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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司徒汉生和李凌峰都坐在沙发上,正在谈论着什么。习江龙一进去,李凌峰马上站了起来,几步迎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习先生,祝贺你当选为副理事长!”李凌峰说。 “你们的消息好快呀!”习江龙说。 “《水城晚报》登了。” “是吗?” 习江龙扫了司徒汉生一眼。司徒汉生坐在那儿没有动,他左手掖在右腋下,右手捧着烟斗,不停地吧嗒着。 “这几天让你们受累了。”他有意把“你们”两个字咬得很重。“连着两个会,说不累是骗人。” “我和司徒正研究学生的纪律问题。”李凌峰说。 司徒汉生衔着烟斗的嘴发出咝咝的响声。 “是吗?我一回来就听说学生和烟厂闹得很厉害。”习江龙说。 “已经达成协议了。”李凌峰说。 “我看见他们在修门砌墙。” “那就是协议的内容。” “这些学生,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对付他们,司徒还是有办法的。” 司徒汉生似乎并没有听见习江龙的恭维,他的嘴里又发出咝咝的响声。 “习先生,李梦田他们几乎天天凑在一块儿。”李凌峰说。“我和司徒分析,他们还会有大的行动。” “想干吗?想上天不成?”习江龙说。 “习先生,我们可是盼着你快回来。” “我回来有什么用?就算我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颗钉子?” 司徒汉生默默地抽着烟,两眼眯缝着,目光盯着窗台上的令箭荷花。 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响了。李凌峰有课,他连忙拿起讲义,匆匆地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习江龙和司徒汉生两个人。 习江龙打量了司徒汉生一眼,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阵发虚。他反复咀嚼刚才说过的话,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司徒还是有办法的”,这话似乎隐含着几分讥讽的味道。虽说这句话他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并没有包含任何弦外之音,但言者无心,闻者有意,万一司徒汉生产生误解呢?眼下习江龙最怵的人就是司徒汉生。在外面开会的日子里,他几乎天天都在琢磨入党的问题。他设想了种种方案,但无论哪一种方案,都无法摆脱司徒汉生。这个混蛋他可得罪不起,这个混蛋眼下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个混蛋既可以使他功成名遂,也可以使他功败垂成。假如这个混蛋深文周纳的话,说不定还会使他身败名裂。想到这里,他对自己说过的话颇感后悔。 “司徒,我……嘿嘿……”他说。 司徒汉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我刚才……刚才的话好像……好像有些唐突……”习江龙又说。 “你刚才说了什么?”司徒汉生问。 “我刚才……”习江龙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司徒汉生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他觉得既然司徒汉生有意躲闪,那还不如顺势转移话题。“我想……我想问一下,我的思想汇报你都看了吗?” “都转给赵吉勤了。”司徒汉生说。 “为什么支部一直不找我谈话?” “也许一时安排不上。” “不,绝不,他们是有意的……” “怎么会呢?” “司徒,我能不能换个支部?比如换到文学支部。” “有这样的先例吗?” “嘿嘿……”习江龙尴尬地笑了。“司徒,我的第一份申请早在大学一年级时就交了,是不是……” “我也记不清了。”司徒汉生说。 习江龙的面孔涨红了。 “我大略统计一下,我交过的申请不下于二十份。”他说。 “还有一份血书,对吧?”司徒汉生问。 “我……我想……”习江龙显得更加尴尬。 “想什么?”司徒汉生衔着烟斗,目光还是盯着窗台上的令箭荷花。 习江龙拿出一支烟,点上火,也抽了起来。 “我想请你做我的入党介绍人,行吗?”他说。 “这是支部的事情。”司徒汉生说。 “司徒,我可是从工作出发。咱们系党员那么多,学生党员也不少,系主任却不是党员,这工作怎么开展?” “难道妨碍了工作?要是那样的话,你应该找章校长谈谈,他安排你担任系主任,为什么不考虑这个问题呢?” 习江龙发现自己被绕了进去,非常窝火。