸狭窄,一心要把舒志辉置于死地。从心里说,司徒汉生比较喜欢舒志辉,他不希望再给舒志辉增加新的罪状。当然,这些念头他只能存在心里,一旦开口,他的真实想法就会变异。 “好,好,你们做得对。有办法弄到他的日记吗?”他说。 “习江龙有办法。”陈建成说。 “对,对,我有,我有……”习江龙说。 仅仅过了两天,陈建成和习江龙又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司徒老师,这是舒志辉的日记……” 他双手呈上四个日记本。 司徒汉生大吃一惊。尽管他并不希望偷舒志辉的日记,但习江龙的行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看来,这是政治立场坚定的表现。直到一九六六年,习江龙揭竿而起,把向景岳推进地狱,司徒汉生才看清了习江龙的面貌。他清醒地意识到,习江龙杀向景岳的回马枪和杀舒志辉的回马枪,本质毫无区别,都是惟利是图,落井下石。想想习江龙的一贯表现,令人毛骨悚然。 司徒汉生扫了李梦田一眼,不由得长叹一声。 “李梦田,你太年轻了。”他说。 “年轻不好吗?”李梦田笑了。 “你骑着自行车向前走,前面两百米就是悬崖,有个人对你说:‘停下来,前面危险!’另一个人对你说:‘大胆往前走,前面是人间胜境。’你怎么办?” “继续向前走,如果真有悬崖,再停不迟。” “你考虑到惯性的作用吗?” “我可以减速。” 司徒汉生默默地注视着李梦田,心里不免有一种失落感。虽然他成功地避免了暴风骤雨式的争执,但和过去一样,他根本没有说服李梦田。他知道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失败并非了不起的大事,只是那种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让他心灰意冷。他把烟斗衔在嘴上,吧嗒了两口,不想再说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