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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习江龙把曲武写的条幅裱好后,挂在迎面的墙上。习江瑶在站一旁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她反复咏吟着。过了一会儿,她又用手指在掌心画来画去。突然,她推了推眼镜,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老东西的字越来越值钱,求他写个字可不易。”习江龙说。

  “那枚闲章有意思,只有一个‘词’字,什么意思?”习江瑶问。

  “《说文》里说:‘词,意内而言外也。’老东西不过是提醒我,他写的这两句话意在言外。”习江龙说。

  “那么,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一目了然,他是在骂人。”

  “骂人?骂什么?”

  “骂我青云直上。我根本不在乎,我就是要青云直上!”

  习江瑶坐在沙发上,她把一支香烟放在手指间捏来捏去,仿佛捏的时间越久,香烟的味道越香。

  “你专门找曲先生求字?”她突然问。

  “我想加入九三学社。”习江龙说。

  “干吗加入九三学社?”

  “你出的主意嘛!”

  “蠢才!”

  习江龙满脸透着困惑。他不明白习江瑶为什么骂他,难道习江瑶又改变了主意?

  “曲先生答应了吗?”习江瑶问。

  “没有。”习江龙说。

  “你得谢谢他。”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加入民主党派的目的是什么?”

  “一步登天。”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习江瑶嘲弄地笑了。“你需要的是能够送你上青云的好风,九三学社有吗?”

  习江龙挠了挠头,他感到无话可说。仔细想想,习江瑶是对的,曲武不是好风,娄师贤也不是好风。加入九三学社,至少眼下看不到有直上青云的机会。想到这里,习江龙狠狠捶了下大腿,两只对眼儿瞅着墙上的条幅发愣。

  习江瑶用手理了理额前的那一绺白发,继续捏手指间的那支香烟。

  “还记得我常说的丁老太吗?”她问。

  “知道。”习江龙说。

  “她是省人大副主任,又是民盟省委主委。”

  “你让我找她?”

  “对,找她去吧!”

  习江龙心里一亮,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位丁老太名叫丁晓一,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时,被定为章罗联盟的死党。在全省民主党派的代表人物中,她已经处于执牛耳的位置。习江瑶说过,她在农场劳改时,就和丁晓一住在一起,两个人不仅成了忘年之交,而且也成了莫逆之交。不过,习江瑶退休后,深居简出,习江龙并不知道她和丁晓一还保持往来。

  习江瑶把捏了好久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知道我每天在干什么吗?”她问。

  “我哪儿知道,你也没说。”习江龙说。

  “我在帮她写回忆录。”

  “你不是封笔了吗?”

  习江龙感到非常疑惑。习江瑶退休以后,谢绝了所有报刊的稿约,发誓不再从事笔耕,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许多人劝她继续写点东西,许多学校请她讲讲课,做做报告,她全都拒之门外。谁知她却帮助丁晓一写回忆录。一个赫赫有名的大作家居然屈尊地为人作嫁,真不可思议。

  “你怎么帮她?”他问。

  “丁老太口述,录下音来,再给我,我根据录音整理成书稿。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也非常顺利。”习江瑶说。

  习江龙从习江瑶的神色可以看出来,习江瑶帮助丁晓一写回忆录是真心实意的。仅从这个事实也足以看出,习江瑶和丁晓一的关系异乎寻常。习江瑶让他找丁晓一,的确是个无与伦比的好主意。他瞪起那双对眼儿,上下左右地打量起习江瑶。他有一种感觉,在习江瑶面前,似乎天底下根本不存在任何困难。逢山能开路,遇水能架桥,遇龙能降龙,遇虎能伏虎。三十年的坎坷似乎让习江瑶练就了七十二变的本事,使她有能力创造人世间的一切奇迹。如果说习江瑶没有出现之前,他面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那么,习江瑶出现之后,他便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心服口服地承认,正是习江瑶带来了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姐,你和丁老太说过吗?”习江龙问。

  “早就说过,我还告诉她,她的回忆录有好多是你整理出来的。”习江瑶说。

  习江龙乐得嘴都合不拢。他突然发现习江瑶手指间捏着一支烟,连忙拿出火柴,给习江瑶点烟。

  “写文章需要素材。”习江瑶非常舒适地喷着烟雾,语气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有了素材关键就是剪裁。不会剪裁就不会写文章。”

  “你是作家,论写文章谁也没法跟你比。”习江龙说。“以后你只要给我一个主意,我就把它变成一个事实。”

  习江龙把目光扫向墙上的条幅,忍不住摇了下头。

  “你早告诉丁老太的线索,我何必去碰这老东西呢!”他又说。

  “曲先生的字飘逸洒脱,意蕴无穷。”习江瑶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你找他是对的,不然,哪儿来这幅字呢?”