他和司徒汉生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对司徒汉生还是非常了解的。司徒汉生长了一双很特殊的眼睛,这双眼睛不仅目光犀利,而且仿佛目光的前端带着钩子,很善于把别人隐藏在心底的东西钩出来。在这方面,习江龙吃过不少苦头。习江龙从小就喜欢说谎,而且说起谎来从不眨眼,连那位善于占卜的“习大仙”也被他骗得晕头转向。惟独在司徒汉生面前,习江龙只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实,就感到心惊肉跳。眼下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他宁愿和蚂蚁聊天,也不想和司徒汉生多说一句话。 “我想不通……一个对党一片赤诚的知识分子,年逾半百,能担任系主任,却不能入党,甚至不如他的学生……” “你在申请里说,要‘接受任何考验’,我没说错吧?” “三十年前,你们就有意抓住这句话做文章……” “三十年后,你为什么又重复这句话呢?” 习江龙被司徒汉生驳得哑口无言。他暗自奇怪,为什么在外面想好了那么多的话,一到司徒汉生面前就说不出来了? 习江龙一走进家门,孙明凤就把一份数学试卷扔到他面前。试卷上面用红圆珠笔写了一个大大的“54”,这个数字就像一把刀子似的,戳得习江龙那一双对眼儿直淌鲜血。日光灯下,他的面孔显得那么狰狞可怕,散斜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孙明凤。 习萍以为习江龙的眼睛在盯着她,吓得她缩在墙角里,浑身不停地战栗,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你怎么辅导的?”习江龙突然吼了一嗓子。 孙明凤吓了一跳。 “我又不教数学……”她说。 习江龙意识到自己师出无名,便把目光转向习萍。 “你……到底怎么啦?”习江龙问。 习萍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个54分在习江龙看来,是个危险的信号。54分说明习萍的学习成绩在急剧下降。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说明她的精力开始分散。精力开始分散说明外界出现了能对她产生诱惑力的东西。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过来!”习江龙喊道。 习萍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向他移了过来。 啪!一声脆响,习萍被他一巴掌打得向后仰去,跌在沙发上。习萍哭了两声,捂着脸,不敢哭了。 “过来!”习江龙又喝道。 习萍犹豫了片刻,便站了起来,重新向他移过来,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为什么?”习江龙把试卷抓起来,举到空中。 “我……我不会……”习萍说。 啪!习江龙又一巴掌过去,习萍被打了个趔趄。 “江龙,你这是干什么?”孙明凤瞪了习江龙一眼。 “考这个分数就得打!”习江龙说。 “一次考坏就打,要是考不上大学呢?” “考不上大学我就不要她!” “我要!”随着声音,习江瑶出现在他的身后。 习江龙回过头一看,在习江瑶身后,还有陈建成那张胖乎乎的笑脸。 “姐,你看看,54分!”习江龙说。 “你为什么不问问她们班最高分是多少?” “多少?” “61分。”习萍说。 “你排第几?”习江瑶问。 “全班第六,年级十七。” “听见没有?这个名次不错嘛!”习江瑶叹了口气,满脸都是愠色。“就算孩子学习不好,也犯不着满脸猪肝!” 习江龙心里暗自后悔。他憎恨司徒汉生,是司徒汉生掀开了他的天灵盖,往里撒了一把盐末,让他六神无主,让他七窍生烟。也许这个混蛋有意点燃他心头的无名火,让他变成一条疯狗,变成一头瘟猪,然后这个混蛋躲在一旁看热闹。 “子曰:‘不迁怒,不贰过。’”习江瑶说。 “怪她没说清楚……”习江龙用手指了指孙明凤。 孙明凤不愿意和习江龙争吵,就带着习萍一起躲进其他房间。 “江龙,何必呢!”陈建成开口说话了。“听说你在武汉喜获丰收,我特意地来祝贺,你干吗给我来个老阴天?” 习江龙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凤!烧水!把我从武汉带来的茶叶沏上!”他喊道。 接着,他又拿出一包烟扔给陈建成。 陈建成打开烟盒,反客为主,把烟拿出来,一人一支地分给习江瑶和习江龙。 习江瑶坐在沙发上,像以往一样,用手指轻轻捏了捏烟卷,然后把烟夹在唇间,拿出火柴,慢悠悠地把烟点上。 “你知道吗?”陈建成美美地吐出一口烟,卖弄地笑了笑。“你评上教授后,不少人告你呢,告到省里。” “告我什么?”习江龙吃了一惊。 “说你这个教授不合格。” “扯淡!” “听说你当选副理事长,章校长、冯书记都高兴。这是学术界对你的承认,说明学校评你为教授完全正确,晋升你为系主任也没错。” 