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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宝光卷烟厂在校园修建分厂时,已经遭到全校师生反对。只是由于白色恐怖的震慑,谁也不敢开口说话而已。工宣队撤走以后,全校师生对卷烟厂留下的这座堡垒无不恨之入骨,驱逐烟厂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尽管每年都有大批学生毕业离校,驱逐烟厂的活动始终没有停止过。学生把烟厂南面的墙壁辟为“民主墙”,用大字报揭露批判他们认为应当揭露批判的东西。又把墙外的那片空地辟为“民主广场”,用演讲的方式自由地表达他们想表达的思想。每到课余的时间,学生总是攒三聚五地凑在这里。各种小道消息、马路新闻在他们的口耳之间畅行无阻。李梦田当选学生会主席以后,索性把这里作为学生会的活动场所。两张桌子一摆,就可以进行演讲。李梦田经过精心的组织,把过去的自由演讲变成目的性很强的专题演讲。演讲者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甚至还有一些青年教师。演讲的内容包括了社会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个“民主广场”的存在,对烟厂形成了极大的威胁。工人们出出进进不得不小心翼翼,尽可能绕开“民主广场”。 不过,刘文治本人倒是经常到“民主广场”溜达。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掌握学生的动态,以便采取应急的措施。每当他躲在人群后面偷看大字报或者偷听学生演讲时,心里总有几分酸溜溜的,非常留恋当年那种耀武扬威的生活。他只读过两年初中,从来也没进过大学的校门。突然有一天,他率领一支人马,大摇大摆地踏进大学的校园,把整所大学都控制在自己的掌心里,那感觉只有两个字:“舒服”。特别是看到那些满头银霜的教授们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他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顶天立地的伟人。那时候,他只要打个嚏喷,那些据说学富五车的家伙就会抖上半天。他曾经一声令下,一夜之间就把数以百计的人关押起来,而这些人和他们的亲属没有一个敢说出半个“不”字来。那日子即使给个神仙也不换。如今风光不再,好景难觅。虽然他身为分厂厂长,论级别不比工宣队队长低,那感觉却和工宣队队长有着天壤之别。别说威风已经无处可抖,在学生面前他甚至都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这一天中午,吃了午饭,他又来到“民主广场”。当他的目光一触及“民主墙”,不禁大吃一惊,整溜儿墙壁已经成了他的“专栏”。学生不知从哪里搞到他的材料,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张张大字报,有的揭露刘文治如何把老教授迫害致死,有的揭露刘文治如何造反的经历,甚至有的揭露刘文治年轻时因盗窃行为曾被劳教三年的历史……刘文治看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他很奇怪,学生从哪儿搞到的材料呢?虽然他曾几次与学生交锋,学生也知道分厂的厂长叫刘文治,但绝大多数学生只知其名,不知其人,他在学生中走过,一般不会有人把他认出来。学生对他的过去怎么可能了解得那么清楚呢?他越看心里越是窝火。不一会儿,他便悄悄地溜回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正在看大字报的学生突然听见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民主墙”上的木板窗扇同时被推开,墙上的大字报一下子全被撕毁。看大字报的学生顿时火冒三丈,纷纷拥到烟厂的大门口骂了起来。 烟厂的大门开在东面,刘文治事先已经采取措施,大铁门关得非常严实。任凭学生怎么叫骂,里面的人就是不肯露面。 学生越聚越多。不少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也赶来了。有人把李梦田找来,他看到烟厂门外已经聚集了几千人,非常高兴,召集学生会的干部匆匆地开了个会,然后在男生志愿者中募集了一支上百人的敢死队,向烟厂发起猛烈进攻。他们搭起人梯,从大铁门的上方翻越进去。 刘文治见势不妙,马上组织工人挥舞棍棒进行阻挡。还有几个工人索性拿出两支消防用的高压水龙枪,向大门的方向喷射。门外的学生虽然被挡住,但此时已经有几十个学生翻了进来,他们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和工人撕打成一团。 “打倒刘文治!” “打倒刘文治!” “刘文治滚出来!” …… 门外的学生愤怒地狂喊。 由于学生和工人的冲突不断,工厂对工人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规定,因而那些工人原本只是千方百计地阻拦学生而已,不敢动手打人,手中的棍棒也只是在空中虚晃。当学生扑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时,他们一下子被激怒了,马上挥舞棍棒,大打出手。有一个学生冲过去抢水龙枪,旁边的一个工人顺手一棍就砸在那个学生的头上。那个学生身子一晃,倒在地下,头部汩汩地淌出了鲜血。 “快救人!” “快救人!” …… 门外的学生纷纷喊道。 刘文治心里也非常害怕,他连忙冲过去,想把双方拉开。 “住手!不要打啦!住手……”他喊道。 但没人听他的,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打!” “打!” “打!” …… 又有几个学生倒在血泊中。 不知谁报了案,派出所派来几十名警察。他们挤进人群,在门外首先拦住企图向里冲的学生,并喝止两支水龙枪的喷射。有个工人过来把大铁门打开,警察连忙冲向斗殴的人群。冲突终于被制止了。 校医闻讯纷纷赶来。他们对受伤的学生进行检查,发现伤势较重的学生有十一个人。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这十一个学生被送去医院。 这时候,李梦田在门外带头呼起了口号。 “严惩刘文治!” “把刘文治抓起来!” “打倒刘文治!” …… 杨晓锋也在人群中,他扶扶眼镜,企图冲进大门,被两个警察拦住。 “你们必须把他们抓起来,他们有意挑起事端!”杨晓锋亮出他的大嗓门。“我一直在现场,看得很清楚,他们有意把窗户推开,完全是有意的……” 刘文治狠狠瞪了杨晓锋一眼。 “这是我们的厂房,我们想开窗就开窗。”他说。“你们想干什么?车间里都是刚进口的设备,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就是有意的!就是有意的!这些窗户你们从来就没开过……” “我们是从来没开过,今天想开了,怎么啦?不行吗?” “你放屁!”李梦田狠狠地骂了起来。“刘文治,你以为今天还是工宣队的天下吗?你还想在这里发号施令吗?休想!你是什么东西!你出来!老子剥了你的皮!” 门外的学生又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刘文治!滚出来!” “打倒刘文治!” “把刘文治抓起来!” “刘文治偿还血债!” …… 警察见学生人多势众,担心双方再次发生冲突,便劝刘文治避避锋芒。刘文治只好带领工人全都躲进车间里,不敢露面。四五个警察继续把守着大门,防止学生再次发动进攻,同时,他们又派人通知学校领导,让他们立即疏散学生。 正在开会的章汝霖和冯克非得到消息后,立即宣布休会,带领干部们迅速来到现场。 学生一看见他们,口号呼得更响。 “打倒刘文治!” “还我校园!” “血债要用血来偿!” …… 各系的系主任、总支书记带着各班的班主任一齐出动。躲在车间里面的刘文治从门缝里见到这种情景,才算松了一口气。 司徒汉生没有跟随学校领导赶到现场,因为午饭后,他并没有返回会议室,而是躲在家里练字。他对这种隔靴搔痒的会议很失望,凭经验,他知道这种会议最后甚至连糖块都没有。他只要在临散会时再去点一下卯就完事大吉了。他得知学生和工人发生流血冲突的消息很晚,因此,当他来到现场时,冲突早已结束,大铁门外面和“民主广场”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学生呆在那儿,并时不时地冲烟厂吼两嗓子,或者用砖头瓦快往烟厂里扔。烟厂的大铁门紧紧关闭,听不见任何响动。司徒汉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踩着泥泞,走到大铁门外,狠狠地敲了几下门。 “刘文治!我是司徒!”他大声喊道。 里面没有人应声。 “刘文治!刘厂长!”他又喊了几声。 学生听到动静,纷纷聚拢过来。 有几个男生也主动过来助阵。 “刘文治!出来!” “刘文治!滚出来!” “刘文治……” “你们干什么?”司徒汉生瞪了他们一眼。 那些男生哧哧地笑了。司徒汉生注意地看了看,里面没有中文系的学生,难怪这些学生不怕他。想不到李梦田的组织工作做得那么好,他已经把全校学生发动起来了。这样下去,乱子怎能不发生呢?司徒汉生对刘文治很不满,林义深担任系主任时,曾经和刘文治达成过口头协定,就是“民主墙”上的窗户不要打开。林义深下野没几天,刘文治为什么要撕毁协议呢?他明明知道学生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什么还要火上浇油?司徒汉生拿出烟斗,装上烟丝,点上火,默默地抽了起来。他心里非常恼火,把一个烟厂从校园里迁出去居然就这么困难?