  “你喜欢吗?”习江龙问。

  习江瑶看了看墙上的条幅,微微地笑了,她的面孔泛出铁青色的光泽,显得有些怪异。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无意中扫了她一眼,心头不觉生出一种恐怖的感觉。当他定睛再看时,习江瑶举止神态又跟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他这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二龙路靠近省城东郊,过去是外国人聚居的地方。马路两边都是欧洲风格的建筑,人行道上成排的法国梧桐长得郁郁葱葱。解放以后,这一带的房屋经过修缮,一般是安排省政府的要人居住。丁晓一就住在二龙路的一所宅院里。这所宅院的外面是用花岗石砌成的围墙,围墙很高,上面长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从围墙的上方往里看,可以发现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核桃树。在围墙的南面有一个红漆的大门,大门紧紧地关闭着,使这所宅院溢出几分神秘感。习江龙骑着自行车,很容易找到了这个红漆大门。他支好车子,揿响门铃。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大门上的小门啪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一张姑娘的面孔。

  “你找谁?”那姑娘问。

  “我找丁妈妈,约好的。”习江龙说。

  “你叫什么?”

  “习江龙。”

  习江龙连忙拿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小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传来,接着,红漆大门吱扭扭地拉开了。开门的是刚才问话的姑娘。从姑娘的着装看,显得有几分土气。根据习江瑶的介绍,这不可能是丁晓一家里的人,显然是丁晓一雇用的小保姆。

  “先生,请吧。”小保姆说。

  习江龙兴致勃勃地跟在小保姆身后走进宅院里。

  进了客厅,习江龙看见从沙发上站起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个子不高,背有点驼,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显得那么干净利落。习江龙在电视里见过丁晓一。电视中的丁晓一经常为这个工程奠奠基,为那个工程剪剪彩,是个颇有影响的人物。站在丁晓一面前观察丁晓一,那感觉显然与电视中大不相同。习江龙发现这个老太太的精力极其旺盛,一举手一投足都给人痛快淋漓的感觉,尤其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看上去绝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习江龙还没开口,他的手就被丁晓一抓住了。丁晓一上下打量着他,眉宇间流露出的神色是欢快的,满意的。

  “你就是江龙吗?”她拉着习江龙坐在沙发上。“我和江瑶是难友,那时,要是没有她的照顾,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我姐也说,要是没有丁妈妈在精神上的鼓励,她也无法坚持下来。”习江龙说。

  “是吗?”丁晓一朗声地笑了。她的笑声极富于感染力,使人的心情不禁为之豁然开朗。“你抽烟吗?”

  “我有烟。”习江龙说。

  丁晓一马上站起来,从旁边的酒柜里拿出一条“中华”烟,从里面抽出一包,递给习江龙。

  “你请便,像自己的家一样。”她说。“江瑶的烟瘾非常大,你得劝劝她,让她控制控制,肺叶子可受不了。”

  小保姆也把沏好的茶拿来,放在习江龙面前的茶几上。

  习江龙从提包里拿出一些打印稿,交给丁晓一。

  “这是十八章、十九章、二十章,你再审阅一下。”他说。

  “江龙,我刚知道是你整理的。你的文笔非常好,非常生动,一点儿也不比江瑶差。”丁晓一说。

  “不,是我们俩一起整理的。她的身体不好,干一会儿就得歇一歇。她说,丁妈妈这本回忆录非常重要,必须让它尽早面世。”

  “是吗?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

  “丁妈妈,你说感谢的话就不对了,我和我姐都是当做自己的事情来做的。”

  “对对对,不说感谢,不说感谢……”

  习江龙的心逐渐塌实下来。直到现在,他才坚信选择丁晓一是正确的。想起曲武那张呆板枯燥的面孔,习江龙就感到非常好笑。这小老头儿大概还不知道吧,他和司徒汉生一样,都是绝好的天堂。如果不是司徒汉生把共产党的大门关得那么严实,如果不是这小老头儿把九三学社的大门关得那么严实,他今天怎么可能光临如此美妙的天堂呢?在这座天堂里,他不必绞尽脑汁,就可以享尽天堂里的各种美酒佳肴。

  “我和江瑶刚认识时,她才二十多岁,多好的年龄……”丁晓一说着,眼角就红了。“我读过她的小说,看到这么有才气的女作家也要劳改,我心里只想哭。第一天我就发现,她想自杀。她傻呆呆地坐着,不吃,不喝,也不睡……我把剪刀藏起来,把绳子藏起来,凡是能用来自杀的东西都藏起来。我白天黑夜守着她,苦口婆心地劝她。我说,要想开啊,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什么家庭呀,什么爱情呀,什么亲朋呀,什么都不要想,只想一个字——活!只要活下去,就是胜利。只要活下去,就什么都有了。死很痛快,也很简单,那是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人人都怕死,其实活比死要难哪……”

  习江龙听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就在习江瑶打算自杀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想到过死。当时,那些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一批接一批地在党旗下宣誓,他依然被拒之门外。因为习江瑶是右派,他眼瞅着共产党的大门近在咫尺,就是迈不进去。于是,他也想死,但不是自杀。他把入党申请书写好,装进上衣口袋里,然后每天上街转悠。他希望能碰上受了惊的奔马,希望能碰上抢劫的歹徒,希望能碰上百货商店起火,希望能碰上儿童掉进湖水里……他很不走运,那些日子天下太平无事,连吵架骂街的事情都不曾发生。情急之下,他把自己的白衬衫撕开,裁成方方正正的一块,然后用刀子割破右手食指,写下这样的一段话:

  我发誓,从此与罪恶的习江瑶断绝姐弟关系。我决心永远永远跟着共产党干革命!