这个额外的收获出乎习江龙的意料,他再一次地领略了造势的非凡功用。当他决心把副理事长弄到手时,并不知道这个职务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想不到这个好处立竿见影地显现出来,真是喜从天降。他默默地抽着烟,那双对眼儿眯缝着,不动声色地向陈建成扫了一眼。 “江龙,我早就说过,你终非池中物。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肯定是出将入相的人物。”陈建成又说。 习江龙听了他这一番恭维,心里虽然感到非常舒服,但司徒汉生那张阴沉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使他觉得好像吞了一只苍蝇,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孙明凤沏好了茶,给他们三个人一人斟了一杯。茶是产自武夷山的绿茶,随着冒出的热气,宜人的芳香扑鼻而来。 “我觉得前途未卜……”习江龙叹了口气。 “什么‘前途未卜’?是前途光明!说实在的,你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有轮廓了。”陈建成说。 “我能有什么目标?” “咱们学校一直缺一个分管教学科研的副校长,懂吗?” “听说省里的意思是唐志彬。” “你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我?” 习江龙的心砰砰地跳了几下。是啊,他能把安楠的教授抢过来,为什么就不能把唐志彬的副校长攫为己有呢?很快,司徒汉生那张大黑脸又浮现在他面前。 “建成,能不能想法把司徒汉生调走?”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想马上入党,越快越好。” “这家伙是有些棘手。”陈建成说。“我和冯书记、章校长都谈过,他们应该和司徒打过招呼。” “没用,还是把他弄走。” “现在不行,中文系处于多事之秋,离不开他。” “能不能让学校直接发展我?” “废话!” 习江瑶坐在一旁冷冷地笑了。她一手拿着烟灰缸,一手夹着香烟,一口接一口地抽个不停。 “姐,你说怎么办?”习江龙把那一双对眼儿转向习江瑶。 “冯陈褚卫,机灵一对。”习江瑶说。 “你说过,司徒汉生是我的天堂,现在看,他分明是我的地狱。你就说说,怎样使这座地狱变成天堂?”习江龙说。 “他本来就是你的天堂。” “他不让我入党还天堂哪?” “如果我是他,我就拉你入党。” 习江瑶的话不仅让习江龙大吃一惊,陈建成听了也感到不可思议。 “姐,我要是不入党,还有什么前程?”习江龙问。 “你要是入了党,还有什么前程?”习江瑶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都说入党做官,这都因人而异。如果你入了党,我敢说,系主任你就做到头了,还谈什么‘前程’?共产党内,党员教授多如牛毛,摩摩你的头皮有多硬?” “不入党我的头皮更软。” “如果你加入民主党派呢?” “民主党派?” “这是你惟一可走的光明大道。” “好主意!”陈建成狠狠拍了下茶几。“老马识途!真是老马识途!” “入党也好,加入民主党派也好,都只是手段。我早就说过,只要目的能够达到,手段不必多加考虑。”习江瑶说。 习江龙认真地想了想,发现习江瑶的主意的确非常高明。娄师贤就是他的榜样。老头子能够当上省政协副主席,不就因为他是九三学社的成员吗?如果老头子是个共产党员,恐怕他就没资格住进省立医院的高干病房了。 孙明凤过来给他们续水,见三个人谈得兴高采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们在策划什么阴谋?”她说。 “这里只有计谋,没有阴谋。”陈建成说。 “算了吧,你给江龙出的馊主意还少吗?” “我算什么!大姐才是胸中甲兵百万。” 习江龙听着他们的议论,两个向里倾斜的瞳人不由得闪烁出奇光异彩。他暗暗责备自己,整天和娄师贤打交道,为什么没有想到加入民主党派这步棋呢?娄师贤当选为省政协副主席时,他还专门送给娄师贤一瓶汾酒表示庆贺。“江龙,你也加入九三学社吧。”娄师贤说。他居然无动于衷。那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可惜,一念之差,机会便失之交臂。他也感到奇怪,碰壁碰了三十年,什么人都会心恢意冷,为什么他对司徒汉生把守的那道大门就是不肯死心呢?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相助,是神灵把他拦在门外的。否则,他的辉煌前程必然毁之一旦。司徒汉生果然是一座好天堂。哈哈哈哈……习江龙得意得真想放声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