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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天刚蒙蒙亮,娄峻便匆匆地赶到医院,接替夜里护床的李常胜。一进病房,他发现李常胜手里握着眼镜,趴在床边发出了阵阵鼾声,他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伸手把李常胜猛然推醒。

  “你是在住宾馆吗?”他训斥道。

  李常胜慌忙戴上眼镜,站到一边,样子十分尴尬。

  娄峻坐在靠近床头的一张椅子上,弯下腰,细细地观察娄师贤的面部。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扫了李常胜一眼。

  “有情况吗?”他问。

  “没有。”李常胜说。

  “你可以走了。”

  李常胜听了他这句话,连忙退出病房。

  “哦……”娄师贤在床上哼出了长音。

  他在省立医院高干病房的病床上已经躺了一个多星期。省立医院位于市中心,它的前身是德国人办的教会医院,解放以后不断地扩建,面积比先前大出了好几倍。门诊部和普通病房区都是五十年代陆续修建的楼房,七十年代以后又陆续重新翻建。看上去虽然算不得雄伟壮观,倒也有几分老大的气派。德国人留下的欧式建筑依然完好,只是退缩在医院里面的花木丛中,早已辟为高干病房。这些花岗岩砌成的建筑看上去外观有些陈旧,里面的设施却异常讲究。门窗高大,棕色的油漆与花岗岩的纹理融为一体,十分谐调。楼道里铺着大红的地毯,墙壁全是乳白色的壁纸。从病房向外观望,触目皆是花团锦簇的景象。四周鸟语花香,环境自然显得那么静谧,好像这里就是一处世外桃源。娄师贤是省政协副主席,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来,享受这里的高干待遇。他住的是二楼单间病房。室内的光线十分柔和,温度也非常适宜。窗外长着几株高大的合欢树,还有一片面积很大的用冬青树环绕的花圃。从窗口向外探望,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娄师贤虽然神智已经清醒,举止却异常艰难,连衣食都不能自理。一个星期来,他极少开口说话,浮肿的眼皮总是耷拉着,脸色白得吓人。如果他躺着不动,看上去就是一具僵尸。白天娄峻和三个姐妹共四家人轮流侍奉他,夜里则由杨晓锋、郑凯、李常胜三个博士生和安楠的硕士生石磊负责护床。虽然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四个年轻人都被折磨得面容憔悴,无精打采。

  娄峻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娄师贤的面孔,极力地揣摩着父亲的意图。

  “喝点橘子水吧。”他说。

  娄师贤抬起眼皮,看了天花板一眼,没有回答。

  “要不,剥个橘子吃?安楠买的,挺甜。”娄峻又说。

  娄师贤却把目光扫向门外,好像期盼着什么。须臾,他又把目光收了回来,然后轻轻地合上眼皮。

  “你也是……”娄峻叹了口气。“江龙对你忠心耿耿,干吗上火?他们小辈争风吃醋,就随他们去,权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说一千,道一万,人哪,活着就是图个名,图个利,那算得了什么?你辞了理事长,已经躲开了是是非非,干吗又跟着操心?江龙当副理事长怎么啦?我看他比谁都靠得住……”

  娄峻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娄师贤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江龙是自己人,自己人当上副理事长有什么不好?干吗一定要让给旁人?我就不明白,江龙怎么啦你……”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擦拭娄师贤的眼角。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习江龙和主治医生张东来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江龙!”娄峻惊喜地站起来。“你回来啦?”

  “刚下火车。”习江龙说。

  “爸,你看,江龙回来了!”娄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父亲的手。

  娄师贤略微睁开眼睛,目光却扫在天花板上,随即他又把眼睛合上,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娄先生,你可真吓人!我一回家,就听明凤说你住院了。”习江龙伸手扶了扶眼镜。“临走时我怎么说的?让你多加保重,你瞧……好在有张大夫,娄先生,你放心,彭祖只配给你当孙子。”

  娄峻点点头,满脸堆出了笑容。

  “是啊,是啊……”他说。

  张东来走近床头,给娄师贤掖了掖被子。

  “娄老,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娄师贤又睁开眼睛,无力地转动了一下头。

  “谢谢……”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唇间挤出来的。

  “娄老,以后得悠着点儿,肝火别那么旺。”张东来的语气十分温柔。

  “哦……哦……”娄师贤吃力地点点头。

  “张大夫,除了心肺,其他部位都查了吗?”习江龙问。

  “都查过。”张东来说。

  “娄先生是国家级文物,马虎不得。”

  “凡是有资格住进这里的,我们哪一个也不敢马虎。”

  “光不敢马虎还不够,必须保证不出半点差错才行。要是出了半点差错,首先我就不答应。”