  请党相信我吧!

  他把血书交给司徒汉生,司徒汉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双手抱住习江龙的肩头,用力地摇晃起来。“江龙,放心吧,党已经听到你的心声……”司徒汉生说。这句话曾经给习江龙带来多大的希望。他日日等,夜夜盼,希望有一天司徒汉生突然给他带来惊喜的消息……他还是失望了。共产党的大门从来也没有向他启开一条缝隙。后来,他逐渐地领悟过来,他和习江瑶和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习江龙恨习江瑶,恨习江瑶给他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至于习江瑶究竟如何度日,他却从来也没有想过。特别是有关习江瑶企图自杀的信息,习江龙还是第一次听说的。就在同一个时间里,姐弟两个人同时想到死,这样的情节大概只有在戏剧中才能找得到。

  “江瑶喜欢下围棋,为了让她开心,我就跟她学围棋。我学会了,就是没赢过她。”丁晓一说着,从茶几下面的搁板拿出一堆东西。“你看,这些都是围棋,这盒是白子儿,这盒是黑子儿。江瑶一来,我们还下。我还是赢不了她。”

  “不,丁妈妈,是你赢了。因为你救了她的命。”习江龙说。

  丁晓一听了这话高兴地笑了。

  “江龙,关于在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的事情,我又仔细想了想,参加卧轨的人好像没有齐明轩,你把这一页找出来。”丁晓一突然把话题转到回忆录上来。

  习江龙一下子愣了。这些打印稿其实他一页也没看,丁晓一说的内容他当然不知道。既然牛皮已经吹了出去,他只好硬着头皮一本一本地翻找。

  “好像应该在十九章里。”丁晓一说。

  “我昨天熬夜写东西,脑子昏昏沉沉的。”习江龙说。

  他把十九章找出来,从第一页开始翻。丁晓一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他感到浑身上下都是刺儿,扎得他非常难受,眼皮底下的铅字竟变成白花花的一片。

  恰好这时,电话铃响了,丁晓一马上去接电话。习江龙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一轻松,眼睛也好使了。翻了十几页,他居然找到了。这个漏洞总算不动声色地堵上了。丁晓一的电话还在继续打。电话的那一端大约也是个老太太,两个人的话不知为什么竟没完没了的。从调整班子到机关分房,从假货成灾到银行被抢,从猪肉长价到天气变凉,从儿子出国到孙子尿坑,一会儿哈哈哈,一会儿嘻嘻嘻,差不多过了半个多小时,丁晓一才把话筒放下。她坐回刚才的位置,大概因为口干舌燥的缘故,她只顾吹着气儿地抿了几口茶水。习江龙刚要把找出的那一页回忆录递过去,她却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本十六开大小的白纸印制的表格,递了过来。

  “江龙,这是入盟的申请书,你填一下。”她说。

  “好,好……”习江龙说。

  “我和江瑶不是外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丁晓一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在茶几上指点着说。“选择入盟,这条路你走对了。想想看,事情一目了然。经过十年动乱,民主党派已经衰弱不堪,我们这些人都七老八十的,也该退了,这就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你是教授,系主任,又年轻,是求之不得的宝贝。拿我们民盟省委来说,每次开会我都说,要是我们的会议室里过几年还不出现黑头发,我们民盟就要送进历史博物馆喽!”

  “丁妈妈……”习江龙把表格装进提包里,还想把那一页回忆录递过去。

  “江龙,听说你是娄师贤的弟子?”丁晓一问。

  “对。”习江龙连忙把事先准备好的《训诂学通论》拿出来,翻到序言,送到丁晓一面前。“你看……”

  丁晓一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几眼。

  “哦,哦,好,好……”她把书放下,同时把老花镜也摘下来,放在茶几上。“江龙,听江瑶说,你还是什么理事长?”

  “汉语言文字学会副理事长。”习江龙说。

  “好,好。我和娄师贤很熟悉,开会时常见到他。那老头儿,满口道德学问。”

  “娄先生打算让我加入九三学社。”

  “那不行,那不行。”丁晓一连连摇头。“你就加入民盟。”

  “丁妈妈,我有一个要求,我能不能不参加我们学校的支部?”习江龙问。“我们学校的民盟支部矛盾重重,我想回避。”

  “可以。你参加省委直属支部。”

  习江龙感到欣喜异常。丁晓一如此爽快,如此大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毫无疑问,和丁晓一熟了以后,丁晓一一定会更加爽快,更加大方。到那时,他肯定会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当年“习大仙”的预言肯定会变成现实。