是啊,在当权者眼里,这毕竟算不上燃眉之急,多少能够给他们树碑立传的大型土木工程还在等待他们审批呢…… 一阵旋风卷过来,那旋风带起的尘土径直扑向他的面孔。风越刮越大,树木被吹得东摇西摆,仿佛顷刻间便会拔地而起。夕阳不见踪影,只有鸟儿在树枝间唧唧喳喳地鸣叫不已。围在门外的学生叫骂了一阵,见里面始终无人应对,便纷纷离去,只剩下司徒汉生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儿。 终于,里面有扇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探出一颗包裹着绷带的脑袋。 “司徒……”那个人喊道。 司徒汉生仔细辨认一番,才看出就是刘文治。他忍不住嘲弄地笑了起来。 刘文治看看门外只有司徒汉生一个人,这才从车间走出来,来到大铁门,又用手抓住门上的铁环。 “司徒,我实在不敢开门……”他仍然心有余悸。 司徒汉生默默地打量着他,心里暗自冷笑,当年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怎么都不见了呢?那时的刘文治,身上总是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以提醒人们,不要忘了他是工人阶级的代表。在大会上讲话也总是“我们工人阶级”如何如何。 “司徒,我们了解你的情况,也知道你在大风大浪中一向立场坚定,所以呢,中文系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你要配合工宣队……”刘文治说。 司徒汉生只是默默地笑着,不肯开口。 “要不,你负责一个项目组。”刘文治又说。“习江龙的专案组,怎么样?习江龙的问题很严重,材料也清楚,听说你最恨他,正好嘛!” 司徒汉生还是默默地笑着,不肯开口。 刘文治一直弄不懂,司徒汉生那么痛恨习江龙,为什么要他负责习江龙的项目组他不干呢…… “今天的事情你得承担责任。”司徒汉生说。 “你看看我的头……”刘文治指了指头上血迹斑斑的绷带。 司徒汉生仔细看了看,便把拿在右手的烟斗放到左手的掌心里。 “你们的学生总说‘血债要用血来偿’,我流的血怎么办?”刘文治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司徒汉生眯起眼睛笑了。突然,他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下刘文治头上的绷带。 “司徒……”刘文治企图阻挡,但已经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司徒汉生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原来刘文治头上根本没有受伤。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刘队长,你在大会上不是经常这么说吗?”司徒汉生又用右手拿回烟斗,送到嘴上吧嗒起来了。 刘文治的脸顿时变成一块猪肝。 “司徒,嘿嘿嘿……我们的工人的确也受伤了,这一点儿也不假。”他说。 “你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打开窗户?”司徒汉生问。 “车间里光线太暗,是工人要求的……”刘文治说。 “你们的设备已经挡住窗户,要打开窗户是很费事的。怎么,设备已经挪开了吗?” “没……没有……我们自己的窗户,难道没有权利打开?” “我们有过协议,你忘了吗?” “工人不知道协议,等我发现窗户打开了,已经晚了。” “算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打开窗户。你脑子里长的不是大脑细胞,是狗尾巴草!” 刘文治让司徒汉生骂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徒汉生抬起一只脚,往鞋底磕了磕烟灰。 “想想看,学生为什么突然批你?你中了圈套,懂吗?”他说。 “是吗?”刘文治也非常后悔。“他们拼命地往里冲。我也是急的……司徒,你想想,咱们车间都是刚刚进口的机器,万一让他们毁了,谁承担责任?” “你们打伤了学生,谁承担责任?” “那不能算我们打伤的……” “是他们自己打伤自己?” “最多……最多算是误伤……” “误伤?你出来!” “干吗?” “陪我去医院看看学生去,看看是不是误伤。” “司徒……” “少费话!你要是敢不出来,明天我亲自带着学生平了你们的厂房!”司徒汉生突然发起了脾气, “好,好,我陪你……”刘文治吓得差点儿摔倒在地。 又一阵旋风刮来,在司徒汉生身体周围绕了一圈,便急速上升。黄色的尘土弥漫了整个校园,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罩得模糊不清。司徒汉生只是把眼睛眯起来,站在那儿纹丝未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