  张东来默默地笑了。

  “爸,你听听……”娄峻竖起了一根大姆指。

  “哦……哦……”娄师贤把眼睛闭上了。

  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不时地眨巴着。

  张东来抓起娄师贤的一只手,试试脉搏,然后又把娄师贤的手塞回被子里。

  “娄老有肺气肿,注意别感冒。”他说。

  习江龙满意地摩了摩下巴。他和张东来本来并不认识,娄师贤第一次来这里住院时,接触的第一个大夫就是张东来。习江龙在和张东来聊天时,张东来说,他曾经留学德国,到过欧洲的许多国家,写了不少观感之类的文章,因为和报刊不熟,找不到地方发表。习江龙马上去找方菡,让方菡在《水城晚报》上把张东来的观感用连载的形式全部发表。张东来自然感恩不尽,从此以后,两个人往来不断,关系越来越密切,成了朋友。渐渐的,娄师贤和张东来也熟悉起来,以至于每次到医院他都点名要找张东来,张东来也尽最大的力量向娄师贤提供帮助。

  “人上了岁数,最要紧的是保持平和的心态,不要生气。人一辈子不容易呀,什么都要看得开一些。只要看得开一些,就不会生气了。娄老是福相,长寿的相,你们看,娄老的眉毛多长!”张东来说。

  “眉毛长就能长寿?”娄峻有点吃惊。

  “那当然。《诗经》里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眉寿’就是长寿。古人为什么把长寿叫做‘眉寿’?就是因为人长寿眉毛肯定长得长。”习江龙说。

  “人上了岁数以后长的长眉毛叫‘秀眉’。有秀眉的人一般都长寿。”张东来说。

  “真的?”娄峻说。“我的眉毛也长,好像是遗传。”

  “你也长寿。”习江龙说。

  “娄老,我去查房,有事让护士找我。”张东来说。

  娄师贤睁开眼睛,看了看张东来,下巴微微点了一下。

  张东来和习江龙、娄峻又聊了几句,才匆匆地走了。

  习江龙坐在床边,伸手摩了摩娄师贤的额角。

  “娄先生,感觉怎么样?”他问。

  娄师贤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习江龙。

  “娄先生,我正要向你汇报。”习江龙笑了。“这次武汉会议开得非常好,当然,也挺意外。我首先把你的意见在会上说了,反响很大,都说娄师老不愧是姚季豫先生的传人,学术界的泰斗。当时理事长的候选人名单是民主酝酿的,有周大镛,也有谢昆。选举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是谢昆当选,不是周大镛。选副理事长时,谢昆一再强调年轻化,主张选几个年轻的。候选人名单也是民主酝酿的,有十几个呢。我提了安楠,也有人提辛德云,不知谁把我也提出来了。我和谢昆说了我的意思,希望把我的名字勾掉,谢昆不同意,他说要尊重民主。我想,反正我只是垫背的,根本选不上,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结果我竟然当选,弄得我骑虎难下……”

  “哦……哦……”娄师贤的目光一闪。

  “我是提了安楠。”习江龙点点头。“我知道安楠很忙,不适合担任太多的社会工作。可安楠是你的高足,她不担任副理事长,学会还有什么权威性?我和谢昆说了,副理事长可以多选几个,安楠只挂个名,具体工作不让她干。谢昆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唉,娄先生,这就怪你了,你干吗不让安楠去武汉?现在的人你还不知道?人在人情在,人一走,茶就凉。安楠不在场,好多人还不熟悉她,怎么可能投她的票呢?结果我被选上,这也是沾了你的光,是你的福祉。谁叫我是你的学生来呢!我不想干,由得了我吗?让谭秀芳担任秘书长,这是谢昆提的,他一再强调,秘书长必须在娄师老的身边,以便随时可以向娄师老请示,跟我毫无关系。”

  娄师贤的脸色明显地开始缓和。习江龙事先准备好的这番台词当然是对症下药的,虽然这一次不像以往一样,一下子就消除了娄师贤的疑虑,至少这些体贴入微的话语好像一粒顺气丸,让娄师贤的呼吸顺当了许多。

  “娄先生,我知道辛德云因为周大镛没有当选,很恼火。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要冷静地想一想,他会理解的。”习江龙说。

  “哦……哦……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娄师贤问。

  “我打了,打不通。”习江龙说。

  “哦……哦……”

  “我是往你家里打的。”

  “哦……哦……”

  “老占线,真的!”

  “哦……哦……”

  “娄先生,好多年轻人想听你的课。谢昆说,明年暑假可以以学会的名义在我们学校搞一次研讨会,让大家上门听你传授学问。要是你同意,我马上告诉谢昆。”

  “哦……哦……”

  娄师贤的脸色虽说是阴转多云,但始终也晴朗不起来。习江龙眨巴着那一双对眼儿,也感觉出娄师贤有些异乎寻常。按以往的规律,这样的几句话足以使满天乌云散尽,足以使娄师贤忘记一切,今天则不然,娄师贤的眼睛始终闪烁着警惕的目光。看来,老头子真的生气了,难怪他会住进医院。

  “我说没事吧,你不信,瞎着急不是?”娄峻说。

  “娄先生,你总是听了风就是雨。”习江龙说。

  “都怪辛德云,好好的,拍什么电报!”娄峻说。

  “电报?”

  “可不!一封电报把我爸送进来了。”

  “电报写的什么?”

  “娄名誉谢长习副谭秘,还有详信。”

  “哈哈哈哈……”习江龙乐得仰面大笑。“‘详信’?信在哪儿?看看这个老夫子到底怎么说的?”

  “根本没有信。”

  “我就知道他不会写信。这个辛德云,因为不干秘书长,还高兴得请我喝啤酒呢,干吗神秘兮兮地拍电报?电报什么也说不清楚。”

  “可不吗?”娄峻说。“我早说了,那个书呆子准是多喝了几杯。这多好!又是副理事长,又是秘书长,爸,你虽然退了,还是你说了算不是?”

  两个人一唱一和,在娄师贤面前演起了双簧。

  “哦……”娄师贤长长地出了口气,把浮肿的眼皮轻轻地合上。

  习江龙拿出一支烟,点上火。娄峻连忙推了他一把,他这才意识到这里是病房,马上又把烟掐灭,放进上衣口袋里。烟味已经传到娄师贤的鼻子里,他的鼻翼翕动着,捕捉着,似乎要把烟味全部吸纳进肺腔。从住院以后,他一支烟还没碰过呢。

  “娄先生,有什么话你尽管吩咐,江龙一定照办。”他说。

  “哦……哦……”娄师贤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很低很低。

  “什么?”习江龙侧起耳朵。

  “哦……哦……”

  “娄先生……”

  “哦……哦……”

  “我爸是说,让你辞了副理事长。”娄峻说。

  “下一届我肯定辞。”习江龙说。

  “何苦呢!我看下一届江龙可以当理事长。”娄峻嘀咕道。

  “哦……哦……”

  娄师贤突然睁开眼睛,紧接着,他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习江龙连忙给他捶背。

  “爸,你这是干什么?”娄峻说。

  “季豫先生对弟子……对弟子……”娄师贤说。“对弟子的要求……要求……就是……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是……不是……不是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季豫先生有个弟子……有个弟子叫李静,后来加入国民党,从政为官……为官,季豫先生很讨厌他……讨厌他……他……但他有一点是……是……是……恪守师命的,就是……就是……就是不在……不在……同门……同门……哦……哦……同门中调嘴学舌……拨弄是非……此人现在在台湾……”

  “爸,你的脸都憋紫了!”

  娄峻拿起毛巾,给娄师贤擦擦脸,又擦擦嘴角。

  “娄先生,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要回去开会,你多保重!”习江龙说。

  娄师贤闭上眼睛,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

  娄峻把习江龙送到院子里,两个人这才有了喷烟吐雾的机会。娄峻发现,习江龙刚才在病房里挂在脸上的笑容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感到有点奇怪,这家伙平步青云、万事亨通,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他笑了笑,冲着习江龙挤了挤眼睛。

  “江龙,你小子真毒!要不是我给你圆场,老头子就过去了。”他说。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老头子真是……何苦呢!”习江龙说。

  “得,得……你也太贪了,当什么副理事长!这种上不了品的官儿,你不嫌累赘呀?”娄峻不禁挖苦起来。

  习江龙懒得向他解释。他心里的确有些不痛快。武汉会议的闭幕式上,新上任的理事长谢昆发表讲话,他列举了学会成立以来发生的十件大事,姚谦的十二封信重见天日是其中的一件。与会者听到这个消息,反响居然也那么强烈,他们纷纷要求把这十二封信印发给学会的每一位会员。这一切都出乎习江龙的意料。他突然意识到,姚谦的十二封信是蒙着尘土的金子。他那双对眼儿一眨巴,马上插言说,保证在学会的内部刊物《汉语言文字学会通讯》发表这十二封信。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琢磨如何充分利用姚谦这十二封信给自己造势。一进校门,他首先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姚谦的十二封信弄到手。没想到首先传进他的耳朵里的消息却是娄师贤住院了,他的计划自然也跟着落了空,他心里怎能不感到窝火呢?他相信,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他可以让娄师贤乖乖地把十二封交出来。娄师贤一住院,他只能和娄峻打交道。要从娄峻手里抠出点东西,那就要付利息了。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习江龙问。

  “你指哪一件事?”娄峻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信,姚谦的。”

  “哦,知道了。”

  “什么时候给我?”

  “那么你答应我的事呢?”

  “你这时候要遗嘱?”

  “这时候不要什么时候要?”

  “你看,老头子能动笔吗?”

  “那怎么办?”

  “你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模仿老头子的笔迹,没人看得出来。”

  “那……那……那怎么行……”

  习江龙眨巴着那双对眼儿,嘴角发出了丝丝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